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父亲

作者: 清溪一叶 | 来源:发表于2018-02-06 09:34 被阅读0次

    关于父亲,她其实仿佛从来都不曾了解,他沉默寡言,终日沉湎麻将,隔绝了她走近他,了解他的路途。

    然而,一切来临的那么迅猛,让半生缺失的父爱变成她一生的遗憾,所有的回忆像一块块碎片,慢慢充斥在她脑海,试图将往日的时光拼接成完整的画卷,重温烂漫的旧日。

    从小,她生活在父亲供职的事业单位大院中,八岁前住在平房,八岁后单位建了两栋小楼,父亲作为老员工,第一批住上了楼,而且是楼层很好的三楼,此事是他人生的一大得意事,多年后母亲还在抱怨家里破落,还不如老家兄弟们的自建土别墅,父亲总是说:“好歹比他们多住了这么多年楼房。”

    当时作为父母的附庸,她无法觉知家里的大小事,但父亲的不善持家已让她深受其害。在邻居们都已换上铝合金窗户,装上了太阳能,家里装潢一新的98年,已住了十来年的家里,还是四壁水泥,老旧黄色实木家具,建房时原装的木质窗棂配上破口的年久失修的窗玻璃在寒风中呼呼漏风。

    那时她学习刻苦,每日夜在窗前苦读,久而久之,有了关节炎,有了鼻炎,终日鼻涕,咳嗽不断。每到夜里就发烧,浑身寒战不断,父母为她请来附近私人诊所的医生在家打吊针,症状却恶化了,后来证实是假药。后又转战另家私人诊所。那时她十四岁,正值初潮来临,这番折腾下,至此潮汐从未正常。

    如今她回顾前半生,也觉得自己煞是可怜,但身临其境时,人往往都懵懂无知,如同被命运牵制的木偶,从未有清醒的时刻。

    自记事起,她家里总是缺不了父亲的朋友来蹭饭。他一生热情好客,别人能赏光来吃他的饭,他就必定倾囊相待。

    当是时,她五六岁,无知孩童一枚,某日她看到两位熟人又踩着饭点过来了,不禁脱口而出:“这两泡怂又来混嘴了!”人皆笑。

    在饭客中有一人姓刘,二十六七岁单身汉,是单位的新丁,与父亲交好,与她也熟识,她幼时生得可爱,自然免不了受诸人喜爱,小刘也经常与她玩。

    某日她中午独自在住处旁边、父亲单位的小花园中玩耍,小刘路过,问她想不想到他那里玩,女孩答应了,于是到了他的单身宿舍,他提议一起睡午觉,于是两人一起盖上被子,小刘摸着女孩的屁股,问她是不是她爸爸也会摸她的屁股,女孩说会的。这时,有人敲门,小刘去开门发现门外是女孩的父亲找过来了,女孩很高兴的跟爸爸回家了。她的父亲什么也没说,小刘也什么都没说,双方若无其事,父亲领着小女孩回家了。

    十来岁时,她开始学自行车,初始,父亲一直在后面扶着,她慢慢骑,他跟着跑,慢慢地,她骑的快了,他就站着一直看。再过些时候,他带女孩去买自行车,女孩为自己挑了一辆红色的小巧玲珑的车。

    又某日,她和父亲要去姨夫家赴宴,她提出要骑自己的小红车去,父亲答应了,他骑着车慢慢跟在后面。过了桥,拐了弯,来到大路,再经过小商品市场,就快到了。这时,前面来了一辆逆向行驶的翻斗车,一下子把女孩连人带车扑倒了,新自行车的前车轮卷到了翻斗车下,女孩趴在车上不知所措,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新车一点点扭曲,突然觉得自己的腿被使劲拽向后方,身体离开了翻斗车的攻击范围。

    父亲及时拉了她,她站在路边,看着他跟司机理论,司机回家去取赔偿的钱,父女俩站在路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不多久,司机把钱取来,父女俩又按原计划去亲戚家了。

    那一年夏天,瓢泼大雨,学校里曲觞流水中的金鱼从弥漫的水中一直游到了厕所,她在教室中苦读,无心外面,父亲浑身湿透给她送伞,却没有认出教室中的孩子,转了几圈还是她先发现的他。

    那一年刚兴起穿耐克鞋,父亲提出给她也买一双,于是放学后他带着她去向大桥对面的国营城北商场。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矮矮的,胖胖的,头发日益稀少,第一次,她在后面认真的看他,蓦然发现他的腿那么短。

    那一年她成绩得到学校表彰,得到在学校橱窗展示家庭照片的殊荣,他盛装而来,在那年校园的雪景中留下一张永远年轻的全家福。

    她与父亲关系恶化的转折点,出现在她18岁。

    那时他已患高血压多年,却经常参加饭局免不了热血冲头不计后果与人拼酒,回头总说头疼的要炸。母亲每每忧心,不断劝说,她也跟着忧心忡忡,一心想改变他。

    某日,她中午放学回家吃饭,母亲说父亲在单位旁的小饭店又喝酒了,你去把他叫回来,不让他喝酒。年轻气盛的她听从了母亲的话,气哄哄的去了,她在父亲同事满桌的情况下叫他回家,不停说他不顾自己身体健康,父亲不肯她还哭闹起来,她不肯相信平时宠她的父亲连这点要求都不答应。她哭闹的太厉害了,饭局都被搅黄了,父亲只好起身,但是心情恶劣至极,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骂她,她也觉得自己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也不住嘴的教育着他要珍惜身体,为了家人也要努力好好地工作生活之类的话。父女俩在父亲单位门口的小路上一直吵吵嚷嚷了好久,她声泪俱下,围观者众,父亲脸色铁青,到后来不做回应。她哭着回去了,她知道了,他是不会为了她改变,他最在乎的人永远是自己,他的好面子,他对自身健康的不以为然和讳疾忌医,他的终日沉迷麻将,终将害了他。而且,他们互相让对方难堪了。她的淑女形象,她的温文尔雅,都在这一次事件中,在单位大院姑婆们的眼中丧失殆尽。

    她肿着一双大大的馒头红眼睛去上学,直至晚上都不敢抬头,还是被有心的同学发现,面对关心询问,她只是不语。

    那一天,她对着父亲,仿佛把这一生和他的话都说完了,此后的18年,父女俩再也没有那么长的对话。从此,父女间片言只语。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与父亲之间冷战,一句话也无。

    她高考意外失利,考上一所离家千里又从未听说的大学。高考最后一天,他以为她稳上填报的名牌大学,约了一帮人在家开酒席,啤酒开箱时,发现有再来一箱的奖品券,一群人更兴奋了,他也得意,多么好的兆头。他接她考完回家,她数学本就稍弱,考的不够理想,心情沉重悲痛,感觉前途如梦幻泡影灰飞烟灭,再一听说家里一群人在吃喝玩闹,更是痛上加怒,他当即就给了她一巴掌。她懵了,不顾他的喊声跑走了。

    她把自己藏在一条大河边的芦苇丛中,望着宽宽的平静的水面,她不知道何去何从。她很想离开这个家,永远不再回来。她一直努力学习,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远远的离开,在她的人生中,很少能感受到来自长辈的悉心关爱。她被当成炫耀的工具,她被要求用功读书其他一无所长,她的吃喝不缺,但是从未得到爱的陪伴,鼓励和人生指导,却一直被要求优秀。

    河边坐了很久,她起身回走,除了家,她又能去哪儿?如果退回十多年后的她再回头重新经历这一切,她会就此远走他乡,南下打工也好。

    此情可待成追忆,当时已是成惘然。

    她走在路上的时候被急疯了的亲朋找到。整个暑假,她把自己闷在家里,什么事都没干。

    母亲曾问她要不要复读,她拒绝了,这个家,她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报到的日子临近,二十年从未出过远门的她,还有从未出过远门的父母,三人一起上了去往东北的大客车,挤在了最后排的大通铺上,足足颠簸了一日夜才到。

    九月的烈日还是毒辣,她整理带着的两大编织袋衣物让父亲气喘如牛,汗如雨下,三人从学校北门进入,走了好久的丘陵小山路,终于摸到了女生宿舍。在宿舍门口,她看着摊子上红艳艳的西瓜,提出要吃,于是一家三口吃上了她们吃过的最好吃的西瓜,那么甜。待得一切安顿下来,已到了晚上,母亲尚可以跟着她住,父亲只得离开,他在一个男同学的指引下去住了空着的男生宿舍。

    第三天,父母亲离开了。他们有万般不舍,其实她们很想去附近的景点去玩一天,可是不知道怎么去,又囊中羞涩,只好起身回程。他们没有让她送,从学校离开了。她虽难过,到更多是对未知生活的构想。她不知道,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到她的大学,吃的是食堂,住的是空无一人蛛网密布的宿舍,走的是他从未走过的山路。

    这一生,他只去过她常驻的地方,从北到南,其他,连北京都没有去过。

    她曾想,等以后有钱了,带他去各地游玩,给他买名牌衣服,尽自己能力让他高兴就好……

    她的二十周岁是在大学中悄无声息的过了,然而他们在家中却也请客吃喝了一通,她不理解,也很愤怒,觉得他们仗着她的名义吃喝玩乐。时光把一切过去滤镜成柔光,隔了16年再看,倒是觉得当她不在时,还有人惦记着,也好。

    她上的专业颇不热门,学费也只有每年3600元,生活零用并不算多,然而家中还是捉襟见肘。她不理解,父母从未失业,每月工资雷打不动,为何还是穷困不堪?家中物什倶是老旧,他在外出手阔绰,家中从不曾添置一桌一椅,时兴的家用电器更是一样也无。她倒无知无觉,在外求学花费不大,家中从未短过她的费用。在外四年,母亲每每说到如何向亲朋借钱而不得,如何东拼西凑学费,她只是疑惑。很多同学学费过万,月生活费过千,父母一样是事业单位双职工,工资标准相差无几,为何截然不同?她以为只是因父亲醉心麻将,输多赢少,只求过程尽兴。多年后,她才知道真正的答案,他们一直瞒着她。父亲在她上大学伊始,一次麻将中和领导冲突,老实人经不得激,一怒之下揍了领导,直接被撤掉副主任,随后他也办了病退,四年没上班自然也无收入,都靠母亲工资维持她大学费用。父母为了生存,租了一间小门面售卖煤炭和给煤气罐充煤气,还要负责搬运上楼、安装整理。母亲由于频繁搬重物上楼送货,伤了身体。多数闲暇时,她与父亲终日聚拢一批三轮车夫在门店中打牌。

    大三的一个傍晚,她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父女之间从来都是话很少,电话仿佛只是确认一下对方过的还好,每次通话也就一两分钟,只是这次稍有不同,他好像只是随意提了一句,说:“去了医院检查,说是心脏病。”她不知道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是怎么挂了电话,只是在昏暗的寝室中,哭了好久,好久,整夜无眠。她不愿承认但清楚知道,总有一天,他会以决绝的方式,永远离她而去。

    毕业季,她放弃了考研,只想早早工作赚钱。父亲总是说她的学校太远了,去一次不方便,不想她留在那里工作。她由北而南,孤身辗转流离,最后来到上海,奔波求职,结婚,买房,生女,十多年时光一晃而过。父亲在此期间,成了她生活的旁观者,他遥遥的祝福,不插手,不参与,他来去匆匆,不停留。

    母亲帮她带孙女,父亲那时已恢复工作多年,并不经常过来她的城市。他一人在家,少了母亲的管束,往来皆酒朋麻友,更于健康不利,血压每每量之惊人,他却总说∶“我死不掉,哪有那么容易死。”就是不肯就医。独自生活时也常忘记服用降压药。

    毕业后两地相隔的那段日子她与父亲的互动日少,她忙着谋生,忙着养儿育女,忙着学习考证……脑海中那几年与他相关的事情一件也没有。

    如此过了几年,他终于熬到退休,他常驻女儿家,却仍然改不了两头跑,每次大巴来乘坐五个钟头,走时经常乘坐晚间的大巴,凌晨到老家。他怕麻烦她送,来去皆悄悄,出现时突然,走时也毫无声息。

    他的思维能力逐渐退化,一次客车把他带到女儿家附近的马路,他在那条路上盘桓了一个多钟头才不得已打车而来。

    他的味觉也严重萎缩,母亲烧的饭菜他食不下咽味同嚼蜡,每餐总是要吃他从老家带来的腌咸菜。

    他的精力快速流逝,每日小区散步,他最多两圈就劳累不堪。在家也宁愿卧床,极少起床活动。

    最后几年,他的日常作息充满了他一贯的自暴自弃,固执己见和及时行乐,每天上午睡到十来点,十一点半吃午饭,十二点准时去麻将馆,打牌期间不停抽烟,每天两到三包,下午五点回家,休息一会再吃晚饭,七点再去麻将馆,打到夜里十二点回来睡觉。谁也劝不住。

    她曾路遇麻将馆老板娘,警告说:“你不要再来我家楼下叫他去打牌了,他的血压太高,出了问题你们承担不了后果。”对方有一阵没有再来叫他,但是架不住他自己天天风雨无阻去报到,于是麻将馆仍是一缺人就来叫。

    父亲喜爱男孩,内心欢悦之情溢于言表。

    她十来岁时,与姨夫家往来频繁,他十分疼爱姨夫的儿子,带他洗澡,给他做饭,又经常送他爱吃的食物。有一次,这男孩想要她的玻璃制品,闪亮的,晶莹剔透的小动物,被她精心陈列在玻璃橱柜里。父亲一口答应,拿给了他。她死活不乐意,他觉得很没面子,暴怒,当着姨夫的面呵斥了她。最终姨夫劝服了儿子打消了念头,父子告辞而去,父亲下楼送客。她独自站在黑黑的楼道里,仿佛被全世界遗弃,一扬手,将那些亮晶晶的小玩意都摔个稀巴烂。

    及至她十七八岁,她姨娘家的租客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父亲超级喜爱那双胞老大,日日得空就去抱不离手。那时,她正备战高考,每日紧张不堪,他抱着别人的儿子为乐,从未去陪伴她、开解她。

    到了她三十多岁,添了小宝,父亲把除了麻将与休息之外的全部时间都给了他。父亲坚持一出门就抱着他,也爱喂他吃饭,经常跟着她一起带小宝去上课、去医院、去公园。小宝常常无理,要求得到姐姐的东西,姐姐不给,父亲就直接去拿她的,姐姐嚎啕大哭,父亲也发怒,说∶“什么姐姐呀,小弟弟就吃一下你都不给。”大宝很不高兴∶“凭什么他自己那份吃完了就要拿我的。”她也不高兴,孩子之间的平衡和规则被打破,她对父亲说不能拿大宝的,小宝这样是不对的。父亲心中不乐,却无语。及至下次依旧如此。家中大宝常常不平∶“爷爷就向着小宝。”她仿佛又看到她小时候,父亲在她面前给予堂弟无限的关爱,自己像外人一样静静的看着。

    2017年11月20日,父亲陪小宝过了三周岁生日;

    11月22日,他和家人一起吃了她36岁的生日蛋糕;

    11月23日晚上九点半,父亲在麻将馆呕吐不止,头痛欲裂,看家里来人他尚说∶“不要叫救护车,我歇会就好了。”随即车上就已人事不知;

    凌晨十二点,手术开始,直至凌晨六点;

    深度昏迷46天后,12月30日凌晨12点离世。

    是夜,她睡中接到母亲在医院电话∶“你爸爸心跳停了。”

    她呆住,仿佛不是真的,梦游一样穿上外套下楼打车而去。在过去的46天,她常开车来回于这条路上,开着开着,不禁泪流满面。而那夜一路走来,她的脑中空空一片。

    一进病房就看到两个护工在给父亲穿衣,那是一套纯白的内衣,父亲的手腿低垂,被弯曲,被拉直,他再也不能起床自己穿衣了。这一幕深深刺激了她,过去的记忆碎片大多会随风消逝,而这一幕永不会被遗忘。

    她近前轻轻拉开他蒙面的床单,看到他已去掉了头部引流管、鼻饲管、插气管、内置PICC输液管等,恢复了平时模样,多日不曾合拢的双目也闭上了,脸色安详,仿若熟睡。

    她慢慢握上他的手,还是温的。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握住你的手,她对自己说。

    她站在病床边,凝视他的面容,缓缓地低下头伏在他手上,无声中泪如泉涌。

    她再也没有父亲了,再也没有可能得到失去的爱,从来没有圆满的心,缺了一个大大的洞,里面全是遗憾和疼痛。

    她和父亲,像两条直线,短暂的相遇后越离越远,生离后又死别,没有片言只语留下。

    她一直觉得,父亲有个追求自由的灵魂,人世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束缚,他的付出都是出自真心,他的情绪都来自本能,他为人一点也不假,他宁愿把伤害都留给自己,却深深刺痛了最亲的人。

    父亲离世多日后,她仍郁结不解,堂哥突然对她说∶

    “女儿是父亲小棉袄,你爸最欢你,你是他的骄傲,对你言听计从,从不敢在你面前大声说话。”

    那一刻,她释然了。

    爱恨都已不再重要,斯人已随风而去,只有过去的时光知道,那些心绪难平的岁月,一个苦苦盼爱的孩子,是多么多么的在乎。

    而从在乎到不在乎,她又花了多长的岁月,去说服自己。

    别了,父亲!

    漫漫长路风沙远,她继续跋涉,也会驻足回望,默默凝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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