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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有位美国女记者采访沈从文,说起“文革”中打扫女厕所的事,采访的女记者说:“沈老,您真是受委屈了!”不想,当年已经83岁的沈从文抱着女记者的肩膀,号啕大哭起来,哭了很久。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个耄耋老人,在一位外国女记者面前哭起来,为什么?是因为那句问候中的温情,因为感受到了同理心?因为曾经的委屈被看到?还是因为被压抑得太久了?……也许,都有吧,所谓五味杂陈。
蒋勋曾写过一篇回忆文章,“曾祺先生小个子,圆圆的娃娃脸,有江南人的秀雅斯文。但我总觉得他不快乐,连喝酒也不快乐。”
他说文革时,江青找他写样板戏,三不五时要进中南海报告,他就给自己取了一个官名“中南海行走”。汪先生一醉了就眼泛泪光,不是哭,像是厌恨自己的孩子气的嗔怒。
做政治人物的“行走”大概有许多委屈吧。
1990年汪曾祺赴美国爱荷华参加了“国际写作计划”,《人间草木》中收录了6篇记述美国之行的文字,《夜光马杆》一篇写到蒋勋。他在爱荷华街头看到一个年轻盲人,穿得很干净,走得和平常人一样快,手执一根马杆探路。“据台湾诗人蒋勋告诉我,这种马杆是夜光的——夜里发光。”
蒋勋后来说:“喝酒的忘年之交里最让我心痛难忘的是汪曾祺。”
汪曾祺大烟大酒,虽然60岁始又“香”了起来,几乎写的每一篇文章都能发表,想来内心也是有很多烦闷的。他一生经历了很多大事,没完没了的各种运动。这些都没有在他身上、在他的作品中留下多少痕迹,但一定会装在心里,不然他怎么会喝酒抽烟到“嗜”的程度?民间所谓,“愁烟闷酒”是有道理的。
年轻时候自觉落魄已极的汪曾祺,是曾经非常认真地思考过死亡的。当年,沈从文承担了“拯救者”的角色,26岁的汪曾祺写给他一封带有轻生情绪的信让沈从文怒不可遏,他用近乎斥责的语气将汪曾祺从忧郁的死亡深渊拉了回来,“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杀,真是没出息!你手里有一支笔,怕什么!”
汪曾祺和他的老师沈从文都能在运动中艰难地生存下来,没有自杀,且在晚年被“重新发现”,与一种独特的精神气质有关,这种气质被精准地浓缩为“随遇而安”。洗厕所就洗厕所,下放劳动就下放劳动,种马铃薯就种马铃薯,西南联大那么艰苦的生活环境在他的笔下也似世外桃源妙趣横生……他总是能发现身边的美好,又总是把生活中他认为美的一面展现给读者,而把那些不好的东西自己藏起来……
在西南联大期间经常“跑警报”,汪曾祺写道:中国人的心理是有很大的弹性的,不那么容易被吓得魂不附体。我们这个民族,长期以来,生于忧患,已经很“皮实”了,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之。这种“儒道互补”的真髓,即“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精神,是永远征服不了的。
所以有人说“儒道精神”是汪曾祺的底蕴。
“‘随遇而安’既可以用来概括汪曾祺的作品,也写尽了他的人生。”
汪曾祺用他的笔创造了一个随遇而安、恬淡安闲的美好世界。但若细心读起来,仍然可以在《人间草木》看到一些端倪,关于“运动”。
比如《花和金鱼》中,他写“今雨茶庄”,提到一对卖茶叶养花养鸟的50多岁的夫妻。他脱掉右派帽子回到旧地,想看看“今雨茶庄”还在不在。问老住户,说“人早没了!”茶叶店掌柜呢?——死了!叫红卫兵打死了!——干吗打他?——说他是小业主;养花养鸟是“四旧”。老伴是吓死的!这他妈的“文化大革命”!这叫什么事儿!
比如“老曹从小家贫,成分不高,他拉过骆驼,吃过很多苦。他在大青山打过游击,无历史问题,为什么要下下整他?要打断他的踝骨?为什么?”
又比如“标语留下来,标语贴在墙上,贴在日常生活里面。标语一天一天地变得更加切实,更加深刻:‘我们坚决支持埃及人民。’”
他那么多年小心翼翼,不是没经历黑暗的时光,那些下放改造的经历,成为他80年代小说和散文取之不尽的材料来源。他不是只字不提,他是更愿意记录那些美好的事物,选择“随遇而安”。所以才有60岁时的“大器晚成”。
《人间草木》中写“游记”的部分,包括《泰山片石》、《湘行二记》、《四川杂忆、《天山行色》、《初访福建》、《美国短篇》都是汪曾祺“重出江湖”后的应景之作,写应景之文,且随处送出字画、写下打油诗,也是他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的一种表现吧。
他的儿子汪朗曾说:“爸爸总是把最美好的事物展现给大家,把苦难的东西留在自己心里,因为他觉得,哪怕是再绝望的时候,他也一定要给一丝绝不会断绝的希望。”
即便不快乐,也随遇而安地活着,而活着,就有希望。
网友评论
随大流同时也要有自己的主心骨。
记得最早是在邦尼绿妖主编的妞博网上看到你的文字,通常在左边的中间位置,今天在简书看到,也是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