躺在家里宽大舒适的床上,浑身才觉得放松了。陪母亲在外面医院的病房里住了四五天,简易的硬竹板床睡得人浑身僵硬,一动就格支支响,不敢轻易翻身。现在回来了,母亲坐在院里小凳上乘凉,紫薇树和三角梅在一旁静静地开着花。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晚上安心睡觉了。
半个月前,母亲在院里整理雨伞。她是个极爱整洁的人,用过的雨伞会撑开晾干,再合起来,一页一页折叠得整整齐齐,绑带扣好收纳。没想到这次叠到一半,伞页里钻出一只细黄蜂。蜇了后也没在意,只抹了点风油精。一两天后开始念叨那条胳膊疼,无名指麻木。因为没有肿,我也没太重视,只是让抹些菊花酒,黄道益油,红花油。我还安慰母亲,连续抹几天药就好了。院里的黄蜂没多厉害,我也经常被蛰,没多大事的。
又过了两天,母亲还是念叨疼,一直到颈背上还疼。我们都觉得不太正常,怀疑是颈椎病的原因。又吃了些治颈椎和止疼的药。症状还是没有缓解。跟姐姐商量了一下,觉得应该住院治疗。但是去哪里治?县医院内科住过好多次,医生都熟了,每次去用的药几乎一样,我甚至都能背下。由于母亲的背部有过骨折,又有骨质疏松,颈椎病,动不动这里疼那里疼,医生也多次建议我们去外地大医院检查治疗。如果再去县医院,只怕还是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决定去外面看。
去县医院开转诊单。医生很支持,说的确应该去外面看。推荐我们去宝鸡中心医院,挂神经内科。
第二天中午我和母亲坐上了去宝鸡的绿皮车。这是一趟慢车。火车提速以后,像这样的绿皮车已越来越少。宝鸡到广元一线经行于秦岭大巴山之间,沿途有许多小站和居民就藏在大山的褶皱里,绿皮车虽然慢,设施陈旧,没有卧铺,但在服务山区和铁路维护方面却是不可替代的。
像往常一样,车上有不少空位,乘客都随便坐着躺着。有一对貌似夫妻的男女各占了一张三人的长座。我跟男子商量了一下,腾出一张长座来,母亲就可以躺下。一路上,她躺一会就起来,问我要不要躺一会,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东西。我心里想,只要你照顾好自己,你没事就比什么都好。但嘴里还是忍住了。这几年,我慢慢在学会接受这种“多余的”关爱。
宾馆里的空调竟然很不给力,调到16度还降不下来。打电话问前台,说空调旧了,还没换新。伏天七月,身上的汗一直干不下去。就这样,母亲还说不热,熄灯后就不让开。这样在燠热中半醒半睡过了一宿。
到医院太早,排队等了一个小时,8点钟挂号窗口才上班。10点多见到医生,说要住院详细检查。蜂蜇了有时会伤到神经,引起肢体麻木。也有可能是颈椎变形压迫到神经,要做神经传导等一系列检查。我看这位医生有50多岁,外面牌子上介绍说是主任医师,神经内科主任。就问,住院后是不是你主治?医生说,你们住下会分配主治大夫,但是我肯定要去看的。我是科室主任,我收的病人都要去过问。
我和母亲一听都觉得挺宽心的。
但实际上他并没有过问。几天后在住院部碰到他,我去问,我们是22床,门诊上你收住的病人。病人情况倒底怎么样?他说,主治医生没给我汇报。没汇报就说明她心中有数。我心里很不爽,这样的大牌医生也忽悠人。
于是作彩超检查,多普勒检查,肌电检查。核磁共振排号排到第三天。肌电检查结果出来,报告提示:双上肢神经源性损害(正中神经)。
主治医生王凝,是个年青姑娘。找到我说,22床现在检查出神经受损,所以才会出现右手食指麻木无力的症状。至于什么原因致使神经受损,是蜂蜇后毒素造成的,还是颈椎变形压迫造成的,还要等核磁共振结果出来。核磁报告出来我们再找骨科专家来会诊,让骨科来评估一下颈椎的退化变形程度,是否足以造成神经受损。如果这个可以排除,那就按蜂蜇治疗。
接下来只有等第三天再作核磁检查。
正是中伏天,整个城市像一个蒸笼。街边大广告字打出“城熟了”的调侃,马路炙热烤人。晚饭后从病房出来,热气“扑”地一下就把人包围了。母亲走的慢,我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等一下再走。儿子不像姑娘,会挽着大人,显得亲切。成年后我总是不自觉地与父母保持着身体上的距离,还有语言上的过份亲昵。这是一种病,一种正常表达的缺失。我非常清楚。我就是在一个粗糙的环境里长大的。我和父母之间不会拥抱,不会挽手。不会交换彼此的感受。我们像陌生人一样相互扶持,血肉相连。
头一天傍晚去了植物园,比市内稍微凉快一些。在荷花池边,我给母亲照了些照片。或许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意,她显得精神很好。在一个京剧脸谱旁边,她还让我给她照了几张。天黑坐公交回来,天气依旧很热。又坐在门诊大厅凉了一阵空调。有一位老人在收费窗口对里面的人发标飙,拐棍在地上敲得山响,原因是收费不合理,帐没有算合适。里面的小姑娘倒是很耐心,一句话也没多说。
第二天黄昏去了一个超市。外面实在太热了,超市里冷气足。买了点水果和纸卷。我说我去一下卫生间,你在这儿等我,别胡走。我出来,她果然还在原地没动。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父母带我出去,也这样叮咛,我也是小心翼翼地,紧张地等待父母的出现。一时时光仿佛重叠,我们都在等待之后的那一刻面露释然与喜悦。我认识的一个导游朋友,也给我说过她的经历。说她带父母去北京,在火车站她去买东西,怕父母走丢,也这样叮嘱,别乱走,就在原地等着。她转一圈回来,父母就像小孩一样紧紧地站在一起等她。这一刻,我似乎理解了许多。
医院食堂人多空调少,吃一顿饭就大汗淋漓。每次吃饭我问母亲吃什么,她问我吃什么,彼此迁就。我干脆办了两张卡,谁想吃什么就各自打什么。吃了两天就不行了,主要是太挤太热。一进食堂就出汗,胃口都减了半。后面几天,多半就在外面吃。
第三天预约的核磁可以作了。又排了一个半小时队。作完问主治医生,回答说她只看内科,核磁报告结果要骨科专家来看,星期一才能约上。当天星期五,还得等两天。于是又是等。每天只挂两瓶液体,剩下的时间多半呆在病房里睡觉看电视。那几天正热播《我的前半生》,一开电视就是。我心情浮躁,跟本看不下去。就买了《南方周末》来读。
医院的东出口有一个小市场。清早去那里吃早点,风吹着,能凉快一会。水果很便宜。再拐出去就是大街。有两家餐馆,卡座式的,冷气开放。下午去那里吃饭。我点了两个凉菜一个热菜,两碗小米粥。母亲吃的比我多。她觉得我花钱了,不忍心剩下太多。有一个琉璃茄子,把茄子炸出金黄,拔了丝,又沾了白芝麻。母亲爱吃甜食,一边吃一边问服务生,茄子是怎么炸的,上面裹的是不是淀粉,或者是面粉,怎么能炸的这么外脆里软?服务生说是生粉。我们都没听过。母亲又问生粉是什么,哪里能买到。
星期六的晚上有同学约去塬上民族村。白天早早就输完了液体,剩下的时间都闲着。我让母亲下午自己在食堂吃,然后去坐车。上了公交才后后悔没有坐出租。因为这趟公交没有空调,一上车就像进了蒸锅,车上没几个人,座椅发烫,窗户吹进来的是热风,比人体的温度还要高。到塬上,的确要凉快一些。我们吃饭喝酒,在一家农家渔庄,院里植着花木,看起来清凉,电扇也吹着,但气温还是高。我喝了两杯啤酒,几杯白酒,竟然晕了头,饭菜只动了几口。或许是热过了头,或许是在这几天在医院太累了。
总算到星期一,见到外科专家。说颈椎3一7椎间盘膨出,颈椎退行性变。这个对神经也是有影响的。但你这个情况不是很严重。蜂蜇的病例有,但伤到神经的还很少。
我听了半天没弄明白结论到底是啥,心想你这不等于没说嘛。去问王凝大夫,说你今天可以出院了,我给你开一个月的药,回去服完了可来复查。我一下子松了口气。医生安排了各种药品的服药时间,剂量,我一一记在手机上。然后办出院手续。排队结算,退食堂就餐卡,退电视遥控板押金,整理行李箱,出医院已经12点半。不管怎样,医院这道大门,一迈出去,人就轻松了。
回家后的第三天,我就去了北京。一个星期后回到家,母亲也没有再说手臂麻木的事。是不是因为蜂蜇了,医生最终也没有给个明确的诊断。但从用药情况看,有消炎药,营养神经药,还是按蜂毒治疗了。最终也就这样治好了。
一个小小的黄蜂,竟然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此后,母亲看到蜂就害怕。院边的水管经常用水,蜂总是要来光顾,父亲则拿个苍蝇拍,看见蜂就打。有一天下午在院子里吃晚饭,母亲突然说有蜂,用手在脖子上拍打了几下,我赶紧靠近去看,脖子上果然出现了一个针眼大小的伤口。美萱赶紧用手挤。母亲又说,蜂还在衣服里。说着几下脱去衬衣,果然从脱衣服里抖出一只近两厘米长的黄蜂来,我迅速过去一脚。看着躺在地上半死的肥胖的黄蜂,让人又气又脑。这小小的家伙,怎么老是跟人过不去呢?但这次蜇的地方在脖子上,有肌肉,并且接连挤了好几次,排了毒,一两天也就好了。但蜂造成的阴影,让人想起来就有些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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