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秀跟着宋水远走进他的家里,她想从水远嘴里知道堤上究竟出了什么事。
水远家的堂屋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桌子旁摆着几条长凳。两三只吃过没洗的菜碗饭碗放在桌子上,引得苍蝇飞来飞去。墙角落里堆放着几双糊满泥土的鞋子,土墙上一只竹篮里放着一把很旧的镰刀,镰刀旁贴的是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
水远用葫芦瓢端着半瓢水递给三秀,他打量着她汗湿的头发和长着几颗淡淡雀斑的脸:
“记得你只比我小一两岁,有人跟你提亲没?嘻嘻,我都过了二十了!”
“你二十岁了关我什么事?”三秀没好气地回敬道。
水远一点都不恼火,他把裤子正了正,涎着脸皮说道:
“你……就嫁给我可以啵!反正没人给我做媒,……嘻嘻,你这,这儿……这脸上有几颗酱油麻子。”
“嫁给你?拉泡稀屎照照你自己,真是癞蛤蟆想吃肉!”三秀气鼓鼓地一翻白眼:
“你管得我有没得麻子癞子!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打我哥?”
宋水远见三秀心急如焚,便把他知道的打架的来龙去脉讲给她听,然后他说:
“你进去只当不知道的!打蛇打七寸,要骂就骂翘巴子!”
三秀气得直掉眼泪。宋水远不再嘻皮邪脸了,眼珠一转,告诉她如此这般方可出一口恶气。
天挨黑儿的时候,三秀找到了倒口湾战斗小组的大本营,她看到那些熟悉的男人们三三两两地进去吃饭。她按住胸口让自已平静下来,然后面带笑容地走了进去。
三秀的一双鞋为了防滑用稻草绳梱着,早已经变成了又厚又重的泥靴。卷起的裤管下露出溅满稀泥的两条腿,满满的一篮子瓶瓶罐罐把她的胳膊勒成紫红色。黄豆一样大小的汗从头发林里冒出来,挂在她热涔涔的脸上。
二、三十个男人坐的坐,歪的歪。有两个人在抽烟说话,有一个趴在桌子上看小人书。哥半卧在床上脸朝里面躺着,爹不见人影。
“三秀……三秀你怎么来了?”二林看见了她,有点吃惊的问。三秀很亲热的叫声二林哥,说嫂子给你带卤鸡蛋来了,还有杂胡椒面。
五儿猛的一回头,喊一声:
“大妹……”然后用手捂住眼睛和额头上的伤!
“哥,你眼睛这儿怎么了?你被谁打了?”三秀放下篮子,走到她哥跟前拉开他的手,她看到他的眼角和嘴角都有瘀伤和黑痂。
五儿闷声闷气地回答:
“跟别的队里的人干……干了一仗,不疼了!”
三秀环视了众人,找到了正坐在床沿抽烟的翘巴子。翘巴子看了她一眼,满不在乎地撅起嘴嘘出一点声音来,算是打招呼。
三秀不动声色的走到翘巴子跟前问:
“二福哥,是哪个畜生把我哥打成这样?你们这些大男儿都去哪儿啦?为什么不帮我哥?”
一屋里的男人都不吭声。又有几个男人从外面推门进来,看见三秀和她手边的篮子,满心欢喜。副队长张来金朝翘巴子看了一眼,他在心里说:今天够你喝一壶的!
这时,麻大姐撩开厨房里的布帘子,伸出头说:
“三秀你怎么来了?路好难走噢!饿了吧?正好吃饭了!”
三秀跟麻大姐打个招呼眼圈就红了。她跺着脚骂道:
“你们都聋了?都是一个倒口湾出来的,怎么就我哥被打成这样?哪个打我哥的?……我还吃饭?我吃得下去呀!我爹去哪儿了?”
她爹去办学习班,和几个破坏挖堤的地富反坏份子,到民兵指挥部读毛口主囗希囗语录去了。能告诉她吗?谁也不吱声。唉!三秀,你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沉默了一会儿,副队长张来金说话了:
“三秀呵,这次打架我不在场,我们一、二十号人在另外几家睡地铺。他们本来是开玩笑的,后来就搞成真的了……我过后骂了这几个驴日的!”
”来金伯,莫非是这一屋里人关起门来打我哥的?……没有这样欺负人的吧?”三秀鼻子一酸,眼泪就夺眶而去。她想象着这么多男人对哥拳打脚踢,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三秀把它揪出来,狠狠地扔在地上接着哭。
”伯,我哥是怎么待你的?上次下大雨,你妈得了爛尾炎疼得满地打滚,我哥跟您一起戴斗笠打着赤脚把她老送到沙市医院里去……他回来时像从水里捞起来的!”
“哪么不记得?喊了二,三个人都不动身!喊你哥,二话没说就往雨中拱。要不是五儿,我老娘坟头上的草也有人把高了!”张来金说时,也鼻子酸酸的。
大林叹一口气:
“我这几天心里也憋屈。五儿是个好娃儿,要是那天我在场,绝对不让他们打起来!”
大癞子他爹也接过话:
“听说我们屋里的这小砍脑壳的说是也参加了?这隔璧隔墙的,你动得了手!……听见没?你个狗东西快给五儿哥赔个不是。”
“是五儿先动的手”有人小声嘟嚷道。
“他一个人有几双手?你们不逼急了他,他会动手吗?”
张三五家的媳妇用抹布揩着手从厨房走出来说:
“我也说两句,这家家养儿户户养女的,哪有不出嫁不做上门女婿的?开口闭口就是野狗日的,我听了都撞耳朵……怎么怪五儿先动手呢!”
这时翘巴子一拍桌子,骂道:
“日他妈!老子骂了他打了他怎么啦?就看他不顺眼,没有跌死他算他命大!说,说说,说你妈的毛!”
三秀扬出胳膊擦掉眼泪,她冷笑一声,转身几步从门背后操起一把锹,用力朝桌子上捶下去。只听“啪”的一声,桌子上的几个碗跳了起来,旋转了几下,被人按住了。
三秀圆睁双眼,怒不可遏的用手指尖指着翘巴子大骂:
”你这个不要脸的瘸子,畜生!想我姐没想到手,就把气撒到我哥头上!去年我姐结婚,半夜里是不是你派人割破了他们的窗户?”
翘巴子恼羞成怒,他踮起脚两大步走过来,举起巴掌朝三秀甩过去,没想到五儿在半空中把他的手捏住了。接着他听到五儿闷雷一样沉重的声音:
“张二福,今天你敢动我大妹一个手指头,我废了你另一个脚!”
来金伯和另外两个人一拥而上,拉的拉拖的拖把两个男人拉扯开。
桃儿爹推门进来了,他一进来就闻到了火药味,他低着声气说,又怎么了?
三秀一扭头,眼泪汪汪地叫一声“爹!”
“你姐,姐哪么搞起的?生没?”
“生了,我姐生了,姐生个儿子。爹!”
人们欢欢喜喜都缓和了脸色,有几个人都争着向桃儿爹和五儿送恭贺。
麻大姐乘机把三秀拉到厨房里去,有人把锹拣起来放到一边。还有个嘴馋的就高高兴兴的就从篮子里往外掏东西,一样样地摆在桌子上。
有人要桃儿爹把酒拿出来大家一起喝,你得了孙儿子多大的喜事啊!幺爹,你怎么也得请我们喝一杯。
张来金清清喉咙,他说道:
“老幺回来了,三秀来了也知道这事儿,瞒也瞒不住拖也不能拖了。老六他不在,我好歹也是张家(ga)里的长辈又是管事儿的,今天我当个家,打架这个事要解决了。”他咳嗽两声又接着说:
”三十年前长湖半夜缺了口,淹死老老少少二十七条人命。从那天起,家家户户都抱成团箍得紧紧的像一家人。兵荒马跑的年代,就是去讨饭叫化,我们倒口湾也没出过强盗土匪!……这次哪几个举了拳头动了脚的,是站着撒尿的爷们,站起来跟五儿递几句暖乎话!”
”五儿当爹了,生了个儿子呢!他不计较我们了!……是吧?五儿哥!”有个滑头后生笑嘻嘻地说。
“我其实也没想打五儿哥,就是累死人,心里火屈屈地没地方出气儿。来吧,五儿哥,用这皮带抽我两下,我们扯平了!……”
一直沉默的翘巴子三叔公开口了:
“彭老幺是个明白人!一个屋里头的兄弟伙里翻脸也是常事,舌头牙齿还打架呢!五儿,你就谅过我侄儿这一回,天天一个锅里吃饭呢!我替这个犟种给你赔个不是,好啵?”
翘巴子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日他妈!老子要不是这只脚……轮得到你裴五儿到倒口湾来做鸡巴女婿?”
说时,他抓起手边的一个篾壳水瓶,朝墙上甩过来,只听“嘭”的一声响,开水和玻璃渣一起飞溅出来!
翘巴子用被子捂着头,嚎淘大哭起来。
这时,三林突然一跃而起,他张开手臂扑向坐在床边的五儿。他边挠五儿胳肢窝边说:
“我们早就想揍你一顿了,你抢了秋米不说,还砌了红砖子瓦屋摆在那。好气派!兄弟,你叫我们这些大老爷们怎么活?哪个女人肯嫁到我们屋里头来?”
又有几个毛头小伙子呲牙裂嘴去扑了上去,一起堆压在五儿身上。大癞子用拳头擂着五儿屁股说:
“谁叫你抢了我们秋米的?最漂亮的一朵花被摘了藏到你被窝里去,早就想捶你了一顿了!”
五儿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一边挣扎扭动一边被挠得咯咯大笑,嘴巴里还喊着,来金……来金伯救命!
桃儿爹提着半壶酒在手上,他盯着这叠着的一堆人,喊道:
“娃儿们,起来喝酒噢!”
《人面桃花》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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