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葬
王二醒来的时候是在一片高山草地上,天空淡蓝,云朵很白,厚厚的一朵朵,离他很近,若有若无地触碰到他的鼻尖和睫毛。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飘飘然,像空气中的细小尘埃,没有人看得见,更没有人在意它飘向哪里。
有喇嘛在念经,有尸身,有秃鹫,他认出这是天葬台了。他来这个地方五年,在小饭馆帮工,每天午时,饭馆的客流最大,他在山下的厨房忙着切肉,山上的秃鹫也正好忙着吃肉。厨房面向上山的路,透过破破旧旧的窗户,只见车子脱尘带土地开上山,有时一辆接一辆,阵仗大得很。他一边忙活着饭菜,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当天的数量,想着山上那些小畜生又可以饱餐一顿了。
有一天下午,他忙活完,在店门口的长板凳上坐着逗猫。那是只花猫,常在附近走动,王二见它瘦骨嶙峋,每天都丢些边边角角的食材给它吃,小半个月就把它喂肥了。那只肥猫窝在板凳脚下打起盹来,王二时不时荡起腿去蹭它,蹭一下猫就眯一下眼睛,蹭一下又眯一下眼睛。王二正逗得乐此不疲的时候,“轰”一辆摩托车停在他面前,下来了一个年轻男人。
“你好,还有饭吗?”见王二是个汉人,这个藏族男人也说起汉语。
“右(有)”,王二学起他的发音,慢吞吞地站起来,“吃肉吗?炒个牛肉再来个土豆丝怎么样?”
“可以的可以的。”
王二刚跨进厨房的门槛儿,洗碗的阿婆不知从哪里跟着溜了进来,凑到王二耳朵边上,指着门外,用气声儿说,“外面那个啊,是天葬师。”王二狐疑地看向门外,盯了半会儿,转过身开始切土豆丝儿。两个灶台间搭了一根木头,牦牛肉串了绳子挂在上面,一块一块秩序井然,像排着队过桥的人。阿婆干柴般的手移过去,把每块肉来回翻面瞅了个遍,挑了块最好的,取下来递给王二。
上菜的时候,王二忍不住盯着那男人的手看,手指修长,干干净净,跟他的长相一样,像个教书的,或者是个还俗僧人,反正不像切肉的。王二自己也是个切肉的,他想起他曾经杀过一头活生生的肥猪,和其他两个男人一起,用了五米长的麻绳捆着,可这只猪还是在屠宰凳上叫得死去活来,最后溅了他一身血。这是他干过最血腥的一件事,比起眼前这个男人......上完菜转身的时候,他觉得他闻到了一股腥味。
他站到门外点了一支烟,那男人的摩托车就在他眼前。车上挂了一个长条状的布袋,那是刀吧?这个长度,这个形状,斜着放,刚好就是这样。王二认定了这是刀,如果是个琴盒的形状,他也觉得里面不会是琴,只会是刀。他抱上猫,坐到里屋里来,继续逗着猫,佯装逗着猫,眼睛瞟着那男人。说实话,他不懂天葬。这些年他也参加过几次仪式,可是他对天葬仍然有很多疑问,他没有问出口过。一切庞大的问题只会得到一个简陋的答案,他知道那个答案就是信仰。他不信教。他也不想了解。别人的信仰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死后又不会被天葬。这些与他无关。
王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观察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吃得很慢,十分钟过去了,饭才吃了一半,他一碗饭两分钟就可以扒光。王二越看这个人,越是疑惑。这个人,三十出头,眉清目秀,仪表堂堂,用起筷子来斯斯文文,像是提起毛笔要写书法一样。他咋不去做个其它工作,选择天天对着死人?他举得动大刀吗?用刀的时候手不抖吗?把人肉从人骨头上剐下来的时候没有吓尿吗?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他没有想过要去找他说话,如果他的猫没有溜过去。
那只肥猫不仅溜了过去,还明目张胆地跳上饭桌,把嘴凑到菜盘子里去了。男人放下筷子,盯着猫。王二立刻快步走了过去,边走边向猫吆喝。猫吓得跳下桌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男人立马起身走过去,抱起猫来,放在桌上,把盘子凑到它跟前,示意它继续吃。猫伸出舌头舔了舔男人的手,也不吃菜了,只是待在那只手旁。王二这才看到男人左手上有条新鲜的伤口,长度差不多刚好是那只猫的脑袋直径。
“这猫是你的吗?”男人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很轻,比阿婆的气声儿大不了多少。
“不,就一只野猫,不是任何人的,他来了我就顺手喂两口吃的。”
“它跟你很亲。”男人笑了笑,轻轻摸着猫背上的毛,猫抬起头来望着他,眯起眼睛,比王二拿脚蹭它的时候享受多了。
“我倒是觉得它跟你更亲。”既然都说话了,王二想,不如就开口问一下吧,“听他们说,你是干天葬的?”王二想问得礼貌一些,怕犯了什么他不知晓的禁忌。可是话一出口,他就发觉这禁忌是已经犯了。于是他干脆像开闸的水流,一股脑儿的把所有话都放了出来。
“前年我们店里有个伙计走了,停尸三日,家属把他裹进白布里送上山,我也跟着去了山上。时辰还未到,我在天葬台附近溜达。周围有很多石洞,我走了进去,阴森森的,突然身后有动静,我肩上搭了一只手,吓我一大跳。转过去是个喇嘛,结结巴巴地说着汉语,让我出去,说这里面是放皮囊的,不要打扰了。我走出去,又看见地上好多碎骨头,又像是小白石子儿,分不清,脚还是就那么踩了过去。那天中午,白灿灿的太阳直晃我眼睛。你们天葬师不一会儿就来了,领了我伙计的尸身往天葬台走去。那伙计平时和我关系好,总叫我去他家吃肥肉,我想着他就这么没了,一会儿还要任你们宰割,心里真他妈难受,一个大老爷们儿眼泪水就要蹦出来了。他家属站一边直瞪着凶我,说不准哭,不要拖着他皮囊,让他走不安宁。“有什么安不安宁的呢?人已经死了,我哭一个表达下我的哀伤还有错了。
“你们把他四平八稳地放在台上,像放一头猪,然后把裹尸布给解开。周围有其他三具尸体,你们也这样。像把四头猪一起摆好。我那伙计的身体已经发青了,你把他翻了一面,屁股朝上。然后刀子出现了。你拿在手上,哗哗哗横着三刀下去,又哗哗哗竖着三刀下去。我看不下去了,喇嘛在旁边念经超度,我穿过他们,又到石洞里去呆了一会儿。石洞看不见天葬台,只看得见满山的秃鹫,密密麻麻一整座山都是,它们远远地站着,也有几只扑着翅膀迫不及待朝天葬台靠近。那些丑东西一副凶残样儿。
“后来,满山的秃鹫一瞬间就扑了上去,我知道你们处理完了,走出石洞来。鼻子里都是血的味道,灰尘特别重,有两只秃鹫因为抢食,飞在半空中打起架来。我看见一根肠子挂在它们的嘴巴里,被它们互相拉扯。我心里默默祈祷,不要是我伙计的肠子。可是我伙计的肠子又在哪只畜生的嘴巴里呢?手膀子在哪里?大腿在哪里?好像也不那么重要。反正它们最后都会拉出来成为屎。
“你给了他家属一块头盖骨,哦,不是你,是那个天葬师。他留了一块头盖骨。你肯定也干过不少这种事吧,只留一块小骨头,或者什么都不留,把所有肉和砸碎的骨头都扔给秃鹫,你一声令下,秃鹫才敢扑上来。它们怎么就那么听你们的话?我以前看你们天葬,像瞅稀罕事儿一样,没什么感受,可是我伙计那次……我再没去过天葬台。人说没了就没了,没了以后就被吃了,连个念想都不留。我有一天也会没了。但我总要留个念想。”
男人一声不吭地听着,继续摸着猫。
“今天你处理了几个人?天天都有人死吗?你手上的伤是办事的时候划破的吗?你办事的时候在想些什么?你怕吗?你吃不下饭是因为恶心吗?你不怕你一刀下去他们睁开眼睛瞪着你吗?你有老婆吗?……你怎么会来做这个?”
如果一声不吭也没关系。王二转过身离开饭桌。他也不是非要答案不可。何况答案他也知道。
他是一个陌生人,闯入了别人的信仰。
男人离开饭馆的时候,王二在门口抽烟。他的胸口又开始痛了起来,一痛起来他就想抽烟。如果照他们的说法,人的灵魂和身体是分开的,死亡只是把不灭的灵魂从破旧的皮囊中带走,找到新的皮囊,开始新生。他为什么会对这副破皮囊不肯放手。他果然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他不理解。他的身心是一体的。没了就没了。
“我今天送走了我的父亲。秃鹫在我面前把他的皮囊收了,可是我不知道他的灵魂飘到了哪里。飘到哪里他也不再是我的父亲,我伤心的是关于他的一切我从此无从得知。也许他感受到我的不舍,让我来到这里,见他最后一面。
“走的人,他们有更开阔的世界。而我们,还要继续拖着皮囊。”男人跨上摩托,准备出发,“这只猫,今晚最后请喂它顿好的吧。”
王二久久地靠在门口,直到烟头把他手指烫到。那只猫也久久地窝在他脚边,一动也不动,像死了一般。
第二天起,王二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王二努力回想。他又来到了天葬台,又有人没了。可是他不像上次那样难受,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喇嘛念经的声音很美,他们穿的藏红色长衫也很美,秃鹫在他身边展翅雄飞。他离天上的云越来越近了,若有若无地触碰他的鼻尖和睫毛。好像真的碰到了,又好像没有。
他回到了他的小饭馆,里屋坐着一个客人,厨房里有人在切土豆丝,一个阿婆挑了块最好的牛肉。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飘飘然,像空气中的细小尘埃,没有人看得见,更没有人在意它飘向哪里。
天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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