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时年纪小（15）

十五        好看

记得那时年纪小（15）

杨老师正在院子里的树下看书，师母正在灶房里忙着。看见奶奶和我来了，都站出来打招呼。

‘’婶子，你有啥事，这么晚还亲自来了。‘’

‘’希如啊，婶子来找你写封信。‘’

杨老师一听，忙让奶奶坐下，自己进屋去找纸找笔。

奶奶问师母：“怎么这晚了，还没有做好饭？”

师母指指屋里说：“家里来了个小客人，不习惯吃两顿饭，我们将就她把晚饭时间向后了一点，中午还给她单做一顿。”

奶奶问：“谁家的孩子？”

师母说：“希让的老末闺女。”

“到这里过暑假来了？”

师母看看里屋，小声说：“她妈前时没了，没人照顾，他想开学后带在这里上学。”

“希让工作还怪忙的？”

师母顿了顿，说：“听说是。”

杨老师拿着纸笔从屋里出来。奶奶跟师母说：“你赶紧忙做饭去，我这里不用陪。”

师母客气了一声，进灶房去了。

杨老师站在院子里，对着屋里喊：“樱子，出来见客人。”

樱子答应一声，走了出来，看见我，做了个鬼脸，‘’怎么是你？‘’

杨老师指着奶奶对樱子说：“快来，喊大奶奶。”

樱子乖乖的走到我奶奶身边，喊了一声：“大奶奶好。”

我奶奶高兴答应着，拉着樱子的手，说：“这闺女怎么长的恁像杨家人呢？怪俊的。”

杨老师问我：“檐子陪奶奶来的？”

奶奶说：“我想叫你给检查一下作业呢，不是快开学了么？”

杨老师说：“好。”

就对樱子说：“你把檐子带屋里去，出个数学题给他做做，再让他把我布置的背诵背给你听听。”

樱子高兴的答应了。

我跟着她进了屋，看见靠窗户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茶杯、碗，还有一本书。我过去看看书本名字，叫《播火记》。

我知道黄豆、高粱、玉米、芝麻、菜籽这些都能播在地里，可是火怎么播在地里？

樱子告诉我，这是小说。

小说是什么？

小说就是好看的故事。

好看的故事不知道，可是好听的故事我知道不少。集市上的老刘、渡口罗锅爷、每年冬天到我们村子里来的老唐头，都会说书。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哼哈二将，一个吐水，一个喷火。

樱子看着我，眼神很不屑，我都能读出她想说的话：你都说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那到底是啥意思？‘’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难道你就能什么都懂？我心里这样想，可是没有说出来。

‘’差不多。‘’

她歪着头说。

‘’什么差不多？‘’

你心里想的。

我心里想的你也知道？‘’那，明天，我们去河里游泳去？‘’

她一下子蔫了。

我暗暗笑了。

她又翻开桌子上杨老师的书本，看着在纸上写了一个题目，说：“你做这个。”我一看，上面写道：十五又二十分之三加上八又七分之五等于多少？用数式表示。

“这也太难了，没学过。”

‘’那你学什么了？‘’

我想说啥也没学，可是又不对，我们天天上课，唱歌跳舞割草放牛游泳捉癞蛤蟆。

她说：“给你出个题目，一分钟回答。”

一分钟谁会做题目？我干脆说：“不会。”

那你到底会哪样？

我总不能说一样不会。

我会背诵。

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太平。

“就这一句？”

“这是四句，怎么是一句？”

她看着我，竟然露出赞许的目光，点点头，说：“你比我强。我二伯让我背的那些，我都没有背出来。”

‘’为什么呀？”她说：“当然是太难了。你说这些古人说的话，有什么用？再说，我也不懂。”

‘’我也不懂。‘’

“那你还这么认真背？”

“其实，杨老师要求背诵好几段，我就会这一段。”

“还有几段？”

我告诉她还有两段，以前也还有一段，到现在还不会背。

“不许你跟杨老师说啊。”

她很爽快的答应我说：“我保证。”

然后，她问我那天跟我一起摇船的那个男生叫什么，我说叫立春。

她又问我和立春的游泳水平谁更高些，我说在水上游我俩差不多，可是立春在水下憋气的时间长。

“你们学校里那个老师最坏？”

教四年级的徐老师。

“他怎么样坏法？”

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徐老师也是我们大队宣传队的演员，平时专门演坏人，地主婆啊啥的。去年，他演恶霸地主黄世仁的娘，每次上台，他的脸都涂抹成猴子腚，还用拿捏的尖嗓子恶声恶气的问：“喜儿，俺的莲子汤熬好了吗？”

喜儿是我大姐演的。她就把一个白碗端给她，说：“是，熬好了，老夫人。”

徐老师翘着莲花指，朝碗里一摸，“哎呀！”尖叫一声，就把一碗滚烫的莲子汤泼在我大姐身上，还拧着我大姐的耳朵，恶狠狠的骂：“你想把老娘给烫死啊！”

每次演到这儿，我都想上去替我大姐揍徐老师一顿。

‘’那是演戏，说明他演得好。‘’

‘’那倒也是。看戏的人都说他演得好，还能男扮女装。但是，他就是坏，才专门演坏人。‘’

我没有告诉樱子的是，有一天晚上，我和立春就埋伏在路边的草垛子后面，等徐老师演出完回家的时候，向他扔石头。后来给徐老师发现了，回家挨了一顿揍。

她又问：“你们学校里哪个老师最好？”我想那当然是杨老师了。我娘和我奶奶说能赶上杨老师教我那是我的福气。我说：“是杨老师。”

她撇撇嘴说：“马屁精。”

我气得不想理她。

奶奶喊我回家。

我正好不想在屋里跟樱子说话了，赶紧跑出来。

樱子也跟了出来。

奶奶问：“闺女，檐子的作业检查了没有？”

樱子说：“检查了。”

杨老师问：“怎么样？”

樱子说：“还行，背出来一段。”

奶奶高兴的说：“都背出来了？”

樱子说：“还有三段没背出来。”奶奶听了，指着我发狠，说：“从现在起到开学，不写完作业不准你出门欢。”

杨老师和师母都出来送我奶奶，樱子也跟在后面，我气急败坏的问她：“刚才你不是答应不说的吗？”

她晃着头，满不在乎地说：“是啊，我答应不告诉你杨老师的，所以我只告诉你奶奶了！”

嗨！要是个男生，我肯定让他先吃我一拳头。

“怎么样？我绝对是遵守约定的。‘’

她居然敢这么说。

奶奶果然说到做到，每天我一起身，娘的缝纫机就搬到前屋的过道上，奶奶坐在门边，打狗撵鸡，寸步不离。

立春来喊了我好几次，奶奶都说我作业没有做完，不能出去。

三叔和三婶看我被死死关在家里，很畅快的附和着奶奶，说：“就得这么管着，不能和于家那小子混一起。”

奶奶说：“不是那个意思，快要开学了，我想给他收收性子。”

我看娘和奶奶态度太坚决了，知道也没有办法出门了，也就乖乖的把书本和作业拿出来念念写写。

长天白日实在难熬，于是在家里上墙爬屋，捶地打瓦，用娘的话说，如果不是屋顶的木梁太粗太沉，估计也给我掀下来当了烧火棍。

终于有一天，我在娘的木箱子里找到几本没有封面的书，打开翻了翻，在里面居然看到一篇《纪念白求恩》，我想一想，这些书应该是《毛泽东选集》，按着那时候的常识，这套书应该放在宝书台上的。

我把这些书从箱子里拿出来，来到外边的堂屋里，在后墙正中，毛主席的大幅画像底下，宝书台上还有一套书放在上面，我踩着一个凳子爬上去，那上面放着那套书也拿下来一看，封面上也写着《毛泽东选集》，我翻一翻，就明白了，这不是《毛泽东选集》，而是另外两套书，一套两本。其中一套我一看就明白了，是《三国演义》，那里有刘备关羽张飞赵云还有诸葛亮曹操司马懿。另外一本不知道，翻了好多页就找到几个名字：甄士隐贾雨村一僧一道还有霍启英莲，还不知道里面说的都是什么。

我把这八本书的位置互相掉了个，把宝书台上的四本换了下来，放在我的枕头底下，躲在屋子里偷偷的看《三国演义》。

看书的日子过得很快。

这大概就是樱子说的好看的书了。

我天天呆在房间里看书，娘又担心我生病了，一会儿来看我一遍，后来看我只是在看书，乐了，回去对奶奶说：“真给您说中了，这小子正坐在屋子里看书。”

奶奶说：“再倔的骡子再拧的马，只要给他套上嚼子，它就会乖乖的推磨、驾辕，何况他是个满嘴茸毛的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