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留
1
他日日夜夜地守在她的身边，像是在守护着一个婴儿。
她，惟有眼珠可以偶尔转转了，不能发声，不能吞咽，看他，失去了所有的感情色彩，不再难缠，发怒，悲伤，高兴……
她是他的妻，渐冻症人，从发病至现在的状况，仅仅三年不到的时间。医生说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的周围满满地放置了各种东西：轮椅，呼吸机，吸痰器，食品搅拌机，尿布……
都是她需要的。
邻居们，亲戚们，朋友们，单位领导同事们，来了一波又一波，看到了麻木了的她，看到了他熬夜熬红了的眼睛。
人们都夸他是个好丈夫，有担当的男子汉，顶天立地，了不起！
可他呢？只想好好地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狠狠地，不停地！
自己算什么好丈夫？自己他妈的就不是人！
2
二十年前，她和他相识了！那一年，他27岁，而她，刚刚中专毕业，仅仅19岁。
他们是朋友介绍认识的。
她站在超市的门口等，娇小玲珑的身材，不到90斤。齐眉的黑刘海，雪白的皮肤，大大的圆眼晴像极了春天里的小池塘。一笑，脸颊两侧还有二块甜美的苹果肌。
她就像一朵洁白的小花，淡雅清香，与风同语，眼睛里却没有一丝风沙……
他，大老远地就看到了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又黑又瘦，其貌不扬的他哪里想到过和这样的女孩说说话？
心里已经牢牢认定了她。
她可不，一来自觉得还小，二来也是不欣赏这样的，她喜欢的是戴着金丝眼镜，白白净净的男生！
之后一年，他对她展开疯狂的追求！由于身在外市上班，写信，打长途电话是当时最有效的沟通方式。
整四年，他写了四五百封信，打了将近三万块钱的电话！这是他的全部家当。那个年月，他耗尽了自己所有。
她对他，陌生，排斥，接受，好感，依赖……一路走来，真心感觉他是个厚道，可以依靠的好男人。
她决心要做他一辈子的爱人！
3
她跟他回老家见婆婆！那是一个封闭落后的小山村，不通公路，出了长途汽车站在马路边足足等了二个小时才逮着一辆黑摩的。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了没有门的石头砌成的屋，窗户用一把野草挡着风寒……贫穷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力……
婆婆强壮而高大，脸色黑红黑红的泛着光，她一路小跑而来，围着新媳妇转了好几圈！
除了看新儿媳有些瘦弱，其他婆婆自是非常如意的。
她是城里的大姑娘，家中父亲早亡，母亲改嫁，但却独有一套空房，儿子结婚后可以直接入住。工作一般，但总比村里没上过学只会刨地的姑娘强！
他呢，人在外地，工作一般，无房无钱，谁若嫁他，还要两地分居。这些年只婚事这一件，就让全家人发起了愁。
如此之后，她与他很快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蜜月里，小山村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曾停过，这在二月的北方并不常见，她，想家了……
4
他在外市继续上班，她还和婚前一样住在自己的家里，摆设也未曾变过，善解人意的她没有向婆家要一分钱，繁文缛节都抛在了脑后。
偶尔跟他回趟小山村，婆婆总要带她到镇卫生院去吃药，说为了怀上宝宝。
她不同意！基本的生理知识她是清楚的，何必这么着急？吃错了吃坏了怎么办？
婆婆第一次生了气，连中饭也没有做，她说她们村的女人都吃过药，也没见谁怎么着，儿媳妇儿不吃药就是不想怀孩子……
她走了，第一次觉得婆婆除了能干，还有强势，固执，他们之间有些事情说不清……
好在，第二年，她的肚子就鼓了起来。
再次来到小山村，婆婆笑嫣如花儿……
他的情况好很多！
婚后，许是应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的事业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好像打通了脉结似的，加薪，升职一路“高歌”。
他也忙了起来！她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每天因为怀孕反应很厉害，什么都吃不下！强忍着吃下一些饭，先吐饭，再吐胃酸，最后苦苦得似胆汁一样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无人照顾，工作是请假了，但一个人昏昏地躺在屋内，只有等好受一些再出门弄些吃的……骑自行车的手都要颤抖！
她需要他，电话里哭着想让他回来！
他考虑完，说自己实在回不来，要等等，可以让婆婆来照顾她。
她有犹豫，想了又想，终还是同意了。
5
婆婆来了，带了一床棉被，说睡不惯城里的被，也怕弄脏了儿媳妇的床，铺一半盖一半就好。
第一天，婆婆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头晕，大中午的就早早睡下了，直到下午五点起的床。
第二天，婆婆又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无聊，与路边一个摊煎饼的老太太聊了一上午。说完，又上床睡去了，晚上六点醒的。
她想，既是与卖饼的老太太相聊，为什么不捎带几只饼回来？家里本没有吃的了。
来是说照顾自己的，不还是自己天天照顾自己？还要费心给婆婆做饭。
第三天，婆婆竟说自己病了，头也胀，腰也酸，几处都不得劲的样子。而她，这两天也是自顾不暇，又怕怠慢了婆婆，心理压力陡增！
她慌忙跑到外面早餐店，忍着对油味的强烈反应给婆婆买了2碗辣汤3两煎饺。
拿到桌前，摆好碗筷，叫起婆婆。婆婆只看了一眼，沉默一会儿，说不饿，不吃，又上床睡去了！
中午，她听到婆婆在里屋给闺女打电话，抱怨儿媳妇不待见自己，不给自己做饭，清汤寡水的2小碗，够谁吃的呀？要走！
她这才意识到，小山村里劳力多，家家一口大土灶柴火烧饭，人吃，鸡鸭牛鹅羊跟着一起喝，婆婆哪顿不是三碗四碗地下肚？
走就走吧！她没拦着！
只是，他能理解她吗？她不是一个坏儿媳，已经拼尽全力想着做好……
6
估计着快要生了，他终于请假回来了，婆婆也被他又叫了来。
这次，全是他做的饭，她同意，尽量合着婆婆的胃口。
她只一心一意准备剖腹产的东西，婆婆不懂，只在一边偶尔叨唠两句，说他们那儿的女人哪有这些娇贵与麻烦？
住院生产那天上午入住病房，同屋的三四家人，婆婆就像进了大观园，忙着与其他陪床家属沟通，家常。
从他们村东头的王寡妇说到村西头的老光棍，从湖里的麦杆子说到家院里的大白鹅，滔滔不绝，不管他人爱不爱听……
她早就涨红了脸，一个人挺着要生的大肚子收拾东西，整理床铺，宝宝下午出生要用的棉被奶瓶……
她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怎么就不长记性呢？还敢让婆婆来？
谁知，更大的不幸还在后面！
生了个女孩！婆婆的脸一下子拉了好长！
婆婆又在那唠叨，埋怨屋闷，自己胸也闷……
她躺在床上，心慌慌，刀口也疼得厉害，冷不丁地没忍住，对婆婆冒出一句：“你别再说了，听着烦。”
就这一句，婆婆彻底爆发了！
她全然不顾儿媳妇刚下手术台，破嘴大骂，整个病房的人都震惊了！
他硬把婆婆拉出去，婆婆就站在走道里骂，骂她虐待老人，识文断字却不会说话，累了就坐在地上哭着骂，诉尽了她一生的辛酸，声声地击打着病房内的她！
如若当时能动，她想去死！
他呢，这些天发生的林林总总，都入过他的眼，如此惊天动地的事件，他竟不舍得说一说自己的母亲。
只是劝她几句：老人上了年纪，不要与之计较……
7
出院了，他的陪产假只剩不不到三周。刚出生的孩子，白天黑夜地颠倒着劳人，若是没个帮手，她怕是连口饭也吃不上。
所以，一万个不情愿的心，还得与婆婆继续相处。
他回去的当晚，婆婆就把孩子移回了她的房间，说自己不能再熬夜了，白天还要干活。
白天呢？又说自己不能洗尿布，不能抱孩子，年轻时干活太多落下了不能沾凉水的根。
甚至不会用奶瓶，说自己生养了四个孩子都没有使用过那些。
烧出的饭，咸菜就饼，凉水一冲，哪来下奶的鱼汤，鸡汤？婆婆嫌油腻，做不来那些！
这些都忍了吧？她想，终归不是亲妈，生活习惯也不同。
可曾想，后面还有晴天霹雳！
中途婆婆回家看一趟，她想着把婆婆那床被趁机晾晒一下，外面的被套拿进洗衣机洗洗。
拆开一看，里面的被褥上布满了数不清的黑色芝麻粒，细看竟是一只只闷死了的小黑虫！
她吓得立刻扔掉手，整整一天都眼望着那床被不知如何是好！
她想扔掉，又怕婆婆闹！若不扔，实在恐怖得不行！
最终，她还是壮着胆子扔掉了！她想着，给婆婆好好解释一下，再给她添上一床新被。
婆婆回来了，死都不听解释，寻死觅活地说儿媳作践自己，要上吊，死之前在儿媳小区里控诉她的“罪行”——这是犯上，是忤逆！
整整一天，闹得沸沸扬扬，鸡犬不宁！
她躲在角落，颤抖发栗……
他惊闻急着赶回家！
最终的结果，她给婆婆下跪磕了一个头，婆婆才算罢休……
而他，竟是同意了的……
一个女人的绝望，是男人给的……
没几天，婆婆要走了，这样的相处，早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她是宁肯娘俩饿死也不愿继续的了。
那天，天又下起了雨，越下越急，是要留人吗？
婆婆说，她明天走吧，小山村里肯定也在下呢，泥泞得很……
她平静地说，明天不还得下吗……
婆婆望望她，她把头转了去，打开了家门……
她何曾想过会有这天，她把她的婆婆——这个曾经被自己打从心底里认作亲娘的女人！亲手推进风雨之中！
8
日子继续。
转眼，女儿就上了小学。
她的工作还是那样，不咸不淡，用婆婆的话来说，只够买个煎饼钱。
她心里自有打算，女儿的教育问题才是重中之重，她正可以专心带女儿学习。
他呢，人到中年，事业有成，视野开阔。
接触到的优秀女性也多了起来！漂亮热情的电视台女主播；风度翩翩的机关女干部；叱咤商海的女老总……
她们是玫瑰，是牡丹，是清香的百合，是高雅的水仙花……
她，还只是当年那一朵普普通通的小白花。
他，还认得吗？
她听他兴高采烈地讲着外面的花花世界，眉飞色舞，她替他高兴，喜欢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
只是，她希望他也能静下心来听她偶尔讲一下生活中的琐碎，听她讲一讲自己的烦恼与故事。
然而，没有，没有……
他认为：那些事情都不值得一提，没有名与利，何必庸人自扰？她太过敏感，不过是伤花悲月……
他的世界从此变得坚不可摧，里面全是他自己的计划与打算，没有分给她一了点儿的空闲与时间。
他关心老家的父母，关心老家的兄弟姐妹，关心身边的利益关系，却独独对她最最“放心”与不屑。
他说了，已经很累，希望她能理解，不要再平添争吵与纠缠……
如何？怎样？
日子继续……
9
女儿大了，考上了大学。
他的事业也就如此了。
很快，他给自己又找到了新的生活目标——户外运动”。
加群，入团，俱乐部，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天南地北地跑……
她呢，不喜欢，心情也不好，女儿走了，心也空了……
一个人坐在屋内，不知道该给谁打个电话，婆家？娘家？都不亲……
朋友？这么多年专心家务与女儿，还有谁呢？
一日三餐，食不知味……
白天黑夜，随它来去……
直到有一天，她真实地感受到自己说话都有些费力了，吃饭吞咽也似乎有了毛病……
无边的黑幕从天而降，没有打一声言语！
10
他就这样白天黑夜地守在了她的身旁，做梦也未曾想过！进门时随手一撂的旅行袋就躺在门后，覆盖着一层岁月的尘……
小山村里的娘身体尚还硬朗，四十岁的她竟苦成了这副模样……
他原来不想回家的，逃避她哀怨的眼睛，满腹的牢骚，无理的取闹，纠缠……
哪知，一转身，她只是安静地躺在这儿了……
还记得20年前吗？那个站在马路对面的姑娘，一袭白衣，撅着小嘴，圆圆的眼睛装满了春天里的水……
她的第一道皱纹是什么时候浮现的？她的第一缕白发为谁而生？
她为什么生气？为什么抱怨？
他曾写过的四五百封“信誓旦旦”里有多少成为事实？
他流泪了……
而她，已经无所谓了。
都放了吧，都过去了吧……
此生，已无重要。
来世，她一定还要做那朵纯洁的小白花，不再与风同语……
每一天，要在自己的墙角，迎着太阳，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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