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看电影,所以经常看一些老电影。
两个星期前的星期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那天我在房间重温刘别谦的《你逃我也逃》,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之一,看过大概三四遍。
我像往常一样愉快地欣赏开场戏,旁白介绍“希特勒”出现在华沙街头,画面切到一个纳粹军官办公室,两个纳粹军官试图从另一个军官的孩子口里套话,随后“希特勒”出场,众人敬礼,“希特勒”回礼道:“heil myself”,剧院经理拍案而起,众人一番争执,然后女主角出场,我愣住了。
我按下暂停,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卡洛朗白,仍穿着原本的服装,但身体露出的部分,头和手臂,赫然是一具骨架。衣服是悬空的,像是仍然穿在血肉之躯上的样子,也就是说就好像血肉实际还在,只是变成隐形的了,只剩白骨。
呆滞了一会儿,我按下播放,看着骷髅头下颌翕动着说话,骨手臂时而摆动,声音大致还是原来的样子,但好像也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混音。原本诙谐的台词也显得有些森然,镜头切开,我再度暂停,两手撑着头,用力挤了挤眼睛。
这是怎么了?我想。
我再重新看时,不限于卡洛朗白了,所有人都成了那副模样,我关掉,打开一部晚一些年代的,接着又打开了几部,暂且弄清楚了目前的状况:所有人,在现实中已经去世的,在电影里成为了骨架,仍然在世的,则变成了他们真实年龄的模样。
卡洛朗白在这部电影上映的那一年飞机失事死去,34岁。当然如今已经是2017年,即使她没有遇到意外,现在大概也已经寿终正寝。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每天上下班的路上也好,工作的中途也好,我看到的那些画面在我脑海里反复闪过,挥之不去。荧幕上所有那些青春美丽、意气风发的形象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死亡和苍老。
第一个星期的星期六,我鼓起勇气再度确认了一次,情况没有变化。星期天我去电影院呆了一天,眼下的院线片几乎不堪入目,但至少我得以正常地观看电影。晚上11点我出影院走回家,深夜空旷的街道边,我一边走一边思考这件事情,忽然意识到自己再无法观看过去的作品,还是有点无法接受。
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六晚上我又试了一次,果然没有好转,我在电脑前呆坐了一会儿,决定出去走走。
下楼买了瓶饮料,到小区一处较为安静的、我常去的地方,坐在长凳上,缓缓喝着饮料,这个地方很少有其他人出现,所以我很是喜欢。这是一个凉爽的夏夜,有风,有虫鸣,天空中有一条飞机留下的长长的尾迹云,此外基本上没有云,月亮是完整的圆形,非常明亮,我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日历,是农历十五,现在是晚上十一点零七分。
我盯着月亮看,像往常一样开始我漫无边际的想象,我想象此刻太阳内部进行着的剧烈的核聚变,氢原子和氢原子无止尽地合并,辐射出的光飞行到月球表面上,然后反射到我眼睛里,尽管它们是在以宇宙中最快的速度奔跑,仍然花了八分多钟。
月球这一面此刻该是何等地荒凉和酷热?我很希望自己的眼睛能看到无限的事物,只要我想,就能看清月球表面每一寸土地每一粒灰尘。我想起《2001太空漫游》里静静伫立着的石碑,也许此刻真有那样的石碑漂浮在我眼前的月亮表面也说不定。
“月亮很漂亮。”耳边忽然响起声音。
我吓了一跳,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女孩,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她端坐在石凳上,直直盯着月亮,我觉得这个女孩好像有些面熟。
我正要出声询问,女孩忽然闭上眼睛,双手交握作祈祷状,我愣了一下,默默地看着她,记忆在脑海中翻腾,近在咫尺,呼之欲出,我努力地想着。
“你是谁?”想了一会儿,我放弃了,脱口问道。
女孩没有回答,她消失了,既可以说是一瞬间的消失,也可以说是模糊的渐变,很难描述那种消失。
忽然一个直觉进入脑海中,这是那个玻璃球女孩!
小时候很迷迪迦和盖亚,好几张光碟反复看,在这里面看过一集有迪迦,盖亚,戴拿共同出场,一人对阵一个怪兽,最后打到了海陆空三个战场,小时候的我总是为此热血沸腾。那时非常喜欢这一集,大概是看过好多遍。虽然如今印象也模糊了,但我还记得的,是这部电影里那个玻璃球女孩,她第一次出场的时候,就是刚才那样双手交握,低着头,说着:“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我立即拿出手机根据记得的剧情搜索,很快找到了,原来是一部剧场版,名字叫《超时空大决战》,听起来有点中二,我赶紧冲回住处,下载下来,打开电影。
仓促的跑步声…我梦和自己的影子…我梦千钧一发变身盖亚…男孩的妈妈关掉了电视…男孩又偷偷重新打开…盖亚和怪物对峙…电视机忽然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一幕幕熟悉的画面,童年的记忆一点点回到脑海里。
画面扭曲,男孩在莫名的时空中穿梭,来到一片火海中,一片末世的景象,女孩站在正中央,双手交握,低着头,镜头拉近,女孩的声音说:“何も変わらない。”
“君はだれ?”男孩问。
镜头对准女孩,女孩慢慢抬起头,直视镜头。不知道为什么,这直视的目光让我感到莫大的压力。
我暂停了切出去看这部电影的资料,这部电影是盖亚奥特曼的剧场版,上映时间是1999年,那时这个女孩11岁,扮演的角色叫七濑理沙,对,是这个名字,真名叫齐藤麻衣,我搜索了一下齐藤麻衣,网上有她的照片,看起来是十七八岁时的,看起来应该是刚才那个女孩……算起来现在她应该是29岁了。
我把这部电影完整看完,然后把有七濑理沙的段落反复看了几遍。
大致剧情是这样:那个女孩是一个玻璃球的化身,玻璃球会实现人的愿望,而且本身还会蛊惑人心,有几个男孩因此召唤出了几只怪兽,最后怪兽被打败,女孩问男主角,是否要向自己许愿把怪兽毁坏的城市复原,男孩拒绝了,而且同意许愿让玻璃球消失,于是女孩消失了,但最后班上又转来一个一模一样的女孩,happy ending。
这部电影里的人没变,是正确的电影里的年纪。我记起来小时候看的是粤语版,是在2003年左右,我是小学四年级,如今看日语原版,好像也没什么差别。
小时候的梦中女孩,我是什么时候把她忘记的呢?
我责怪自己忘记了她,又回忆起小时候细细擦拭奥特曼的光碟时手握宝物般的幸福感,以及那样单纯地喜欢一个电视中的女孩的感觉,最后我沉沉睡去。
星期天晚上,我又在同一时间到昨天的地方坐着,期待着齐藤麻衣——不,叫七濑理沙好了——会再度出现。十六的月亮依旧浑圆明亮,这晚风也很凉爽,天空中漂浮着很多稀薄而低的云,移动得很快,频繁地有闪着灯的飞机飞过。我继续望着天胡思乱想。
没有人出现,12点,我起身回家。
一周过去,除了《超时空大决战》外我没有再尝试打开其他电影,我一边努力忘却苦恼,一边期待着能再次见到七濑理沙。这一周里我每天都到小区的那个地方坐上一会儿,这整整一周都是阴天。
星期六晴了,晚上坐在那时,我感到有些想念那块月亮了,不过后半月的下弦月,前半夜是见不到了。我就不等你啦,我一边起身回去一边喃喃自语。
星期天这天我很早吃完晚饭,散了散步,然后去那里独自坐了一会儿,大概8点时便起身回房间。
走楼梯,虽然住在10层,但作为锻炼还是经常走楼梯。这个点没什么人,我推开楼门,前面有个女孩,穿着一身淡蓝色连衣裙,背影很是漂亮,她也在往楼梯走,到楼梯口时她朝往下的楼梯走去。我还没有下到过这栋楼的负楼层,往下的楼道中没有灯,比较昏暗,女孩忽然加速,直觉告诉我这就是她。我跟着往下走去,楼梯转角后,不知为何前面是彻底的黑暗,我谨慎地走下第二段楼梯,摸索着感觉到面前是一扇门,我试着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个大型的影厅,红色的座位,巨大的荧幕。
我站在最后面的正中央,这个影厅看起来既不算陈旧,也不算崭新,但空气中有一股封闭了很久的味道。没有看到女孩,但比较前排的正中央座位上有个白色的东西,我站了一会儿,考虑面前的情况,门仍在我身后,我随时可以转身回去,但这地方好像没有让我感到不安,我想了想,决定往前一探究竟。我往白色物体那里走去,近去一看,竟是一具人骨。
一开始还是有点害怕,但毕竟灯光明亮,我勉强稳住了心情,开始打量这具人骨,他以自然的姿势靠在座位上,双手摆在两边扶手上,直视着荧幕。我不会判断人骨的性别,不过猜测地觉得是个男性。
我对着白骨端详了很久,越看越觉得并不害怕,反而要逐渐看出一种亲切感似的。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感觉到空气的气氛不那么同于平常了,本来就是封闭已久的空间,再加上对这白骨揣摩许久,我开始产生一种这里离开正常世界已经很遥远的感觉。
我又环视了一下影厅四周,一切平常,空无一人,我想了想,在他旁边隔了一个座位坐下了。
灯光暗下了,荧幕亮起来,但什么也没播放,可以看到投影仪射出的强光,只是荧幕上只有光线照出来的黑色背景,也没有声音。
静坐着等待了一会儿,还是什么也没发生,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白骨,他仍默默无言地坐着,仿佛也在认真等待电影播放。环视一下四周,现在只剩荧幕上反射的少量光,这时影厅是昏暗的了,两侧绿色通道的标志还亮着,最后方我来时的门几乎隐没在黑暗中了,这才意识到,没有明亮的灯光后,这里其实是相当阴森的场所,再加上身旁是一具莫名其妙的白骨,我骤然觉得有些冷意。
我深吸了一口气,起身离开座位,往荧幕走去,荧幕正下方是个筑高的台子,类似舞台,我走上舞台,站到角落里,默然看着这个影厅,白骨显得很突兀,他仍直视着荧幕。我看着整个影厅的空座位,想象这里坐满了人时,所有人专心致志盯着荧幕的情景。
忽然间我好像看到了一种景象,我不确定是否能称之为看到了,或者只是由于刚才的想象而在脑海里凭空产生了,那景象中,所有座位上都有一具白骨,所有白骨都面朝着我——那画面一闪而过,一瞬间我浑身僵硬,脊梁骨好像被冻僵,胃在拼命往喉咙挤,难受之极,几乎无法维持呼吸,我再定睛看时,其实仍只有那一具白骨,但那画面已盘踞在脑海中,我想马上逃走,但又动弹不得,不知是过了30秒或是3分钟,放映窗口射出的光熄灭了,整个影厅的灯光重新亮起。
我得以开始大口喘气。
眼角的余光看到女孩从舞台的另一端向我走来,她走到我身后,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我肩膀上,手掌温暖而给人慰藉。
过了那么几分钟,我大致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女孩开口说:“你的病已经好了。”
“为什么会生这种病?那具白骨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一口气抛出积蓄已久的疑问。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收回手说:“该走了。”说完便径自往最后方的门走去,我只好跟上,一边想再问点什么,一边反复看向那具白骨。
“刚才有一瞬间看到所有座位上……那是这个场所的幻觉,还是我自身的幻觉?”我又问道。
女孩回答道:“没有区别,因为这是你的场所。”
“那具真实存在的白骨呢?”
这时已经走到了门口,女孩推开门走了出去。然后顿了一下,转过身来面对我。我感觉眼前的景象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劲,我后退了两步,随即发现问题所在:从影厅溢出的光,竟只照在了女孩身上,背后却是一片漆黑,地板和楼梯皆不可见,就好像女孩站在了一片虚空中。
这景象相当梦幻,颇具美感,我也没再开口,相对沉默了几秒后,女孩说:“不是你猜的那样,那具白骨不是你自己。”
说罢女孩转身上楼,渐渐隐没在黑暗中。
我再次回望一眼影厅和前方那具白骨,一切同来时一样,我知道逗留也没有意义,空气也仿佛变得越发冰冷,我转身走了出去。
回到一楼,不出所料女孩已经不见,我走到外面,深呼吸了一口气。这空气不一样,我从那边回到了这边,我想。
我再次下到负一层时,一切已恢复正常,有走廊,有一些不知何用的房间,与任何地方的负一层没有什么不同。
回到房间,本不想特意验证自己是否已恢复,便直接打开电视打算随便看看睡觉,但刚打开的那个台竟正好在播琼芳登版的《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如今恐怕不会再有什么电视台放这种老电影了。屏幕上,琼芳登正用她那一贯的楚楚可怜的哀怨神情望着男主,她正值年轻,美丽动人。
看了一会儿,我关掉电视,躺在床上回想今天的事。
我固然已恢复正常,但绕了一圈只是回到原点而已,我想,那些疑问不会有解答,女孩也不会再出现,这我心里清楚。
玻璃球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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