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他素衣白马又来到江南。
清冷的月照着清冷的湖,映着他俊秀的脸。他翻身下马,轻轻走上那座小山坡,轻轻在那座孤零零的坟茔前止住脚步。借着月光他又看到了那四个字,那四个他亲手写上的字“墨舞流年”。并非人名亦不是别号,一般人看了甚至连这里葬的是谁都无法知晓,但他知道,她爱极了那四个字。
他轻轻抽出腰畔的玉箫,轻声道:“新学来的曲子,吹给你听听。”箫声冲淡了平和,直沁入人心,他已有七年未在人前吹过箫了。他的箫只吹给她一个人听,哪怕她听不见了。
一曲箫声毕。他轻轻在旁边坐下,轻抚着那冰冷的石碑,那样轻那样温柔,仿佛抚着他温润的面庞。
“好听吗?是江西一位采茶老伯教我的。”他低声向她诉说着,诉说着。
东方渐渐泛白,他轻声道:“你看,日出了。你说过,整个西子湖只有站在这里看到的日出才是最美的,你看,美吗?”他站起身,负手遥望着那初升的红日“真的很美。”
日上中天,他已静静地站了整个上午。
“肚子饿了,我先走了。去吃三雅园的鲜鱼、稻香村的桃叶酥、太和楼的油爆虾、清河坊王润兴的盐件儿、得月楼的脆皮鸭.....”他一口气说了很多江南名食。十年了,他还记得那样清楚。
他踱步下山,牵了马,回首望着那坟茔。终于一夹马腹,激起一片尘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那里是十年前的浣花居。
聚芳亭中,她轻舒广袖慢舞莲步。只为他舞一支《流年》,他轻吹着玉箫和着她的舞。曲毕舞停,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他走至案前举笔,想要写点什么,她轻轻走到他身边看着他落笔。
半晌,不见动静。她抬首望着他,他轻轻一笑,笔走龙蛇写下四个大字“墨舞流年”。她笑了,他果然是懂她的。“今后琦墨只为你一人跳流年。”她轻声道。“那当然!”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走到亭边,望着那轮明月道:“不止是流年!”她愣愣神方笑道:“你好霸道!”他不语,只是握紧了那双手。
她刚要启唇说好,便有人打破了二人的甜蜜。
“爷,秦朗有急事禀报。”他眉头皱皱,她轻轻抽出手。“快去吧,别误了事。我在这里等你。”他点点头,方才离去。
“什么事?”他冷声问“回爷,宫中急报,奴才找了爷三天了。”秦朗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他揭去火漆封口,抽出一张白色的纸。他手一抖,匆匆展开,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五个字“太后薨,速回。”“来人!备马!”他大惊之下匆匆而去却忘了那在亭中独守的女子。
他日夜兼程,两日之后终于到达了京城。入目的是全城缟素,他一路跌跌撞撞奔向皇宫,迎他的的只有刺骨的冰冷和慈母的苍白。
那是最疼他最爱他的母亲啊!她走得是那样急,急得都来不及再看他一眼。在她弥留之际,在她和死神争夺时间的时候。她最爱的儿子,却留恋着江南的温柔乡,故意隐没自己的踪迹。
他轻抚着棺木重重的跪下。
“母后走得很安详,她要我告诉你,要乖,要对自己好,别伤心要快乐的活。”他九五之尊的哥哥在他耳边轻声道。他木然点头强忍着泪水。皇帝轻轻拍拍他的肩膀,重重叹了口气。
他就那样跪着、跪着,一连五个日夜,滴水未进,终因体力不支倒下了。
每个晚上,他都像个孩子般哭泣,仿佛是把一个白天的泪都在晚上流尽。
他再度醒来,已是两日之后。他的皇帝哥哥面色凝重的坐在床边,给他讲述了母亲骤然离世的原因。齐国攻打风国的属国姜国,风国准备出兵伐齐。齐国派出刺客刺杀风帝想造成 风国大乱,从而一举攻克风国。齐国的刺客选了风国皇帝戒备最松懈的时候——探望母亲是。可刺客没想到那看似柔弱的妇人竟有那般勇气。刺客当场被杀,却也挽不回母亲离去的脚步。
“哥哥要伐齐吗?”“一定,我要为母后报仇。”“让我做大将军可好?”“你好好在府中调养一个月,一个月后出兵伐齐。”“半月足矣。”“好!”兄弟二人击掌立誓。
曲径深宫帝子家,剧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谁也没想到,那仗一打就是三年。
他终不负众望攻克齐都,活捉齐王、齐世子等齐国贵族百余人。
他凯旋而归,皇帝出城三十里,设宴犒赏三军。手起刀落,齐王、齐世子血溅当场。兄弟二人向西遥望,默念道:“母亲,孩儿给您报仇了。”
那夜他喝得酩酊大醉,一雪三年来的阴霾。手摸向腰畔,解下那半旧的荷包。荷包上绣了半朵莲花。“是时候该去找她了。”他醉眼朦胧地喃喃道。终于握着那荷包沉沉睡去。
两日之后的御书房。
“皇兄,臣弟想暂离京师。”“想去哪?”“江南。”“浣花居?”“您知道了。”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方道:“她不在了。”他愣住了“怎么会?她去哪了?”“她死了。”他心神俱震。半晌才涩涩开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两年前。”“怎么死的?”“自尽。”他猛地抬头“自尽?”“自尽。”“她为什么会自尽?”皇帝默然不语“是你,是你对不对!”他怒吼道“贱籍女子是入得王府还是出得宫廷!”皇帝冷声道“你好糊涂!”“你!”他盛怒之下,对自己的哥哥——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挥出了拳头。
御书房顿时成了兄弟二人的演武场。
他出拳虎虎生风,皇帝身法迅捷如电。椅子翻了,书桌倒了,御书房内纸张翻飞。
终于,尘埃落定。他用劲过猛引发旧伤,气力不支跌坐在地上。皇帝赶来扶他,他重重哼了一声,以手支地要勉力起身。忽然,他的目光捕捉到了纸上的两个字“琦墨”。他忙拿起来看,“别看!”他皇兄出声已晚。他呆住了,手一颤,纸从手中滑落,隐约间只见一行字“江南浣花居琦墨小姐为先皇遗女。江南通政司密奏。”
他就那样怔怔地坐在地上,久久,久久,不能回神。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丧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三年之后,他再度来到那杨柳莺啼、繁花蝶舞的江南。
只可惜物是人非。
三年前还在聚芳亭中舞流年的她,如今已是香消玉殒、骨委尘沙。
他也不再是三年前那个温文尔雅、对月弄箫的他了。
自那以后,天下间多了一个问箫郎君。却从未有人听过他的箫,因为他的箫只为她而奏,只因她而鸣。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州,思悠悠。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曲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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