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炎热的夏日,恰逢假期,久住在钢铁森林中的人们寻找着各式消暑良方,大大小小的景区都迎来了游客高峰,大家一边抱怨着天气和堵车,一边兴致盎然的导航最近的旅行路线,正应了那句“永远在路上”。
人们乐此不疲的重复着这个循环,而在这之中,最受广大游客青睐的当属海滩了。
阳光照耀下,金色的沙滩也散发着些许热量,因而蔚蓝海水成为消暑的最优选择。
放眼望去,岸上海中皆是一片人头攒动,形色各异的游客无视酷暑的温度,或者摆出各种造型拍美照,或者下水游个痛快;有散步的,打情骂俏的,推婴儿车的,也有坐在沙地上笑看孩子们堆沙堡的;每个人都没闲着,五颜六色的泳衣、游泳圈和遮阳伞点缀了整条海岸。
就在这往来交织的游人中,我注意到了她。
她看上去30岁左右,扎着长发,一身素色裙装,背着一个小小的手机包,相貌并不出众,是个无论怎么看都很普通的女人。
她独自在沙滩上走着,步伐稳定,穿行在欢笑奔跑的孩子和零零散散的年轻人之间,遇到嬉闹着合影的人群时会避开,她的目光不曾定格在哪一处,就像一个首次见到海的游客,四下环顾着要将所有景色尽收眼中。
海边的游客如此之广,我的注意力却投注在她身上,当然,并非因为感受到某种异性间的吸引,毕竟我的年纪已经不适合罗曼蒂克了;其次,她看上去也确实不是那种容易迸发出爱情火花的类型。
普通的人。我想她一定属于在日常生活中默默工作,忙于做家务带孩子,周末也不经常上街跟朋友聚会的类型。
这样的人并不少见,即使在这个日新月异、女性得到极大解放的时代,也不乏众多将整个人生都投进传统家庭观念的居家妇女。
是什么得以使她与她的同胞们有所区分?
我想那一定是——她的眼神。
即使站在人潮喧闹的的沙滩上,身旁晃过各色鲜亮泳衣,笑闹的杂音在空气中缓慢蒸发,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明明是那么愉悦的景象,但似乎在她的眼中,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残影,是不能引起她任何情感波动的黑白默片,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神色平静,却又好似孕育着倾盆大雨。
啊啊,那眼神。空无一物不含光彩的眼神。
自我放逐者的眼神。
我熟悉的眼神。
我想我明白了。只是还需要时间来验证。
不过没关系,现在的我并不缺时间。
我耐心的等待着。
太阳西斜,黄昏的暮光笼罩在海滩上,开始涨潮了,玩的尽兴或还未曾尽兴的游人纷纷离去,几个没玩过瘾而哭闹的孩子也被家长劝哄着带走。
喧嚣的世界重归初始般宁静。
我没有看到她。
她也走了吗?不,再等等。
等到太阳的最后一缕残光消失在地平线,月亮接管了天空,群星璀璨,耳边只剩下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
双眼很快适应了夜晚的环境,海面构成起伏不定的大片阴影,其上分布着一层碎钻样的银色高光。这一幕太过优雅,丝丝凉意穿透衣衫,我的内心充满前所未有的平静。
有什么——或者说是谁——在接近这里。
是她。
她没有走。
她依旧静默着,面向海面站了很久,涛声覆盖住一切细微响动,远远观望的我无法得知她此刻是否正在哭泣,她在想些什么?有回顾自己至今为止的人生吗?教她直到最后都刻骨铭心的是曾经某一瞬间畅快的大笑;还是沉浸在无可挽回的苦痛中,身心俱疲的放弃了希望;抑或只是一片虚无茫然的空白?
应该是下定了决心,她取下手机包放在沙滩上,摆弄几下位置,然后起身朝向深海区走去。
“喂。”我终于忍不住出声。
她绝想不到这个时候海岸边还会有人,分明被吓了一跳,脚软的差点跌倒,“你、你是谁!?”她防备的向后退了几步,带起水花四溅。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你看我一把年纪,还能有精神做什么坏事吗?”我不紧不慢的解释道。
“你……”我几乎能想象出她的思路:深夜,海边,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头,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叫住她?他有什么目的?他做什么的?跟她有关系吗?
“我白天的时候注意到你有些精神恍惚,所以猜测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以至于想不开。现在看来,我确实没看走眼。”
“……”即使月色下我的眼神不太好使,猜也能猜出她正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我。
为什么对我这么关注?似乎可以听到她未曾吐出的疑问。
“其实,我们是一样的。”我简短的解释一句。
她没有做声,我确信她在思考我的话,猛然间,她恍然大悟,“啊!你也是来……!?”
我点点头,怕她看不清,又“嗯”一声表示肯定。
怀揣相同目的而来的我们顿时消弭了不少距离感,至少她不再保持过于戒备的姿态,两个人一时无话,短暂的沉默间只有海风和浪涛填补空隙。
我想,遇见同类的刹那间惊奇过后,被撞破自杀现场的尴尬也随之而来了吧。
“人哪,一上年纪就爱管闲事,好奇心比小孩都要重呢。虽说有些突兀,但既然选择这条路,想必心中一定有很多苦楚难以排解。有些话无法对最亲近的人说出口,反而面对陌生人可以毫无顾虑的倾诉,你……懂得这种感受吗?”
“……这大概,就是某种近乡情怯的心境吧。”良久,她若有所感的回复道。
说的有几分道理啊。
正由于是最了解、最关心自己的人,所以有些事并不想让他们知晓,无论何时都将愉快的笑脸表露在外,扼制着那些应当腐烂在泥里的悲鸣、阴暗、挣扎、绝望的哀恸,一切暴露不得的东西全部收拾妥当,放进贴身保管的匣子。
不愿让他人为此忧心,亦害怕自己的不堪重负落在别人口中,成为“不至于吧”轻轻推过的消遣,进而加剧内心崩坏的速度。
倘若是陌生人的话,心里的负重便不会那么沉了。不用付出多余的感情,不必担忧对方的不理解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有的只是将积压在心的石块移开的解脱感。
说是某种程度上的自我保护也并不为过。
“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她淡淡的问道,“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我自然同意。
正如我白天推测的那般,她的整个人生都可以用普通二字做结语:普通的家庭出身,普通的大学毕业,普通的工作,以及普通的婚姻生活。
当然,广大社会中这样平凡的人比比皆是,谁也不比谁优越。她以为自己就会这样度过平平淡淡的一生时,故事突然迎来了大转折——丈夫出轨被抓现行,几番争吵后,她没能阻挡对方的心荡神驰,无奈下任他平分财产,并且带走了女儿。
这次打击令她憔悴不少,为了年迈的母亲,她强自振作,重新找回生活步调。
家中经济情况拮据,母亲身体不好,住院的花销又高,她平时的工资完全不够维持正常开支,病急乱投医下,她听信单位某位大姐的介绍,用剩余钱款加入了一个所谓财产投资,期冀盈利后缓解经济压力。
想必所有人都已猜中结局,大姐不辞而别失去踪迹,她的投资打了水漂,一时半会根本追不回来。
那是她几乎所有的积蓄,盼望奇迹发生的愿望胎死腹中,她没有大哭大闹歇斯底里,因为眼泪早已凝涸在心底,冻结成坚硬的石块。
认识她的人都劝慰说已经立案了,钱被追回是时间问题,你一定要想开云云,她不置可否的听着,没有发表意见。
只有母亲是她最不愿面对的人。她弄巧成拙,连给母亲看病的资金都丢掉了,尽管如此母亲还是担心着她的心理状态,宽慰着自己这个不争气没本事的女儿。
心里的石块越来越重,所有这些经历像一双铁手紧扼住她的喉咙,阻断她的呼吸。
她像个溺水者,不断在深水中挣扎呼救,却只是越沉越深,没顶的冷水一片漆黑,些许粼粼波光盘旋在上方,看似触手可得,实则望尘莫及。
她放任自己沉沦下去。
站在海边,看着周遭无忧无虑的人群,她无法沾染上任何快乐因子,她只是等待着,等待夜深人静时,独自走向命运的终点。
然后,她听见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原来是你。前一阵在广播里听到过你的事儿,还想着这些遭遇不是只有连续剧里才会出现吗,为此好生唏嘘了一番。现在看来,你选择这条路也是情有可原的。”
“嗯。”她轻轻地说。“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来?”
“我嘛……”
说起来,我的人生比她更加有条不紊,学校毕业后分配进工厂,经人介绍与现在的老伴相亲结婚,子女慢慢长大成人,退休后照看孙子……一直到昨天,规律的生活作息未曾有过丝毫改变。
若要问我是否出现某种变故,我只能精炼的概括为,自己遇见一个老年人陷入指数名列前茅的骗局。
似乎随着人的岁数逐年攀升,养生观念突然出现在老年人的脑子里,医院去的勤了,药吃的越来越多,养生会所座无虚席,广场舞的音乐充斥整个社区,一时间所有人都变成养生专家,开口就能说出一长串保健诀窍。
我也不例外,养生培训参加了好几场,保健品买了几大箱,相隔几星期就去一趟药店,每年体检一次,同龄老人能做到的都做了,即使如此,还是觉得差些什么。
要我说,像我这个年纪的人极其容易深陷面对衰老的恐惧。
眼看着自己一天天不如从前般健壮,花白的头发、脱落的牙齿、佝偻的身躯、摔一跤也许就起不来的体质,只有通过各种保健活动进行自我催眠,告诉自己缺乏的某种营养正在补充中,某某药品可以治疗三高心脑血管腰酸背痛咳痰喘,吃过就百病全消,就可以暂缓垂垂老矣的脚步。
正是出于这种心理,我听信某家保健品推销会的殷切“建议”,不顾子女阻拦,私下掏光所有养老钱购买了大量保健药品,堆在床下占据半片江山。
可惜盲目的采购欲望消失得太快,理智回归脑海,我很快发觉自己好像上当了。震惊的子女将药品拿去检验,发现只是最普通的维生素片和鱼肝油胶囊而已。
虽然报了警,但骗子已经离开这座城市,调查及追款需要时间,坐在家中,老伴和子女的抱怨责备滔滔不绝,我没有反驳,只是默默盘算着来海边的时间。
本以为自己是这趟旅途唯一的见证,然而世事难料,我遇到了另一个自我放逐者,该叹一句“天意弄人”吗?
“现在的老年人总在这类事情上犯糊涂,注意自己身体是好事,可不加分辨的听信宣传,花了钱还被骗就太划不来了。”她扭头看向我,语气不免认真起来。“我母亲就很理智,从不乱买保健品。”
“唉,怎么说呢,被传销手段洗脑的人是不会认为自己身陷骗局的,反倒对清醒者充满敌意,觉得他们不可理喻。”我搔了搔头皮,总结道。
“至少你清醒过来了。”
“可我的养老钱全落入别人的口袋。”
“会找回来的。”
“那么你也一样。”
“……”
这次间隔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在下一秒不声不响地再次踏进水中,这个时候,她忽然笑了。“我们是在互相劝慰对方吗?以相同的身份。”
“……我以为是在比惨,看看谁的日子更糟糕更活不下去。”
“然后发现自己其实还不算最绝望的那个,原来有人跟自己一样,对生活失去了希望,尽想着如何获得解脱。”
“所以?我们是准备相伴而行还是选择别的路?”
“我不知道。”她迷茫的声音穿透黑夜,与我产生共鸣,我望着月光海岸,对自己原本决绝的念头感到一丝动摇。
“说不定,别人清早发现我和你,以为我们是约好的呢。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女子,能衍生出多少都市八卦啊。”
她略带嫌弃的笑道:“我才不要和你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八卦呢,说的我都不想投海了,免得我们一起上早间新闻。”
“哈哈。”我们像多年老友一般调侃着,麻木不仁的表情渐渐从她脸上褪去,整个人都变得鲜活起来。
刹那间,我做出决定。
——我们来约定吧。一年时间观察期,如果彼此的生活还是没有起色,心态也调整不过来,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了,那么,此时此地,我们一起做完自己本该做的事。
——反之,倘若重新找回生存的希望,我们可以相互联系,相互帮衬,就像互助会做的那样。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吧?我一直关机,估计家里已经急疯了,我可不想让他们满大街贴寻人启事。你母亲肯定也在等你回去,之后好好解释,不要让她再为你操碎心。要记住,老人是需要哄的。”
“你这最后一句值得深思啊。”
“啊,有吗?”
“不要装蒜。”
……
皎洁月光下,两道高低不一的身影并排离去,波涛滚滚抹去他们曾留下的痕迹,迎接他们的究竟会是怎样的前景?
或许只有高悬的月亮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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