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那一边(三)

作者: 泥鸟 | 来源:发表于2019-05-03 14:09 被阅读11次

        “你是小毛的哥哥?”她问。最后那个字上升的音调里,一定有一个鼻涕横流的小孩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我勉强挤出一个笑,点了一下头。

        “我昨天晚上遇到过他,他说你也在读六年级?”

        “是的。”我说。我尽量让自己的回答轻描淡写,恰到好处。

        “那太巧了,我也来这里上六年级,今天第一次去上课,本来就想找你带带路的。”她坦然的眼睛朝我笑起来,嘴角往两边又微微凹下去。

        我又点了一下头,望着她的眼睛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应付。我想起大我几岁的小浩,这个让我讨厌又常常佩服的家伙,虽然他说话莽声莽气,但是他在女孩子面前总能说啊说的。

        我当时那点可怜的情感经历,如果那算是有的话,主要就是从三年级起,我开始关注一、两位经常被老师夸奖的,成绩优秀又听话的女同学,她们通常是班长或者学习委员,她们的头顶上总是环绕着老师们的赞许、同学们的钦羡。大部分时间我没有注意到她们,可是每当她们站在全班甚至全校师生面前,手拿宣誓词或者就职演讲稿的时候,我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飘飘的裙裾、飞扬的红领巾、激昂而清脆的普通话让她们仿佛长出了一双纯洁灿烂的翅膀,这翅膀让她们光彩熠熠,非比寻常。

        接下来我做了一个梦,属于飞翔的梦,好像是地球的万有引力消失,我能一步轻飘飘跳得很高,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越过一些树林与木屋,山坡与河流,但在一次次越来越高的跳跃中,我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落脚点,结果在惊恐中掉进了一个山坡旁的洞穴里,然而没想到的是,那位长了翅膀的女班长也在洞里,大概她是飞得太累跌落在此,我的到来让她非常高兴,那个洞口很狭窄,下面也仅能容下两个人,正当我也兴高采烈的时候,梦就醒了。

        我当然不敢将这个梦告诉任何人,我也为这个梦让我体会到的激动而内心不安,它让我恍惚看见了一扇通往那个隐秘世界的小门,那个世界里面尽管有漂亮的花园,但更有凶狠的野兽,它一直存在于某个遥远又不安的暗处,只是被刻意回避了。那个暗中的世界起初仅是以粗俗的面目在我们口头骂人时提起过,我从没有想到它会真的存在。我们这些医院长大的孩子,吵架时再下流的话也不如骂一句:“你妈生娃儿。”因为我们完全不知道别的那些下流话到底代表什么意思,但是“生娃儿”这个事情让我们这些孩子马上展开具体生动的想象,这件似乎是让自己母亲很难堪的事情被嘲骂,简直让人忍无可忍,非要打个你死我活。

        现在这个梦中,那些美丽的刺激、甜蜜的堕落、醉心的忧伤已经影影绰绰,但我最初隐约感到的却是它的危险,它似乎要把我从书本上的教育、学校墙上的格言、街上阳光下的讨价还价、父母兄姊的微笑那里引诱到一个深黑的洞穴之中。偏偏对于这生活中的另一面,大人们讳莫如深,好像比偷农民的柚子,比掰包谷、比逃学、比欺骗、撒谎都要更加羞于见人。

        好在那就是一个梦,它调皮地轻叩了一下我的房门就又芳踪难觅。但我却刻意疏远那位可敬可爱的女班长了,一半因为我对掩藏自己意图的能力没有信心,生怕别人能能看出我脑袋瓜里曾经有过的龌龊念头;一半因为岁月还没有将我成长,明亮鲜艳的阳光更多的还是照耀在无尽的游戏、打斗与漫画书上。

        而现在,看着媛的眼睛,让我预感到那个梦境又开始靠近我,它想走进屋来,想入我床下,就像那只从荒野中走来的十月间的蟋蟀,将在我的辗转不眠中吟唱不休。

        “学校有多远啊?”她跟在我后面的时候问我,我指了指前面的竹林上方,其实那也就是一个大概方向,学校应该在那个位置穿过街道,再往对面斜坡上走不到五分钟就到了,学校门口依然是两丛竹林,像恭恭敬敬的门童以低头作揖的样子迎接我们。

        两个小孩不知为什么嘻嘻哈哈奔跑起来,小毛先是在前面,后来落在了后面,从左肩斜挎到右边的书包拍在他的小屁股上,里面的文具哗啦作响,小毛就用右手压着书包,扭扭捏捏地往前追,果然不久,他就脚下一绊摔了出去,整个人扔出去两三米远,小弟趴在那里两三秒之后,我们才回过神来,我赶紧跑过去从后面驾着他的胳肢窝拖他起来,媛蹲在他的前面看他膝盖上的伤情。小毛一对上媛的眼睛,刚才还不明就里的小脸突然被张开的方形嘴巴占满,并爆发出一种动物般的嚎叫,搞不清是哭还是喊,好像要把刚才酝酿了一会的伤痛一股脑全部发泄出来。建军在前面不远处笑得前仰后翻,小弟哭得更厉害了。

        “哦,不要哭不要哭,小毛勇敢!”媛不停地安慰他,她收起白色的裙摆,一手抱着小弟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一手用自己的手绢不停地擦拭小毛脸上的眼泪跟鼻涕。

        “他摔得蛮重的!”听媛这样说,我这才注意到小弟的两腿膝盖上都是擦伤,有一边的更重,都蹭掉了一块皮,血涔涔的样子让我完全没有了笑话他的心情,而且右手腕也有些红肿,他举着它不让我们碰。

        “我们给他上点药吧?”媛抬头问我,我看了看背后的医院,又看了看前面的学校,小毛震耳欲聋的哭声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我于是让她看着小毛,自己跑回医院门诊,找阿姨拿了些红药水与棉签。

        等我再跑回到小弟摔跤的地方的时候,已经听不到小弟的哭声了,媛牵着他的手等在篱笆路旁,一个干净整洁、恬静美丽,宛如纯洁美丽的天仙;一个浑身是泥、抽抽嗒嗒,像是混世魔王下凡。这戏剧性的场景让人忍俊不禁,看着他们翘首以盼的样子,我又有点得意洋洋,恨不得放慢脚步。

        媛在小毛所有受伤的地方都涂抹上了药水,每涂一个地方都轻轻地往伤口上吹气,小毛依在媛的怀里,慢慢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肩上是她温顺可爱的马尾辫,微卷的发梢俏皮生动。我突然嫉妒起这个还在一会一个抽嗒的小弟了。

        我们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里面是那种可怕的寂静,身后的街道也静默不语,只有一阵悠长的鸽哨掠过蓝天,校门口的竹林自顾自地簌簌作响,间或一段画眉鸟啾啾的鸣唱,突然从某一个教室传出整齐划一的读书声。好像万物都已进入世界安排的轨道里生活与学习,只有我们三个人没有赶上这趟轰隆隆向前的列车而被排除在外,这让人莫名恐慌与不安。

        学校是围着一个操场的二层砖木混合的建筑,六年级在靠外的这排。走到隔壁班的教室门口,媛略带焦虑地看了我一眼,我也不喜欢这种被遗弃的感觉,但我向她笑了笑,一半是鼓励另一半却是真的开心。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河的那一边(三)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jxaan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