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作者: 文艺的雨茗同学 | 来源:发表于2022-09-08 10:18 被阅读0次

    (now)

    雨后,蝴蝶停在枝头,我站在街头,嗅着腐烂的玫瑰。

    那玫瑰是前几天教师节的时候学生送给我的。我放在清水里浸泡,但还是凋零得很快。

    本来想把玫瑰带回家,但可以想象丈夫皱眉头的样子。

    我的生活,如此平庸、平淡、兢兢业业。

    忽然,一只白色的蝴蝶从我的眼前飞了过去。顺着蝴蝶,我看向远处,好像看见了他。

    我拐进酒吧,坐在凳子上出神。熟稔的酒保问我怎么了。

    我抬头看看他,点了一杯杜松子酒。然后任凭思绪淹没我。

    酒被端来,我先喝了一口定神。

    “那天应该是我的十九岁生日。”我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淡黄色的液体溅了一点出来。“应该是。”

    (past)

    我把收音机啪嗒一声关掉,淡淡的金属撞击声戛然而止。窗外椰子树在天空幕布下摇曳。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纱落在稿纸上,莎翁在纸上温和地说着情诗。“ 我是否可以把你比喻成夏天?虽然你比夏天更可爱更温和;狂风会使五月娇蕾红消香断,夏天拥有的时日也转瞬即过……”

    “ 你在我的诗中永葆盛时……”真美啊。我把老式的收音机压在稿纸上,该走了。

    酒吧很吵,那天似乎有什么节日,年轻人特别多。但我喜欢那里的气氛,每个人都极尽热情,每个人投过来的的目光都炽热而充满爱意,像悬在半空中的一个真诚的赞美。在暧昧不清又坦坦荡荡的目光里,你可以喝酒、唱歌、和不认识的人跳舞。你可以做一切。那天我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点酒。我在搜寻着周围的人的目光,我一直喜欢那样做——看那一双双黑眼睛、棕眼睛,看他们与伴侣调情,看他们露出笑容。那天我在吧台旁边唱歌,目光刚从一个微胖的女孩身上移开,就对上了一团褐色——褐色里夹着点灰的,闪着光的眼睛,模模糊糊的,有一丝不安。是个卷头发的高个子。

    他背着一个蓝色的帆布包,一只手紧紧抓住书包带子。他一直看着我。

    (now)

    “我们在音乐声中对视着,凝视着……他那双不安的褐色的眼睛仿佛是教堂里的圣体光,总之一点点蚕食着我清醒的意志,让我产生一种神魂颠倒的迷离感觉……它似乎在短短的几秒里把我抚摸了几千遍……它原来在我的眼眶里四处游荡,后来一直定在我的眉心上,或者嘴唇上,这不重要……但那几秒,或许几分钟,又或许几小时,我确信我几乎要爱上他了。多么奇妙,人竟然会因为一双眼睛而将爱上一个人……我唱完歌之后就跟他走了。”

    真的,我就在那儿,在他温柔的注视里,成为了爱情的信徒。

    (past)

    夜幕降临。我们买了十几瓶橘子汽水坐在码头上喝,一边看星星,一边吹海风。没有吃晚餐,我们谁也不感到饥饿。 我们都没喝酒,但周遭都弥漫着一股酒精的味道,醉醺醺的。一开始我们不说话,直到他搂住我的肩膀。我们聊海德格尔和康德、聊加缪和杜拉斯,聊《追忆似水年华》、《瓦尔登湖》,聊毛姆、莎士比亚、柏拉图、纪伯伦……聊久了,我们看见远处好像有夜航船。

    看到船灯,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地呼吸着,吮吸着我的味道,发出沉闷的呜咽声。我也呼吸急促,说不出话——对这个相识没几个小时已经爱上的人说不出话!

    他用力地抱紧我,说:“ 我好害怕我要离开你……”接着,他捧住我的脸,我看见他脸上的泪痕闪闪发光,“我好开心,我好开心……”那闪闪发光的泪痕仿佛延伸成了无穷无尽的梦境,把我框在里面。我也快要哭了。

    我也多么开心!他甚至比我还热爱文学,热爱阿拉斯加的海鱼,热爱长城和兵马俑,热爱羊群和犬吠……我们那么情投意合……

    不过,我最爱的,还是他的那双眼睛。不安的眼睛。随时可能离你而去的若即若离的眼睛。

    我爱惨了他那双不安的眼睛。

    尤其是他看着我,说“我属于你”的时候。

    他一直没有吻我的嘴唇,临走时也没有。他把头埋在我的发间,和我约定下礼拜在哪里见面。我用力地点头。他微笑着,在我额头上落下浅浅的、果冻一般的吻,喉结微微怂动。

    后来很久,我都觉得额头上有橘子汽水的味道。

    “我们第二次见面,你穿了一条红裙子,我却感觉你的气质是纯白的。当时我紧张的说不出话。你太美了。”他后来这样描述那天。“我们一起去书店,我甚至无法看进去一本书的书名。你的脚踝好漂亮。”

    我并不特别好看,他知道。他也普普通通的,除了漂亮的头发和眼睛。

    他为什么爱我呢?

    或许是因为我出书店的时候,在耳边别了一枝花?

    (now)

    “好美。”他是在说这个还没讲完的故事。

    “嗯。”我眯着眼睛看隔壁桌那个睡着的安详可爱的老头,忽然很想笑。他老了之后,是不是也是这样子呢?

    “第二次见面,我们先去了书店,然后去吃了糖葫芦和甜甜圈。他把糖霜涂在脸上让我去舔。还有在广场上溜冰。回家的路上,走到小甬道里,他把我抱起来转圈,我捏着他的下巴和大大的鼻子快活地大叫。他把我放下来,探入我的红裙子摸我的腰,嘲笑我的小肚子……”

    “我结婚的时候,我丈夫把我抱起来的时候我也是开心的。可是不一样。”

    “有时候我在想,我现在的生活,到底是什么啊……”

    (past)

    后来我们几乎天天见面!看电影的时候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去历史博物馆的也是。一次又一次去看海也是。他似乎是要把整个身体的力量热度都传递给我,除了看书和读诗的时候。有一个下午在沙滩上,我让他读我很喜欢的莎士比亚的诗《May I compare you to a summer day》,他很动情。他穿着我买的印满玫瑰花的宽松衬衫赤脚站在沙滩上,边读边对我露出孩子般天真烂漫的笑容,海风把他的头发吹乱,露出光洁的额头,他再一次用他的眼睛俘虏了我的心……我的整个青春的幻想几乎都融化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了,像一块小方糖掉进了热水。

    要是时间在那一刻永驻多好。

    我无端想到一本书。

    《情人》。

    杜拉斯。她说中了所有年轻的恋人。

    (now)

    “青春不是生活,它甚至不是人生本身,甚至不是真实的。”酒保给我添了酒,端上一碟小饼干。

    “没错。”

    那边有人招呼他,他抱歉地向我做了一个“一会儿回来”的手势,走向那两个烫着卷发的女孩。

    我默默地坐着。我如今的生活是多么狼狈,只能把知心话说给酒吧里的人听。孩子已经考上大学,再过几年我也要退休了,如今只需要每天上班做做饭洗洗衣服,盛下的日子就看书吃电影随便打发过去,好像在等待死亡。

    要不是今天想起他,我还没真正留意到我的生活如此平淡无奇、缺乏仪式感。也没留意到他原来一直住在我的心里,我在如今所谓的家里只是一个流浪的人。

    “你知道吗,我的丈夫与我结婚那么多年,从没给我读过莎士比亚,不可能愿意穿玫瑰花的衬衫,不可能送我玫瑰花,也不会陪我喝橘子汽水,眼睛一点也不好看……”我自言自语,想哭,但只觉得眼睛发酸。

    “或许那就是生活本来的模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past)

    他要走了。这个消息很突然。他要回家?还是继续他的另一段旅程?我记不清了。我没有挽留,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作别之后,不可能再见面了。因为他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走。要不要和他一起走。我说不。他那样悲哀地看着我的眼睛,萦绕着灰蒙蒙的雾,声线稍稍提高,有点颤抖:“真的吗?”

    我的爱情在那一刻一下子聚焦到了一个很糟糕的焦点上。

    我痛苦地定着他侧脸的一小块胎记,感到糟糕的情绪一点点布满我的每一个器官,在体内爆炸。我不可能走,我的家人朋友,我的习惯,我的记忆,一切都在这。他不属于这里,而我属于。我在其他地方开不了花。懦弱如我,胆怯如我,只敢享受爱情,不该追随它,与它天涯海角。我不敢去追他,一个我遥不可及的梦。

    那是个咖啡店,我抬头看向窗外刺眼的阳光,一瞬间感觉阳光似乎是卡布奇诺味的。真讽刺。

    在码头,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我。那个绵长的吻我永生难忘。我存在的意义,我所有的悲欢,都倾注在那个吻里了一样。他像个绅士一样吻我,渐渐愤怒起来,咬破我的嘴唇,像是在责怪我的狠心。他停下来,小心地为我擦去嘴上的血迹。继而把我架起来,按在墙上,

    又轻又悲伤地吻我,摩挲着我的鬓角。我没有睁眼,但我感觉到他有泪水滴落,好咸。

    他哭着说,“五月,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初遇他和告别他的时候他都哭了。

    那一刻,我在他的泪水里化成了一缕没有生命的烟。心碎了,也死了。

    他走了。天啊,他真的走了。留给我高高瘦瘦的背影。卷发。蓝色的帆布包。若人生只如初见!我再也见不到那双清澈的充满爱意的眼睛了。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我的。我们都称呼彼此为夏天,或者五月。两个怪人。你知道吗,每一段感情都有周期。而我们的爱是蝴蝶之爱。花永远也不能成长到追上蝴蝶。只是短短的一个花季,过去的那两人相爱,仅此而已。比闪电般的爱时间长,却无法和永恒的星辰之爱,或是连绵不断的流水之爱相比。

    一个暑假,蝴蝶就飞走啦。生活不是电影不是言情小说,我再也找不到他。

    (now)

    “我总觉得,那段回忆是在嘲笑我如今一成不变朝九晚五的生活。我没有勇气与激情抛弃一切去寻求一种全新的活法。我无法逃离自己的生活,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我其实不后悔失去他,就像我不后悔生孩子,失去我清晰的大脑和美丽的记忆力一样。最可怕的是我安于平凡,属于平凡。我没什么热烈的梦想,如果实在要有,平安过一生,不伤害别人就算是。但是,还是会感到孤独寂寞,光阴虚度。”我咬了一口饼干,它很硬,难以下咽。我只好把它吐在我蜘蛛网一样苍老的手心里。

    “我老了。也许从未年轻。”

    他叹口气。“人不都是这样吗。”

    (past)

    他走上船,消失在旅客中。

    我踉跄地跌倒在地。

    轮船的轰鸣声从码头慢慢抽离,逐渐没入海平面的那一端。

    我盘腿坐着,盯着远方看,海平面在我混沌空白的脑海里浓缩成一个黑点,变得愈来愈小。夜幕慢慢降临,远处的灯塔撑着黑洞洞的荒凉,一闪一闪,我的胸腔开始痛。无形的浓雾渐渐包裹了我,看不清了,看不清了。我拼命睁大眼睛,一股热流涌上来,又酸又辣,可就是看不见那灯光了。

    第二天清晨,又是很好的太阳。雾渐渐散了,大海空旷而平静,几只海鸥划过水面,白云的倒影便微微晃动。一切轻薄地,好像从没发生过。

    (last)

    “后来呢?”

    “后来我当然没有再见到过他。”

    他沉默了。我喝掉了杯子里最后一点杜松子混鸡尾酒,把零钱放在桌上,起身告辞。不知走了多久,到码头了。我踮起脚尖眺望远处平静的海面。我看看表:17:24。看来还能再待一会儿回家。回家之后要......不想了,还能看一会儿海呢。几分钟后,我的脸颊忽然感到一丝冰凉。抬起头,一滴雨水自苍白的天空落在我的眼角,仿佛预示着不可期的变化。泪水霎时模糊了我的眼睛。复低头,手里握着的玫瑰仍是腐烂着的,振翅欲飞的白蝴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哭了,还能看一会儿海呢。还能看一会儿海呢......我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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