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怀哥大门的东边和四伯大门的西边,各有一个窄窄小小的浅窑。
窑只有尺把深,一米多宽。它不低,比大人们还高。这其实不能算窑。我疑心是谁在这里打窑,打着打着感觉不对,或是位置错了,或是土质不行,或是受谁阻扰,就停了下来。这残窑嵌入崖头下边,除了偶尔的避雨,孩子们在这玩打瓦片或摔泥娃娃外,几乎没有用处。一簇簇长长的迎春藤条从上边垂下,覆盖着它外墙的白土,下雨也没能让它坍塌。冬末的小黄花,四季的长绿条,都是它的点缀或守护,它便以存在显示着坚守。
它是我的理想之地。
靠里的窑壁上楔着一个铁钉,铁钉上挂着小小的黑板,绑黑板的绳子是母亲纳鞋底的棉绳。左边一个小矮凳,放着几截粉笔,两本课本,几本作业。这是我的全部财产。
紧挨着它们,坐着三四个咿呀的孩子,是我的学生。我写“a,o,e”,我领他们读;我写“1+1=2”,我教他们掰着指头数数。他们用稚童之声跟我,用黑黑的小手写字。他们的小楷是大大的方格,他们的字歪歪扭扭……
那一日,我只顾了在黑板上的书写,扭头看时,底下空无一人。只剩下小凳上自缝的书包,还有几个空空的方便面袋子……
没有了我的学生。我发疯般冲出。村里不见一人,只有公鸡长鸣。晚春的飞花飘荡无依,我的学生们去向何方?
我四下去寻。沟南的磨道窑,没有;三伯的水井,井盖盖得严实;梨沟的池塘边,我大伯在看菜,他说没有见人来过……
没有了我的学生……
我大喊,我不停喊,“向前,向前,根成,根成……”
大喊一声,醒来。儿子推推我:“爸,怎么了?”我说没事。梦境历历,如真实的先前。
这样的梦境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二十年来没有断过。细雨杏花天,初雪飞小村,总是不见我的学生,每一次都是在焦急的追寻中惊醒。
还有,是在二十多年前的申洼小学。当然是老学校,蓝砖红瓦,土坯隔墙,木头房子,院中栽满法桐。我上课,推开门,破旧的墙上泥皮掉落,老坏的桌凳几乎散架,黑板早已不黑,劣质的水泥和沙子裸露着,粉笔在上面走如行锯齿。
我上课。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晚上,煤油灯,偶尔有蜡烛,那是条件好的学生的奢侈。我讲唐诗的韵外之致,讲宋词的激切之音。孩子们听着,忽然下课钟响起……
我见到那个叫柳广军的校长。我和他争论,我斥责他,让他发还我的工资。我说我可以不要,你不可不给。你发了我可以捐给偏远之孩,你不发我绝不会放过你。老师们左看右看,我心急如鼓敲……
恰在这时,我猛然想起我城里的学生,该上课了,还没有开门,只有我拿有钥匙。我上车飞奔,眼看到楼下了,看见孩子们了,却怎么也不能到达他们的跟前……
这是我的又一个梦境,我做了不下一百次,我和柳广军的对峙每次都要发生。那天在植物园,我看见垂垂老矣的他和几个老人在打扑克,我想上去拉住他,说我和他吵架了无数次。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我停住了。他眼昏花,没看见我。我默默走开,守护了梦境的完整。
这两个梦其实是一个梦吧!我这平生,只做一梦,教育或者学生。当然我的梦境也有和风与旷野,有八里山的轻岚和红土岭的晚霞,但入梦深处,走进心魂的,只能是孩童和课堂了。
我是农人,二十年前对庄稼的侍弄超过对课本的熟稔,稼穑的苦乐深刻于骨,不言爱恨已难舍难弃。后执教鞭,土性不改,两者的互通让我感念大地,致敬讲台。学生如庄稼日日见长,庄稼如学生青春精神,这真是命运馈赠,我的大福分。
怎能忘记十五年前的求索呢?我的学校,我的学生。三十出头立志乡间,想让国旗飘扬在自己学校上空,想点燃山中那一盏盏小灯,想和着春天的脚步,让千年的山中有新鲜的书声新意。我不是乌托邦者,我尽可能地靠近着自己的梦境。几年日月,几百学生,不见诸青史,却深藏心底了。乡间的百姓不会全忘了那固执的奋斗。
人在年轻时总爱做梦,到了中年梦犹存的不知多否?中年更执着更上心于梦的痴者除了我还会有吗?寻一片青山,揽一方绿水,把心怀的梦想用秦砖汉瓦铸就,把感念的文化用唐风汉韵实现,琅琅书声是人生之经,莘莘学子是终生牵系。若如此,此生何憾?将来托身青山,自会见岁月无处不妩媚……
有谁在半夜启程,有谁在中年再起?
此刻,半月在外,月华满窗。再有五天,即是今年最好的满月了。以一月为一记,十五的月亮应该是中年月吧,它不辞行程,坚韧迈进,刺破黑暗是它的使命吗?投洒光明是它的职责吗?
我隔窗望月,它缓缓行进在中天,对我的探问不着一词。但我已经满心感激。千古一轮华月,真如好友,给我明光满怀,送我遥追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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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