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云第一次离开竹林村，是在四年前，去广州。那年她在职高读高二，暑假学校安排大家去北京的饭店里实习，实质上是利用学生们廉价的劳动力。小旭被分到一个服务员工作，一天站在包间工作十小时，每个月拿八百的薪水，包吃包住，她高兴得不行。实习结束后，她和同学一起去了动物园，买了一个长颈鹿的发箍作为纪念品，她最爱问别人，你知道长颈鹿怎么喝水的吗？大家都摇头，她兴高采烈地说，我知道，我见过！ 小云第二次离开竹林村，是在两年前，去上海。同母异父的姐姐在那里工作，她们第一次见面。从关中到上海，她独自一人坐了一天一夜的硬座火车，姐姐没有来接她，靠着在北京的一点经验，她买了地铁票，摸索到了姐姐住处大致的位置。其实她方位感很强的，但是姐姐住在一个老旧的弄堂里，七拐八拐才到了家门口。她站在屋檐下，抬头望着各家伸出来的晾衣杆，想起了小时候玩的万花筒，让她直发晕。 小云第三次离开竹林村，是在去年夏天，坐了更久的火车来陕西，不过好在这次有妈妈一起，这是她的家乡，哪怕她一句陕西方言也不会讲。她想，或许这一次她不用再回到竹林村了。
二
小云的妈妈是我外公的表妹，也就是我的姑婆。按照辈分，我应该把小云叫小姨，虽然我大她好几岁。在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这位姑婆回来过一次，那时候小云才四岁，丈夫没让她带回陕西。那不是她的第一任丈夫，前任丈夫在帮村里人修房子的时候从房顶掉下来摔死了。姑婆一时精神恍惚，流言四起，最后阴差阳错被祖母交给一位同乡，同乡却是个骗子，将她卖给了一个残疾男人当老婆，第二年便生下小云。那个男人只想要个儿子，谁知竟是女儿，最后姑婆给女孩取了一个名字叫小云。 我不知道小云知不知道这些事，大概是知道一些的吧，不然姑婆是怎么向她解释那个上海的姐姐的？小云和姑婆借住在我家，当时我还在西安书。妈妈给我发来小云的照片，说她小时候长得还挺乖的，现在怎么这么胖。 虽然我之前从未见过小云本人，但姑婆总会每年寄来些她们的照片——直到小云去广州，他们家才买了第一个智能手机，姑婆却是在回到陕西后，从妈妈那里知道，原来用手机就能发送照片。姑婆质问小云，之前怎么不告诉她这个功能。小云低头，一声不吭。 妈妈在微信里多次说起，小云性格内向，从不与她们交谈，和姑婆也是一问一答。可是没过几天，小云加了我微信，和我聊天的她，十分善谈，不停地问我问题。 “你也去过上海？”她问的第一个问题。“你看过我的相册了？”小云睡的是我的房间，相册就摆在床头。“嗯，我也去过上海，你还去过哪些地方？”我下意识地犹豫了一下，回她：“不多，就只有几个。”很快她发来我朋友圈的一张照片，是我在大理拍的。“这是在哪里？”“大理，去年拍的。”“大理在陕西吗？”“在云南。”我感到诧异。“真羡慕你。”“等你长大了，也能去这些地方。”我有些不知所措，竟然像个中年人一样讲出了这种话。她不再回我，过了一会儿，她又给我朋友圈点了几个赞。我也去看她的朋友圈，转的几乎都是关于瑜伽和爱情的文章，最近一条是离开家之前发的:“不管去哪里，我都不会忘了你。”配图是一张她的玩具熊，竟和她有几分相似。我点了一个赞。
三 在我家住了半个月之后，小云开始找工作了。妈妈说，姑婆不想再回关中了，她连存折都带来了。通过中介，很快小云找到了一家超市的工作，可是没过几天，她就辞职了，理由是站着太累，工资又低。后面给她介绍的几份工作，她都不愿意去。有一份是在爸爸朋友开的进口啤酒吧做收银，工作时间下午六点到十点，轻松，工资又高，她也是去了一天就不再去了，觉得下班时间太晚不安全。“我们都不想帮她了，她也没什么学历，哪能找到工资高又轻松的工作？性格也特别不好，和她说话从来不理我们。”妈妈向我抱怨了好几次。可是为什么在微信上和我聊天的小云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问了她关于啤酒吧的事情。小云过了很久才回我：“因为他们都说我靠关系。我长得也不好看。”这个原因怎么可能向大人们说得出口。工作就这样不了了之，小云继续待在家里。 没过多久，妈妈又在微信上告诉了我一件事：“今天你姑婆问我，我们这边嫁女儿男方会给多少礼金，我说一两万吧，我们这边很多没有这个习俗了。她说太少了，她们那边至少十万，她想回关中了。你说，她这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我心里一惊，突然想到姑婆就是这样被卖去关中的。我决定回家一趟。我在微信上告诉小云这个消息，她回我，好哦，等你回来陪我玩。这让我感觉她一直在陕西，不会离开了一样。
四
到家，见到小云，免不了的尴尬。网络和现实果然还是差距很大。大人们热络地为我们介绍彼此，她低着头，沉默，刘海遮完了她的眼睛，不知道她的目光投向的哪里。很快，姑婆开始训斥她，大人们又将姑婆拉开，最后只剩下我和她。我一时不知如何打破僵局，只好坐在一边拿出手机，假装回消息。过了好一会儿，她先开了口：“你在地图里搜一搜甘肃省竹林村吧。”“竹林村？”“甘肃省，我家就在那儿。”我打开地图，她坐了过来，我感到很不自然，和她相处，总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要小心翼翼。页面跳转出来，她笑了笑：“我家就在这儿。”除了竹林村四个字，几乎没有任何信息。我问，“你有没有家那边的照片嘛，我看看。”
她没有拿出手机，摇头，“我没有，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又语塞了。 . 她突然转移话题：“在这边，我都听不懂其他人说话，陕西话我要仔细听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幸好你和我说普通话。”“你可以告诉他们呀，让他们说普通话。” “我才懒得说，而且有些人的普通话比陕西话还难懂。”她开始偷笑起来，不知道想到的是哪个说陕西味普通话的人。 我想到的第一个人是姑婆，当年她也是说着陕西方言，如今却一口关中口音了。时过境迁，她的女儿却和她相反，说着一口关中话，却要来适应秦音。
五
姑婆还是决定回关中了。她说，因为小云不愿意留下来，她听不懂方言，没办法找到工作。长辈们却私下议论，那是姑婆嫌弃这边嫁女儿时拿的彩礼太少。 不管是什么原因，大家好像都松了一口气。一直以来，感觉每个人都在如履薄冰，谁也不敢提当年的事，都在努力对姑婆和小云好，好像这是一种补偿。 而我能做的，就是带小云去一次欢乐谷。小云说，我在广州其实也差一点就去了欢乐谷的。我没问怎么没去了，我什么都不敢问。 小云第一个游乐项目选了摩天轮，排队的时候，我告诉她，到达顶点时认真许愿的话会愿望成真的。她露出鄙夷的笑容，“你一个大学生还信这些？” 我们在摩天轮上看风景，小云说，其实刚才那个许愿的传说她不是第一次听了，在上海的时候，姐姐给她讲过。“你们也一起坐了摩天轮？”她摇头。“她只带我去了明珠塔，她工作很忙。”“你在上海玩了几天啊？”“没几天吧，我不记得了。”她开始有些不耐烦，我闭了嘴。 摩天轮到达顶点时，她的目光依旧漫不经心地投向各处。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像谁也不知道在上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六
姑婆回关中前，算了一笔账，特别心痛地告诉妈妈，这次回陕西她花了三千块，那是她一年的积蓄。小云站在一旁听着，照旧面无表情，低头拨弄着指甲，上面的红色指甲油已经斑驳。 我回家后，她搬去了客房。她依旧不怎么和我面对面聊天，但只要一分开，就会在微信上找我。我常常有种错觉，其实这根本就是两个人。微信上的她还在竹林村，即将去往未知的地方，我面前的她身在四川，却将回到明月店，哪儿也不再去了。 她问我，大学生活怎么样。我说，就是逃课和恋爱。她又问我，那你有男朋友吗？“没有。你有吗？”我故意在后面跟了一个奸诈的表情，像是在开玩笑一样。“我也没有，我太胖了，我想减肥，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我想起现实里她控制不住的食欲，以及足不出户的生活习惯，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少吃多运动，坚持一定会瘦下来的。”她冷淡地回了一个“哦”。晚上睡觉前，我看见她又转发了一篇关于瑜伽的文章。 第二天她便和姑婆坐上了关中的火车。几周后，我已经回西安了，奶奶突然打电话来，问我高考如何填志愿。原来是小云想读大学。“她不是职高已经毕业了吗？填志愿之前需要先参加高考……”“哦，这样啊。”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 夏天快结束时，小云在微信上告诉我她工作了，在商场卖鞋。“你喜欢吗？”“还行。”可是奶奶告诉我的却是小云在竹林镇上的超市工作。我没问小云究竟怎么回事。 这之后，小云常常在微信上找我，总是问我“你在干嘛”。节假日时，总是复制一段很长很长的祝福语，然后说“给我发个红包呗？”她的朋友圈也不再转关于瑜伽的文章，而是“看清楚，这就是现实！”“敢不敢这样疼你的女人？”“为什么我们总是活得这么累？”这一类的。我开始很少回复她了，渐渐地她也不再找我。 已经是冬天了，姑婆打来电话，兴奋溢于言表，告诉我们小云有男朋友了，在银行做司机，比小云小八岁，打算明年就结婚，给她十二万彩礼。 在竹林村，甚至是关中大多数地方，女方未满法律结婚年龄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男性的数量大大多于女性，所以金钱成为婚姻不可缺少的因素之一，甚至是最重要的因素。小云喜欢那个男人吗？根本就没人关心。 姑婆心满意足地说：“不枉我养了她这么多年。她之前竟然还想去念大学，读大学得花多少钱啊，她又不是考上什么重点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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