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

女子

我是一张圆脸，豆瓣眼。他们说我笑起来很甜。我不知道人笑起来怎么可能很甜，也许只是说看我笑他们像是含了糖块吧？我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我很爱对人笑。后来我发现，我不只是对人笑，对物品也是。我会呆呆对着一架黄瓜藤蔓，还有黄瓜藤旁边长势旺盛的小葱发笑，对着蓝天还有大地，对着黑板，对着站台上的广告牌发笑。总之，天上的星星月亮，白云还有太阳公公，地上的小河，小鱼儿，鹅卵石，还有公园的花草鸟雀，还有夜幕下的路灯，还有公交站点的石头凳子，都见过我的笑。

我的个子不高，我读七年级，身高排队的时候居中，一米六一吧。如果穿了加厚鞋底的鞋子，我能有一米六五，身姿就越发显得苗条了。是的，我有点儿瘦，尤其穿了显瘦的衣服，比如塑身裤和短衫。当然，既然学生，我穿校服的时候更多，那一套蓝白相间的运动装一样的校服，妈妈还总是让我订大一号的，所以穿在身上，嗯，感觉是穿了爸爸的衣服。那个形象很逗。我比较喜欢小学五年级的校服，说实在话，即便那套校服，现在穿着也很合身。那套校服在肩膀和胸口那儿有一点粉红颜色点缀。我不知道设计者是谁，是否是一个爱美的小女孩，即便是个大人，她也一定是一位优雅的女士，而且童心未泯，她一定记得自己少女时代那个粉红的梦。星期天，我有时候就穿着这套校服跟妈妈去菜市场买菜，有时候，我自己出门去找同学玩。

现在的我，去同学家返回的路上。同学不在家，她的妈妈说跟她的哥哥去做头发了。我不知道是她做头发还是她的哥哥。如果要我做头发，我可不要长辈陪着，即便哥哥也不行，虽然我去理发店，更多时候是妈妈陪着，但是，我还是这样坚持，并且一直在争取。我可以和同学一起，但是理发师一定要听我的。我想我可以有使我的额头看起来朦朦胧胧的刘海。我喜欢马尾辫，但是也不拒绝做成男孩子蓬松的分头。说起来，我挺喜欢短发的，但是妈妈说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模样。在妈妈的思维里，女孩子只能是长发。唉，如果理发师完全听我的，或者就不知道如何下手了。管他呢，我只是负责表达我的想法，理发师弄不出来总是他的不是。每次从理发店走出来，我总是觉得不顺心，但是过了几天，我又觉得蛮好的。不知道是头发理解我的心，按照我期待的样子长长了，还是理发师其实手艺很好，只是我拒绝那是妈妈的编排的原因。

我慢慢走着，肩上还背着书包，好像听话的正在上学的孩子。其实，今天礼拜天啦。我是说我穿着那套小学校服，看起来就只能是一个小学生了。那些看我的大人的眼神怪怪的，大概以为我逃学了。他们忘记了今天礼拜天吧？难道是我记错了吗？我也是怪怪的。说起来补习班，爸妈对我蛮仁慈的，所以我只在寒假和暑假进补习班。我的部分同学，即便周末，也还有特长班要读。看到他们提起来周末，就好像生活压力巨大的大人那样皱起眉头，就觉得自己好幸福。

像我这样做梦的年纪，特长就是贪玩。家长永远也不会懂得。不，他们也有过我这个年纪的经历，一定是他们忘记了他们的十四岁，或者是，他们十四岁也是按照家长的既定路线行动，于是他们也如此了。大人们总是擅长掠夺，社会不能满足，他们就掠夺自己的孩子。我们是他们生下来，他们不仅仅像是喜欢宠物那般疼爱关心我们，而且更把我们当成子民，表面上他们为我们受苦受累，是呀，如果没有我们，他们真的可以过得很轻松，无论花销，还是做饭洗衣服，还有因为生气至于口舌生疮。哎呦，说起来，我也有口舌生疮的时候呢，比如考试不理想或者跟朋友吵翻的时候。但是我从不对着爸妈抱怨。他们有时候就对我说些抱怨的话。我记得有一次我用了妈妈的化妆品，妈妈对我翻着白眼睛，很生气的样子。她说我“小小年纪就学着臭美”。唉，我有吗？但是，从她那样说我以后，我觉得我真心有了。但是那样做，我当时只是觉得好奇而已，那香气总诱惑着我，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涂在脸上什么感觉，但是我没想过那点东西可以使我更美。有关美颜的广告，妈妈比我更天真哩。还有一次，我走进小区一个网吧，才刚进去，妈妈后边气急败坏地走进来，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她的手都在哆嗦。她说她为我操碎了心。看着她气愤和伤心的样子，我觉得网吧真的不是一个好地方，可是里边同龄人很多的，而且是，既然所有家长讨厌网吧，而他们又代表着可以主宰社会的整个大人群体，为何不把网吧直接关闭呢？就好像爸爸吸烟，虽然妈妈反对他吸烟，他自己对吸烟也是很不赞成的样子，可是，为什么到处都有售烟的商店。一边是鼓励，一边是抵触，这样的处境真的是很矛盾呀。

今天，所有的超市人满为患。我喜欢逛超市，可是我不喜欢这样的场景，人们好像在抢购，但是并不见得买了多少东西。我觉得，他们是太忙了，忘记了自己需要买点什么，所以就到超市溜达，看见了也就记起来了。

我忽然很生气，昨天在学校约好了的，同学却不在家。也许我应该提前打个电话过去，这样想倒是我办事不可靠了？或者，是我去晚了，她就跟着哥哥做头发了。如果是她做头发，真不敢想象，竟然是由她哥哥陪同。不知道明天她会以一个怎样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一定要一边害羞地说：“不好看吧？哎呦，丑死了！”一边等着我说：“好看啊，真真漂亮呢。”我才不要奉承她，假如真的不好看，我会直接对她说的。今年春天，她的姑姑送了一双黑色的小皮靴给她，所以她总是盼望冬天。“如果下雪天，我穿着这双皮靴出去，会有多暖和，你想过吗？”我真怀疑，她当时捧着那双皮靴，心里想的是暖和？那时候，家里的空调全力制冷，她居然想到暖和？我没有那么一双闪亮的带收紧带的黑皮子的小皮靴，可是我一样盼望冬天，盼望下雪。雪花总是使我想起洁白，我觉得天下没有比雪花更洁白的物，不论是妈妈的洗面奶，还是爸爸的白衬衫。如果有人问我什么物体最可以代表白色，我一定回答说雪花。当然，白云也很白，但是白云是虚无缥缈的，而雪花是可以拿在手上的。如果想要把雪花拿在手里，而且保持雪花最最洁白的本来的样子，最好是摊开手掌，让飘摇的雪花自己落下。那时候，你只要安静地看着就好，你能看见，雪花其实是带着翅膀的，所以在空中才会飞得逍遥自在。它的身体是透明的，即便没有光照，雪花也会闪出晶莹的光泽。如果想要雪花在手掌里待得更久，就不要对手掌哈热气，而是保持冰冷的温度，雪花就会很喜欢地跟你做伴。虽然冰冷，可是我觉得雪花也会笑，因为雪花给我的感觉总是温柔，温存和体贴，跟冰冷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对着雪花笑，我希望我也能像雪花一样含羞地笑，虽然自身冰冷，可是能让人感到温暖。

公交站点没有一个等车的人，我就走过去坐在凳子上。坐下之前，我像个淑女那样查看凳子干净与否。如果有一块手帕，我可以更淑女一些。但是，我就这样坐下来。公路上车辆很多，有一辆公交车靠过来，在我跟前停下，开了车门。我深为司机的礼貌感到害羞，因为我不是在等车啊。正当我越发不安起来，要扭头往一旁看去，车门砰地一声合上，汽车就开走了。我吐一口气。才要走，忽然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中年男人一屁股做到我身旁。我犹豫是不是马上走开。如果我立即走，这个人一定会以为我其实是因为他坐在我旁边了，可我本来就要走到呀。我乡下亲戚也有在城里打工的，爸爸就说他们是农民工。我不知道我爸爸的话是敬意还是有贬低还是什么意义也没有，我说他们农民工，只是学着爸爸的样子在说，我的心里，也没有表扬也没有赞美，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嘛。这样想着，我忽然想仔细看一眼身边这位农民工的样子。刚才只是随便看了一眼，现在却要好好看人见，真是太难为情了。我对谁都是这样，无心看过之后，如果还要再去看，就很不好意思了。我安静地陪着那位农民工坐了一会儿，他似乎抽烟了，身体往外散发着烟草味。爸爸也吸烟，我对那个味道很敏感的。我终于下定决心要走了。可是就在我才想要起身的时候，那位农民工一下子跳起来走掉了，座位旁边留下一个空的烟盒。我看见他嘴角叼着一跟烟卷，还没点火，那根烟像是一跟粉笔。上课的时候，老师手指夹着粉笔擎在面前，端详着黑板上他的笔迹，其实就像是在抽烟。农民工是一套迷彩装，手上提着一个圆鼓鼓的塑料袋。他走路很快，一会儿就消失在汹涌的潮水似的人群里。我居然啥也没看见，我是说农民工的相貌。

我在下一辆公交车开进停车区的时候离开。我仿佛看见司机师傅很严厉的眼神。他在责怪我吗？真奇怪。

路过一个小摊。摊主是一个胖的中年男人，可是还有一个小巧可爱的小女孩陪在他身边，一个劲儿喊他“爷爷，爷爷”。摊主忙着招呼生意，对孙女亲昵的呼喊置若罔闻。他对我露出一张热情的笑脸。我却对着那个小女孩笑。我看上了一只黄绿颜色的绒线护腕。我只买一只，摊主说都是成双成对卖的。看我要放手那只护腕，摊主立即说：“可以可以，也许你家里有一只这样子的吧？”他的想法真是奇怪，为什么我一定要有一双这样的护腕呢？花了五块钱。我有一个美丽的钱夹，那是我自己做的，有彩色的卡通图案，还有灵活的折盖和能发出“啪嗒”一声响的搭扣。小女孩儿和她的爷爷看着我从钱夹子里往外拿钱。我付了钱，摊主对我笑一笑，才开始拉孙女的小手。我小时候，爸妈也是这样拉我的小手吧。我跟摊主再见，但是我说话声音太小，或者却是另外一位顾客走过来吸引了摊主的注意力，他显然没听见，只顾着对那位顾客笑了。顾客是个青年，他对我笑笑。也许他听见我对摊主说再见了。哎呦，真是超级丢脸。我是说，我为什么说话就不能大声一点呢。我就走了，一声不响地走了。这样好像很不礼貌，但是我也只能这样。我没有勇气第二次说再见。

转过一条街，我把护腕套在手腕上，一下子感觉有力气多了。我想我可以做个拳击手，但是爸妈不会给我机会的。其实练习毛笔字的时候也可以戴护腕的，不知道老师什么感觉？他会问我手指很累吗这类话。真是差劲，手指累为什么要戴护腕呢？我把护腕收起来，真想返回去买下另外一只。想想也就算了，怎么可能回去呢？我忽然很高兴，就是因为买了一只护腕。忽然很想吃点什么，我觉得，也是因为这只护腕的缘故，因为我想起了勇士，勇士是需要吃饱饭的，而我，从早上起，就没吃多少东西。我饭量少，妈妈曾为此忧虑过，好在医院里检查一切正常。如果现在打电话告诉妈妈，我很想大口吃饭，妈妈一定会很高兴吧？也不一定的，妈妈会认为我又在试图讨她的欢心。有了食欲，我就很留心路两边的便利店，我还没决定吃点什么，喝杯奶茶，或者吃一根烤串，不然就是一块芝麻饼。说起来，那是去年的事了，跟妈妈学着烙饼，结果把锅弄到地下去了。妈妈吓坏了，看见什么事没有，无非弄脏了地面，浪费了一点面糊，妈妈就沉下脸说我这样子怎么能行，将来……她的意思我明白，我当时真的很绝望，这时候想起来，我却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会那么快结婚吗？哎，不知道谁会来娶我，我长得可爱吗？那个人……我的脸一下子高烧了。真是奇怪，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想一想也不行！

因为这许多花花绿绿的想法，我开心极了。我的书包里放着一本侦探小说。我不喜欢读这类小说，但还是在图书馆拿了一本。最近的我有点儿反常，老是跟曾经的自己对着干。不知道曾经的我做错了，还是现在的我做错了。还真不好说，因为我无论否认哪一个，都是在承认自己错了。可是，我不觉得自己错了。这事，太奇怪了呀！

我还不想回家，但是也没目的地。我经过我熟悉的街道，也经过陌生的地方。有一段路，我几乎怀疑我迷路了，我甚至想问路。后来，我站在一棵大树底下，仔细辨别方向。我因为着急额头都出汗了。真是太鲁莽了。

有时候，我真的是这样，没有目标，只是顺着路走，走啊走啊。家，很安静，爸妈对我也都是合格的好。他们也吵架，还需要我来劝架。他们对我，我不知道怎么来描述，好的时候我真的很像是他们的宝贝，但是他们心烦，或者只是我让他们心烦到那样子，我觉得他们挺讨厌我的，正眼都不看我。我觉得我受了委屈，但是我不知道我怎么惹他们生气了。或者，生活果如他们说，充满了酸甜苦辣，甜的时候人人都在笑，苦的时候都在皱眉。我也有甜和苦的时候，但是我很少像他们那样乱发脾气。我是一个文静的女孩子，或者不如说，我努力使自己文静。世界越是纷乱，我觉得我越是应该文静。我还想着优雅，但是我还做不到优雅。优雅需要很富裕的内心世界，我的内心还没有那样富裕。爸爸说人真正富裕了，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比如旅游啊，购物啊。他说的是金钱吧？爸爸老是说没时间啊，没钱呐。他总是很拼，嗯，或者不如说他觉得自己总是很拼。为什么这样说？我看见他把大把的时间用在喝酒，抽烟，看电视——玩游戏吧——他说他有许多应酬，这占用了他很多宝贵的时间。我说这些，其实我是想说，他如果真的很拼，就不该做那么多无意义的事。嗯，也许我还是不懂，因为爸爸做那些事都是他的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环节。爸爸讨厌应酬，但是他说人不能脱离了朋友，要使自己融入圈子，不能使自己孤单。我不懂他说的话，就当他做得都是对的。但是我认为的富裕，不是这样的。我想的富裕，就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可以安静地坐着，也可以四处溜达，就像我现在这样。富裕，小孩子是很容易做到。内心的纯洁就是一种富裕。长大了，富裕不容易达到，但是，并不是不能够。我向往着自己可以很富裕，可以为了理想心无旁骛地活着。是的，如此富裕，就可以很优雅地为人处世。是的，我慢慢地也可以把我认为的优雅更清晰地表达出来，那是自我，是超越自我，拥有爱心，可以像雪花一样轻盈，没有沉重的包袱，拥有更宽容的心灵。就像我看见的那个穿着脏兮兮迷彩服嘴上叼着烟卷的农民工，我不愿意说他的衣服脏兮兮的，但是事实就是那样，但是我不认为脏，因为劳动而弄脏了，这样的脏污是美丽的呀。我要说那个农民工就很优雅，他穿着普通，跻身闹市，这就是优雅的一种表现方式。如果是我，是妈妈，大约可没有不经过深思熟虑的打扮就出门的勇气。妈妈交给了我很多东西，妈妈的优雅是需要伪装的，不然可做不像。农民工的优雅特别自我，明星们也很自我，我就不能，很容易被别人的表情左右自己的心情。

这样想着，我就笑了。我能看见自己肉嘟嘟的嘴角裂开，露出洁白的牙齿，那些牙齿啊，是经过认真造型的，爸妈以此为荣。我也觉得我的牙齿很美，那么洁白，太阳底下能闪出晶莹的光华。看我的脸蛋，好像我应该胖乎乎的，但是看身材，不是这样的。妈妈说我的肉都长在脸上了。我倒是不这样认为。我觉得我总是喜欢笑的缘故，脸型就长胖了。我的眼睛啊，那么流线型的线条，水汪汪的。我也有忧伤，但是我不把忧伤写进眼睛里。任谁在我的眼睛里也看不到忧伤。顶多是，有点儿呆呆的，走了神的样子。我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垂下来挡在眼睛前边。我觉得这样我好像是戴了一副墨镜，我可以看清楚别人，别人未必能看清楚我。街上很多人，公路上很多车子。然后再远一点，是高楼，高楼一座连着一座，像是大山。我就是生活在这无数大山环抱中的一个小女孩儿。啊，我不小了，我十四岁。我可以说我是一个大女孩儿吗？是的，我是一个努力使自己优雅的大女孩。我行走在人间，在大街小巷中来往，你或者认识我，或者对面不相识，或者根本就不会遇见，连听说也没听说。但是，我相信，如果你看见我，你一定会为我感动的。我要使自己内心富裕的故事会令你对我青睐的。我想，你的故事也同样能打动我，使我感动。我爱你们所有人，我爱这个世界。

我是一个笑起来很甜的大女孩。好的，我现在要回家了。我的故事，嗯，我还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