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鸣
1.小公园的回忆
午后，我独自一人到附近的小公园里散步。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吹面凉风里带着微微寒意，天空飘着轻尘般的细雨。一眼望去整个公园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安静的环境里，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几年前和奶奶到这里散步的情景。
那时候我还在异地打工，不常回家，逢着过年才在家里多呆几天。过年之前，父亲回乡下将奶奶带到城里住。一年到头，我跟奶奶相处的时间最多也就那么几天。爷爷和奶奶在乡下住了一辈子，爷爷去世之后，奶奶还是一个人住在乡下。她习惯了乡下的生活，城里陌生的环境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个大大的牢笼，怎么过怎么不自在。在我们家里她总是坐不住，常常嚷着要出去走走。她能去的地方并不多，我只好带她到那个小公园散散步。
以前奶奶的身体很好，几乎百病不侵，而在中风之后她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连路都走不好。跟她出去的时候，我需要轻轻抓住她的衣袖一角，像牵着一个小孩子走路。她不太认得城里的小巷，望着陌生的街口眼睛里藏不住无助的慌张。有时她会走错方向，我轻轻拉着她的衣袖，让她随我指引慢慢蹒跚而行。
她的脑子变得不太好使，记性差，有点老人痴呆的先兆。她常常跟我说重复的话题，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字句，一模一样的表情，就像在背剧本。有时她会突然忘记我是谁，把我当成表弟；有时她会出现幻觉，跟我说父亲怎么提前下班回家然后又突然出门去，她描绘得那么真实，就像那是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静静坐在阳光下的她像一只慵懒的猫，心情好的时候她会喋喋不休地跟我说村子里的事情。那些从前日子里难忘的点点滴滴，那些已经和她生命融合在一起的东西。她曾一次又一次告诉我她十七岁嫁给我爷爷，如何用实际行动反抗曾祖母的无理取闹。每每说到这些她的语气总充满着自豪的气魄。而兴奋过后，她眼神中的光芒慢慢散去，再次回复黯淡。她呆呆地望着远处，浑浊的眼睛里看不清是喜悦还是忧伤。
2.老了，可她不知道
也许在那时候她并没有发现她已经很老了，也没发觉自己的性情已经变了很多。
有一次父亲感慨地叹了一句：“你奶奶现在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很难伺候。”
在跟她相处的那些天里，我多少感受到父亲言语中的无奈。奶奶静不下来，一会在大厅走走，一会在阳台转转，一会又到我的房间坐坐，说一些无关重要的话题拉家常，常让我疲于应答。在村子里住着的时候她老想着出来玩，出来不到半天又想回村子里去。我们编着一堆理由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她，她憋着只剩一颗牙齿的嘴巴一脸苦闷。当看见三四岁的小侄女在大家面前唱歌跳舞，奶奶咧着嘴大笑，像个没心没肺的小破孩。
奶奶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彼此住得很远。她常想去各个子女家玩，但是带她出门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的儿女能做的也只是偶尔回村子看望一下她，而不甘寂寞的她总想找机会找借口去探望自己的子孙。可她不知道她已经很老了，她还以为自己像从前一样身壮力健头脑清醒，可以一个人挑很重的土产坐车去探亲不用别人照顾，可以在清晨傍晚到田地里打理蔬菜。她分不清白天黑夜，在夜里十二点拿着大蕉送去姑姑家，大家纷纷怪责她胡闹，她只能一脸委屈地沉默。
她只是老了，老得失去了学习的能力，不会在日益改变人和事中不断修正和子孙的相处之道。她还像从前一样有什么能吃的东西都留下给子女外孙，却没意识到外孙们已经长大了，他们不再喜欢吃她带来的大蕉，她不知道深夜造访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困扰。
她的心思还是停留在昨天，而她的身体却出乎她意料地急速老去。自她慢慢苍老开始，她的子孙们就慢慢远离她，仿佛缘分被岁月割断。在她劳累一生开始歇息的时候，年轻的一代正要开始奔跑打拼。她坐在树荫下，看着他们越跑越远，追不上也留不住。周围的世界越跑越快，她已无力追赶了，除了一遍遍地回想老去的往事，她不知道她还能做什么。
3.她的抗争
前几年村里的小伙伴结婚，我回去给他当伴郎，其间他跟我说：“你奶奶真的很想你啊，知道我要结婚后她问了我好几次有没有叫你回来喝喜酒。几个孙子当中，她应该最疼你了。”
我心中黯然，我清楚知道在几个孙子当中我并不是最得宠的一个，跟两个被她带大的堂哥相比，从小到大我跟奶奶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之所以她对我如此惦记，不过是因为那些年我回去探望她的次数多一些罢了。说到底，她只是太寂寞了。
中风极大地摧残她的身体，仿佛一夜之间令她满头白发老态龙钟。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她以羸弱的身体应对生活的悲喜无常，过得并不快乐。在她去世之后，我站在那古旧的乡村老屋里忍不住一遍遍想像她后来的生活：在无人探访的日子里，大多数时间她就坐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发呆，缓慢的时光磨损她的灵魂，在空荡与寂静里渐渐不辨黑夜白天——反正对老眼昏花的她来说差别并不大。于是，当她心情好的时候她会兴致勃勃地带上舍不得吃掉的大蕉突然造访一村之隔的小女儿，完全不觉那是午夜时分。
她慢慢失去照顾自己的能力，和镇上大部份情况相似的老人一样，她最终被送进老人院，在陌生的环境里心怀抵触地过着忧郁而沉闷的日子。那时候她全部的寄望就是每个周末堂哥带上小侄女回去探望她，可这一点微小的寄盼也未能为她的生命注入活力。她的话越来越少，脑子越来越糊涂，健康每况愈下，最终还是病倒了。而这一病就没有再好起来，也许，她自己也不想好起来了吧。
在她病危的时候我回去看过她。当时她已经很虚弱，瘦得皮包骨，全然不是我印象中的奶奶。我在床头小心地喊她，她费力睁开浑浊的眼睛，有气无力地扫了我一眼。父亲问她认得这是谁不，她艰难地摇摇头，又沉沉地闭上眼睛。
进屋看她之前，姑姑说奶奶撑到现在大概是为了等我回去看她一眼，可最后她却认不得现在的我，她想等的人大概是她记忆中那个瘦小乖巧的小孩子吧。
亲缘的尽头竟是隔世的陌生。
那一次她的五个儿女都回来守在她身边，平日里很少见到的伯父也从外地专程赶回来了。伯父和我聊天的时候说了一些让人感慨的话，他说奶奶后来的脾气变得很坏，净无理取闹，简直在变着法子折磨人。旁边的姑妈也接话说，从前奶奶并不是这样的脾性，不知道是不是人年纪大了脾气就变得古怪。
我大抵能猜到一些。
奶奶一直是个好胜的女人，就像几年前她反复告诉我她跟曾祖母对抗的经历那样，骨子里的她就是不肯服输。她的晚年过得并不好，她认为那是命在欺负她，而她偏偏受不得欺负，所以她要反抗。她不能向命反击，所以她只能迁怒于身边的人，以宣示她的权威，她的尊严，她要以胜者的姿态走向人生的尽头。
4.活坟墓
在奶奶去世之后我回乡下的次数就更少了。村子变得越来越陌生，年月的流逝，乡村的苍老生出一股排斥力，让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异乡人。我站在曾经熟悉的巷子里，触目所见尽是荒凉和颓败。记忆在崩裂倒塌，发出沉重的叹息，站得越久，丢失的东西就越多。近乡情怯，大抵如此吧。
不管怎么看，这都不像是我记忆中的村庄，断壁颓墙，杂草丛生，昔日的人流和热闹境况都不复存在了。多年来的城市化用力挤尽乡村的生命力，年轻的人们都迁走了，留在村子里的几乎全是老人。
离开村子的时候我还是个维嫩的少年，归来之时已近中年，模样与气质都改变了，这样的我跟老人记忆里的孩子形象难以兼容。他们警惕地盯着我，把我当作不怀好意的陌生人来提防，苍老的眼神里有一股让人不太舒服的冰冷敌意。
村子里的房屋十室九空，小巷中弥漫着一股霉味。那些空置的房子就像一座座高大的坟墓，偶尔在小巷中走过的老人如同沉默的守墓人，我的奶奶曾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这是一群被时代抛弃的老人，年老的他们无力为村子注入活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村子与自己一同衰老下去，日月轮转，花开花落，他们在寂静之中默默等待村子重生，等待死亡来临。
2015-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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