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残疾大概十多年了。
他不是我爸,他比我爸小十岁左右,可能我又比他小十岁左右,大概如此。
在老家,我父母这一辈大多数男的,我们子辈管他们叫“爸爸”,也有的叫“伯伯”,还有的叫“表叔”。星红爸爸和我一个姓,与我爸同一辈,他哥的儿子认了我爸做作干爹。可能是我爸的八字太好,他的干儿子有好几个,当然这个和迷信有很大关系。我有时候在想,既然我爸八字这么好,为什么我们父子的身体这么差呢?我也就算了吧,好歹也让他自己健康些吧?或许,这个老天才知道。
星红爸爸曾经并不是残疾的。
十六七岁的时候,他就出门闯荡,那时候他走出大山,在外面打工,年轻气盛。他说,有一次他回家,走到陕西慢慢看到有山出现了,他就立马不想回家了,于是立刻掉头,又走了。那个时候,他可能并不知道什么是故乡,但他或许明白回家的意义。我想,他是想家的,但他不想回来。
他那时候有着一米七以上的个子,很帅气,很清秀。他头发乌黑,眉清目秀,是一个很阳光的小伙子。
也不知道是哪一年,他在工地出事了,他得到的赔偿并不多。等我再次看到他,他已经瘫痪在床了。手术后,他身体里放了钢板和钢管,当把那些东西取掉之后,他能站起来了。但是,他的上身和腰以及双腿倾斜着,弯曲着,他无法正常行走。再到后来,他能杵着一根棍慢慢地走路,直到现在,依然是那样。
有时候,他会到我家来找人打麻将,我从来没有扶过他,我怕伤害他。我们尽可能地让他觉得,对待他和对待平常人是一样的,事实上也是如此。我家没有沙发,他打牌时只能坐床上或者木头板凳上,如果坐在板凳上,我知道他一定不好受,他坐下时身体有些倾斜,他一定不好受。
他坐下的时候,有时能看见他的小腿,很细的腿,几乎只有一层皮包裹着骨头,但是他的腿却很白净。尽管在他腿上已看不到一个年轻人的生气,但他的眼睛还是年轻的,是啊,他只是一个三十岁的青年而已。
我在外面读书时不常想起他,我也不愿去想。但是每次回家之后,我总会想起的,有时候他会来找我爸聊天,因为我爸也常年在家,身体并不是很好。他们真的很能浪费时间,有时候我一下午或一上午看电视,他们也能聊一下午或一上午。有时候我也会加入,原来他们都是在瞎聊,聊的东西自然没什么意义。他们不是知识分子,不是流氓街头混混,他们是没有种地的农民。
过年的时候一定要玩的,我会去村里闲逛,或者叫几个伙伴打麻将,玩扑克。星红爸爸也一定会玩牌的,其实,村里所有人都会玩牌,就连我妹妹那些孩子也会拿糖果做赌注。
星红爸爸玩牌,肯定不会玩大的,无非是打麻将,玩扑克,偶尔也会玩桥牌,押个宝。
有时候,他玩着玩着就走了,可能到别家去坐坐,可能是太晚了,他要回家了。他不想麻烦别人去送他,所以有时候他走了,别人都发现不了。我送过他一次,他不停地说让我回去。
村里有个地方叫“杏树梁上”,在那里,手机信号比较好。也因为那里可以看见上山的路,所以梁上总是一个好去处。一般打电话都来梁上,虽然我不需要,刚好我睡觉的地方有信号。
寒冷的夜,在梁上生起篝火,每个人都拿个手机,有的聊着天,有的抢着红包,有的放着歌,有的唱着歌……我会在这里给朋友打电话,告诉朋友山上不太冷,可能这个时候我拿着手机的手早已冻僵了。
星红爸爸经常在这梁上,夏天这里很凉快,这里有很多树。最边上是一排杜仲树,还有一颗挺大的皂角树(长了好多刺,哪些刺很硬很长,真的有些危险。),还有一颗钻天杨,一颗核桃树。
每年蝉从地下爬出来时,这里原本被踩得很硬的地面上就会出现密密麻麻的小洞,树叶上出现很多蝉蜕。杜仲树下的小洞最多,所以捡蝉蜕的人最应该去杜仲树多的地方。
星红爸爸在这里待一会儿就起身回去了,或者去找人闲聊。这些年除了过年,村子里没有几个人。高中的一个暑假,我回家后发现村里只有十几个人,大都是一些老人。村里大多数人都去外出打工了,对于星红爸爸来说,他再也出不去了。村里没有人了,他能找的人可能就只剩下我爸了吧,或许对于我爸来说也一样,他能闲聊的人也没有几个。那次暑假,我第一次觉得这是一个荒芜的地方,燥热的夏天,冷清的村庄。
有时候和星红爸爸聊天,他会说起以前,他受伤以前。他把受伤说得很平淡,受伤之后的事他从来没有说起过,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受伤之后他一直在家,没什么可以说的,或许,或许……
他很少大声说话,但也绝不是很低声,而是温和,年轻的音质透出阳光之气。
其实,我很少想起有些事,也很少想家。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有次给朋友打电话,他说:“你爷爷说想你了啊。为什么不回来就走了?”
有时候想一想,如果我回去,我见得到的人肯定不多,除了我的亲人,村里的老人们,可能还有星红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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