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个杀手,天底下最贵的杀手。
我要去取一个人的头,一个价值十万金的人头。
我背上剑准备出发时,我娘叫住了我。
儿啊,你又去打猎啊。
我娘双目失明,从来不知道我做哪一行,她只知道我是打猎的,因为我每次回家,身上都是满满的血腥味儿。
娘,您老安心在家,钱随便花,够用,我还能赚更多。
哎……
我娘叹了口气,摸摸索索,从枕下摸出一个绢帕包来,一点点解开,里面露出一个玉镯。这玉镯通身莹白,只有一抹血红色,在娘递给我的眼前闪动。
儿啊,这镯子是你爹给我的,我藏了一辈子,家里再穷,不曾动过。现如今,日子好过了,不缺钱,我也老了,活不长了。如今你又要走,我怕一时回不来,咱娘俩见不到最后一面。这镯子你拿着,用它来和你爹相认。如果一直找不到,那,那就把它送给你媳妇儿。能进咱家门儿,就是好样的,不能亏了人家,你说是不?
娘……
我嗓子突然一紧。
我娘苦守一辈子,为了一个男人,哭的眼睛都瞎了,也不见我那个爹的身影,我全当那个人死了。可是娘一直不肯忘记,那个人,不知施了什么术法,竟让我娘耗尽一生。
我迟疑了一下,把镯子握到了手中。
娘,您放心,我快去快回,郎中都已经找好了,下人也安排妥当了,您的身子不会有事的!
我望着我娘满头白发和暗灰苍老的脸,握紧了手中的镯子。
我的身子我知道,再好的郎中也只能治得了病,救不了命。死生由天,我已经活够了,要不是盼着你爹还能回来,盼着你们父子团圆,我这口气早就咽了。现如今,我连这口气也守不住了,只求你能平安。猎还是少打的好,是条命都是爹妈给的,万物生灵都有灵性,造孽太多会有报应。儿啊,你来,过来,让娘摸摸。
我咬紧了牙,走上前,垂下头。我娘一双枯瘦的手在我的头顶面颊上四处摩挲着,恋恋不舍。
儿啊,我的儿啊,你和你爹一个样儿,脑袋硬。脑袋硬点没错,可心不能太硬。心太硬,光儿进不来,进来的就会是血,就像那镯子,不吉利。儿啊,你记住了吗?
嗯。
我闷哼了一声,心里别扭。
心不硬?心不硬,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可我不能跟娘说。
去吧,去吧,娘不啰嗦了,你记得,有娘在,走多远都得回来。
好,娘,您放心,我快去快回!
我走了,我逃也似地走了,我怕看见我娘眼里的泪。哭了一辈子,她的眼里怎么还会有泪水?
二
喜欢吗?
玉镯在身下人的脸上轻轻刮着,刮着她细长的眉眼,刮着她挺翘的鼻子,刮着她温润如玉的嘴唇。
喜欢。
她微微笑着,眼里映着我的影子。
秀儿是我第一个女人,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我们这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杀了人,就成人了,就得找个女人,
那年我十六岁,秀儿也十六岁,可牌子已经挂了两年。
第一次,在床上,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她教我的。打那后,每杀了人,我都来找她。我喜欢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一边揉搓着她的身子,一边闻她身上的味道。
只有一次例外,那次,她接了别人,然后那个人死在了她的床上。我看着剑上的血,冷笑了两声。
不就是开个堂子吗?我给你。
给你。
我把镯子按到她纤细的手上。
不要。
她甩开了,推开我,坐起身来。
长发覆满她细白的身子,她扯过薄衫,披了上去。
为什么?
我欠着身子,帮她把头发捋出来。
那是给你媳妇儿的,我不要。
你就是我媳妇儿。
不,我不做你媳妇儿。
她重新伏到我怀里,脸紧紧贴着我的胸膛。
我只要你的心,有它就够了。
可我想要你一辈子。
我抚着她的长发,轻轻吻了吻她的顶心。
一辈子?多长是一辈子?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从生到死,就是一辈子。
我的手停住了,从生到死,也许……
死?我不怕死,从挂牌子那天起我就盼着死,要不是你,或许我已经过完了我的这辈子。
热热的一道线划过我的胸膛,我的心烫得猛跳了两下。
可我怕……
她抬起头。
可我怕,我怕像你娘那样,要等一辈子。
她抬起手,抚着我的脸。
阿欢,这一生,不后悔认识你,可终究也就这样了。如果,如果还有来世,我们,不要这样相遇。你,不要再拿剑了;我,也不会挂牌子。我们,好好的过日子。我会给你生孩子,生几个都行。我们,再穷,不会卖儿卖女;我们,再苦,也不分开。
眼泪一滴滴落下来,砸在我的脸上,很热,很热,可我的心却冷了。
我给不了你这样的一辈子,也许,我的一辈子就要到头了,你说的对,我们来生再见吧,来生,我会娶你,许你一辈子。
我握紧了玉镯,那上面有血,那是谁的血?也许是我的。
三
你就是杀手阿欢?
眼前人惊讶地看着我,一脸的难以置信。
怎么,和你想的不一样?
确实。
他放下书,从椅上站起身来,朝我走来。
剑在他的咽喉之处,杀他易如反掌,可我却有点犹豫。
一个濒死之人,该是恐惧的,绝望的,歇斯底里的。他们痛哭,哀求,咒骂,很少有人可以淡然处之,毫无惧意。
他确实很特别。
没想到你这般年轻,也没想到我的脑袋可以惊动天下第一杀手。
他苦笑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愿意看被杀者的眼睛,无论那眼神里传递出什么情绪,对于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即便我是一个杀手,天下第一杀手,我也无法面对,所以我躲开他的眼神。
我其实很想一剑结果了他,他的守卫都已死去。像他这样一颗头价值十万金的人,他的守卫都不一般。其中竟有号称天下第一剑的那个白大侠,要不是他手里的沧蓝剑,我还真不敢确认,一个影守,竟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第一剑客。在他手上,我吃了很大的苦头。等到我突破重重阻力到他面前时,我的力气也只剩下最后一分了。
我静静调整着呼吸,我不能让他看出我其实已是强弩之末。
你很累了吧?
他负着双手站在我面前,腰身挺直,长袍广袖,他略矮我几寸,却让我觉得他高高在上。
我很讨厌这种感觉,很讨厌,可我却摆脱不了。
还可以杀你。
我看向他的眼睛,我必须,必须让他屈服。
呵呵,死是很容易的事,难的是活。人生天地间,多少因缘际会,多少使命职责,不是区区一把剑就能了断的,你也不过在这一切当中,谁又逃得了呢?
你,不怕死?
剑尖离他的致命处又近了一些。
怕,怎会不怕?我也是人。只是,当我决定做这件事,我就知道,我走的是死路。我不求生,只求心愿达成,死得其所。
你,有什么心愿?
不知怎的,我今天的话有些多,这是杀手的大忌,可我不由自主。
心愿?呵呵,他朗笑了两声,转回头看向窗外。
天还没亮,我不敢死。
我跟着他看向窗外,夜色深沉,无月无星,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天会亮,你会死。
天真的会亮吗?
他的神色突然有些怆然。
苍生何其苦,世道何其艰。世无公道,天无明月,你看得见的亮不是亮,而我必死的路才是路。
哎。
他长叹了一声。
君有利剑却不救天下,我有热血却难洗乾坤,我们都是无能之人。
他垂下头,若有所思。我的剑随他而动,却始终未刺下去。
我这一生,所负之人很多,为了心里一口气,我不曾回头看过一眼。或许一切到此也该了断,剩下的事自有后来的人会做,死未尝不是解脱。
他再度抬起头,只一瞬间,他似乎苍老了很多。
来吧。
他扬起头,等待我的裁决。
四
血一滴滴流下来,浸润着怀里的玉镯。
你,你会武功?
我有说过我不会吗?
剑在他的手上,剑尖在我的胸口。
你,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只是,那么多人为我而死,我便不能轻易死去。
他看着我的眼睛,叹了口气。
我走到今天,一颗头已经价值十万,你可知那是多少人的血堆起来的?阿欢,我无意伤你,只是生死之间我们总得做个抉择,所以,对不住了。
剑尖抵在了我的心口,我甚至能感觉到那股寒意。
可是,他忘了,我是天下第一杀手!
血瞬间染透了他的长袍,他低下头,看着腰间突然多出来的匕首,苦笑了一下。
他松开了手,我踉跄着急退两步,离他远远的,等着他死。
逃吧,快逃!
他痛苦地弯下腰,手却指着窗外。
他们不会放过你,他们能杀了我,就不会放过你,快跑,晚了,你,你,只会死的比我惨!
他终于倒下身去,他躺在那里,望着虚空。
胭脂,来世,来世,我定不负你……
他嗫嚅着,双眼慢慢阖上。
一只手慢慢打开来,那里,那里,出现了一只玉镯,一只血玉镯!
我的脑里有如雷电轰过,刹那间一片空白。
爹……爹?爹!
我猛然扑过去,拼命摇晃着他,可他再无了生息。
冷,这样冷,从来没这样冷过。
我的心还在滴着热血,而我已经冻住。
他死了,他到底还是死了!他不是早就死了吗?那现在死的又是谁?
我吃力地从怀里摸出那个玉镯,那个血玉镯,它的身上沾满鲜血,我的鲜血。
原来,它们,真的是一对。
它们,叫什么来着?
哦,对,娘说,它们叫胭脂泪。
我娘叫做胭脂,那我呢?
我是阿欢,杀手阿欢,我杀了我爹。
一阵狂风猛然吹起,数十只劲弩激射而来。
大理寺卿林大人被刺,快,杀手就在里面,快,就地正法!
又是一阵疾风,我躺在了他的身边,眼里是不曾流过的泪……
【后记】
昭和元年,大理寺卿林昭然于府衙内遇刺,年56岁。杀手阿欢被当场射毙,年约三旬。现场留玉镯两只,后世记,此为玉中上品血玉镯,名曰胭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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