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21年(唐开元九年)早春,长安城尚书省礼部南院的贡院里,两位在褐袍外罩着麻衣的举子——22岁的祖咏、20岁的王维,正在参加当年进士科考的第一场“诗赋”。诗题为《终南望余雪》,要求:五言、六韵、十二句、六十字。
从长安城南望,正是终南山背阴的北坡。到了考试这一天,正好雪过天晴,但可以看到终南山上仍有积雪。所以这次考试的主考官——考功员外郎员嘉静决定以此为题,要考一考众位考生的捷才。
同样也是举子出身的员嘉静,此次作为考官,以终南山和终南山上的雪来出题,自有其理由。
终南山横亘于长安城之南,大体呈东西走向,山势巍峨连绵,山高谷深,是一道横亘南北的天然分界线,也是国家重要的祭祀、避暑、游赏之地。所以,终南山在唐代,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文化名山、宗教名山、地理名山。
对于曾经的举子员嘉静,现在的举子祖咏、王维来说,终南山既是以长安为视角的不可或缺的景观构成,也是铺设在唐朝举子心中的通天桥梁。北越终南山,就进入天子脚下、京都之地,标志着及第授官,飞黄腾达;南越终南山,往往意味着贬谪漂泊、坎坷磨难的开始。所以在唐朝举子心目中,终南山不仅是地理上的分界线,也是庙堂与江湖的分界线,是政治人生顺利或蹇困的象征。
而终南山的积雪,自古以来就是终南山的一大景观。《水经注》说:“冬夏积雪,望之皓然。”这一壮观景象,当然值得被举子们在诗歌中反复吟咏。
在此时的考场上,祖咏望着终南山,望着终南山积雪,挥毫写下: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好,两韵四句二十个字,还差四韵八句四十个字,就可以交卷了。
但是,正在这时,令人吃惊的一幕发生了:
祖咏站起来,走到考官面前,考官纳闷得紧,你你你啥意思?
没啥意思,爷,交卷了!
呃,你还差四韵没写完呢。
祖咏酷酷地回答道:
“意尽”。
那我们来看祖咏仅用四句二十个字就完全表达出来的“意”:
“终南阴岭秀”:诗人从长安城南望终南山,发现其背阴的北坡十分秀丽。“阴”字一字,既有地理位置上北坡的暗示,也给人一种树木苍翠的感觉,与“秀”字形成照应。
“积雪浮云端”:这一句是点题了,说到“雪”了。诗人可以望见,山上的积雪几乎可与云端平齐,而且似乎还要随着白云一起飘走。“浮”之一字,既展示了终南山山势之高耸入云,又将静静的积雪写出了动感。
“林表明霁色”:诗人继续望见,雪后初晴,空气更加清透,山上的树林在夕阳的照耀下,涂上了一层绚烂的“霁色”。
“城中增暮寒”:前三句是“望”,这一句是“感”。下雪不冷化雪冷,此时又已是日暮时分,所以令包括诗人在内的整个长安城的人们,感到更加寒冷。
实在是好诗。清人王士祯在《渔洋诗话》中,曾将此诗作为“古今雪诗”最佳之一。据我看,没有之一。
同时,祖咏的行为也酷。但是,自古以来,耍酷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遭雷劈,或者,被落第。
到了今天,我们可以欣赏祖咏因为“意尽”而不肯违背艺术创作规律的原则,不去强凑字数的酷劲儿;但当时他是在考试,来参加考试却不遵守考试规则,真的好嘛?当然不好,因为结果很不好,这一年,他没考上。
当时同在考场的,还有祖咏的同年好友王维。是的,就是那位人称“诗佛”,留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等无数名句的王维。他在考试时具体写了啥倒是没有留传下来,但是他肯定是遵守了考试规则的。因为,这一年,他是状元。
现在的高考中,作文也经常要求800字、1000字。也有考生曾经别出心裁,玩过类似祖咏或不按体裁或不满字数就交卷的耍酷动作。但是,笔者想说的是:考场,真的不是一个张扬个性、耍酷玩帅的地方。考试有考试的规则,你进入考场,就意味着你接受了这个考试的规则;反之,你不遵守考试规则,你就会被考试淘汰,会付出名落孙山的代价。
唐朝的进士科,以诗赋作为固定的考试科目,其命题、形式、押韵,规则很多。
五言诗的命题范围倒是相当宽泛。正因其宽泛,考前就不好押题了。大体说起来,包括以下八类题目:
一是天象类,内容以日、月、星、风、云、季节、时令等为主,如《夏日可畏》《秋月悬清辉》;二是山海类,内容以山、海、河、池、水、冰等为主,如《登云梯》《清如玉壶冰》;三是礼仪类,内容以贺寿、入朝、退朝、望幸、拜陵、恩赐、乡饮、婚娶等为主,如《九月九日勤政楼下观百寮献寿》《尚书郎上直闻春漏》;四是人事类,内容以交结、干求、感怀、梦寐、言行、风化等为主,如《人不易知》《求自试》;五是音乐类,内容以乐舞、曲歌、琴瑟、钟声、风筝等为主,如《晓过南宫闻太常清乐》《试霓裳羽衣曲》;六是珍宝类,内容以珠、玉、水晶、金、石等为主,如《琢玉成器》《亚父碎玉斗》;七是竹木花草类,如《御沟新柳》《花发上林》;八是鸟兽虫鱼类,如《仪凤》《黄鹄下太液池》。
很明显,这次祖咏的试题《终南望余雪》,就是属于第一个天象类的题目。
考生答题呢,一般采用五言六韵的形式。因为五言诗从汉代开始就成为中国诗歌的主要样式,并被视为诗歌的“正统”,这种观念一直延续到唐朝。
从流传下来的科举诗赋作品看,起初的几十年间,或是限作五言四韵,或是五言六韵,或是五言八韵,规定时有变迁。大约在公元751年(天宝十载)以后,便基本定格在五言六韵这种形式了。
所有规则中,考生最嫌麻烦的,最怕的,就是押韵了。
这类考试的押韵,有多种规定:一类是规定题中用韵。也就是说,应试者在诗题中自己确定某个字为押韵字或干脆规定以题中某字用韵;二类是题外用韵。比如指定题外某字为韵或者允许考生用任意一字为韵。
不要以为是个唐朝的文化人,就会押韵。原来,这事儿,他们也觉得难。
要不然,这类考试,也不会允许考生携带韵书进入考场了。事实上,为数甚多的举子们,虽然可以携带韵书,仍然觉得押韵是一种痛苦的体验。许多举子就因为不善于作这样的考题,而屡试不第。
中唐时期的宋济就是其中的典型。《唐国史补》曾记载:
宋济老于文场,举止可笑。尝试赋,误失官韵,乃抚膺曰:“宋五又坦率矣!”由是大著名。后礼部上甲乙名,德宗先问曰:“宋五免坦率否?”
宋济一辈子也没有中举。他可也是《全唐诗》收过两首诗的人呐。比如他的这首《东邻美人歌》:“花暖江城斜日阴,莺啼绣户晓云深。春风不道珠帘隔,传得歌声与客心。”
这个诗赋水平,也过不了押韵这一关。
著名诗人贾岛,终身不第,居然也有这个问题。据《唐摭言》记载:贾岛不善程试,每试自叠一幅,巡铺告人曰:“原夫之辈,乞一联,乞一联!”
既要切题,又要押韵,还要达到字数,还要创新以引起考官注意。这样的诗赋考试,可见难度。
祖咏的《终南望余雪》,就是字数不够。所以,他落第了。
当然,还是有人愿意相信这样的神话:祖咏的这首《终南望余雪》是作于公元725年(开元十三年),而在他酷酷地说完“意尽”二字以后,主考官仍然录取了他,让他成了一名光宗耀祖的进士。
可惜不是。
事实是,开元十三年,祖咏登进士第。但这一次,他的考试题目是《花萼楼赋》,而主考官则换成了49岁的考功员外郎赵冬曦。状元则是杜绾,后来唐宪宗时著名宰相杜黄裳的父亲。
祖咏的同年有杜绾、丁仙之、高盖、王諲、张甫、陶举、敬括等。其中,高盖、王諲、张甫、陶举、敬括等5人,均在《登科记》中显示为本年进士,而且均在《全唐文新编》中留下了《花萼楼赋》。
虽然祖咏的《花萼楼赋》没有留下来,但我们可以猜到:他要和同年们一起中举,这一次就不能再任性和耍酷,就必须遵守考试规则,也按照要求作一篇《花萼楼赋》。
花萼楼,是唐朝著名皇家建筑——花萼相辉楼的简称。该楼位于长安城兴庆宫内,建成于公元720年(开元八年)。花萼相辉楼是唐玄宗时代外交接待、国宴举办的场所,有“天下第一名楼”的美誉。其“花萼相辉楼”的名称,来源于《诗经》中的“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是李隆基为了表白自己与兄弟之间的友爱真情而命名的。
可以想见,考官赵冬曦出此题,是为了从这个角度拍一拍皇帝的马屁。也可以想见,祖咏的《花萼楼赋》也拍马屁拍得很好。于是,他中举了。
中举这一年,他26岁,正当青春年华,也正是青涩不成熟的年纪。
《唐国史补》说,祖咏在唐朝诗人中,以“轻薄”著名,正如贺知章以“诙谐”著名一样。
在他中举这一刻,他的“轻薄”又蹦出来了:祖咏这一科的进士在张榜公布时,祖咏眼看着落第者三三两两地散去,竟突然高声吟道:“落去他,两两三三戴帽子,日暮祖侯吟一声,长安竹柏皆枯死!”
得,他过嘴瘾,在自己刚刚中举的时候,就已经自己封侯了。
这样的“轻薄”“轻狂”,影响了他一生。别说封侯了,连像样的官儿都没有当过。据记载,他中第后,竟然长期未授官。这在当时是相当不正常的现象。
后来,祖咏经过著名宰相、盛唐文坛领袖张说的引荐,短时期地担任过兵部的驾部员外郎一职。
兵部有四个司,分别是兵部司、职方司、驾部司、库部司。驾部司,就是管军事上车马、驿站事宜的部门,员外郎是该司副司长,从六品上。
这个六品官儿,祖咏也没有当多久。不久之后,张说罢相,他也被贬出了长安。心灰意冷之下,他长期隐居于汝州附近,直到以47岁的年龄早早辞世。
隐居期间,祖咏当然也还写诗,而且写了大量的山水田园诗、羁旅行役诗、赠答酬和诗。但是在他存世的36首诗作之中,最高成就的传世之作,居然仍然是他那首《终南望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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