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直划桨，乘风破浪，却一再被时光冲回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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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着一条小巷，啪嗒啪嗒走，踢起路面上的土，腾起一小团一小团雾。砖红的墙，苍灰的墙，土黄的墙，路边有棵榆树，高大又歪斜，树皮皱巴巴绽开，结出一颗颗瘤子，树叶在天上窸窸窣窣响，锯齿样的叶缘反着光，细碎地映在流云上。
我看见一座水绿色院门，渗出几点锈斑，像面庞上长着几颗小麻子。推开门，听见一群麻雀扑棱棱拍打着翅膀飞起，飞过一株繁花盛开的夹竹桃，盘旋着远去。嗬，这株夹竹桃，永远这么娇艳！它有两个大人那么高吗？它把枝叶散得很开，浓绿扁平细长的叶片，托着一簇簇层叠粉嫩的花儿，蜜黄花蕊轻盈颤动，在时光的风中俯首点头，迎接我归来。
几片如蝉翼的花瓣缓缓飘落，落在记忆的光影里。这座院子已经消失整整二十年了，可是任何时候，只要我想，我就可以轻推开那扇绿色大门，回去看看，看看被时光遗落在那里的，草木、生灵和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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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知儿呀——知儿呀——”的蝉鸣，夏天总显得漫长又安静。
家里人都睡午觉呢，爷爷养在笼子里的百灵画眉都在睡。我独个在香樟树的阴凉里看小人书。这棵树不高，歪脖子，伞冠绿油油，密密层层，叶间藏着小米粒儿样的花，散出似有若无清香。樟香驱蚊，就算被蚊虫叮了包，扯几片它的叶子揉碎敷上，一会儿就不痒。它是好脾气的树，一张吊床秋千，一头就拴在它腰上，另一头拴在上房廊前黑漆漆大柱子上。上房是爷爷奶奶住的，青砖黑瓦悬山顶，屋顶角上蹲着神秘小兽，令人无端心生敬畏。
坐在秋千上，脚一下下蹬着地，晃悠悠地荡。地上有几个小圆洞，又有“泥牛”钻出来爬到树上变成“蝉”了吗？树干上留着它们金色干枯的壳，背上有道缝。如果动作慢了，它们可能会被叔叔捉住，就地烤了吃。虽然闻起来是挺香的，可我还是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樟树旁边葡萄架上，挂着一串串绿果子，硬梆梆无比酸，掐几根须子尝尝，想象再过俩月，葡萄熟透了，多么晶莹剔透饱满，蜜一样甜。
梧桐真高啊，笔直、茁壮，亭亭如华盖，庇护着脚下花丛。芭蕉、月季、凤仙花，牵牛、鸡冠、一串红……缠绕在竹竿上的牵牛花在烈日下委顿了，月季依然生气勃勃，粉红、绛红、鹅黄、乳白，蜜蜂嘤嘤围着飞，各样颜色都开得绚烂，我喜欢它们胜过洛阳王城公园的牡丹。
整个夏天午后，几乎不睡中觉的我，就这样在院子里游荡，像国王巡视自己的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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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床悠悠荡荡，天上的云飘忽不定，来了又去，散了又聚。风来了，梧桐叶发出悦耳惬意的“沙啦啦”响，在北厢房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北厢房有点破，偶尔有亲友来借住，大部分时间像现在这样空着，放点杂物。风吹开掩着的木门，吹进空荡荡的房里。
我被太阳晃得有点晕，起来跟着那阵风跑进去，真凉快。这里没什么家具，只有卧室放着一张光秃秃木板床和朱红色斗柜。斗柜中间镶着玻璃，贴着一张挂历美女。我正看美女出神，从床下走出来一只……金红色的毛，尖尖的嘴，蓬松的大尾巴，几乎和我一样高——狐狸！
我骇了一大跳，没错，我在《小狐狸画春天》和《列那狐的故事》里都见过，我知道，它是一只狐狸！我紧张地不敢动，盯着它。它冲我点了下头，郑重的、优美地，我愣住，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它慢慢走过来，走过我身边，走出房门，它可真漂亮。我随着它走出去，只见它走到葡萄架下，仰头看一串青绿色的小葡萄，还用鼻尖嗅了嗅。
我赶紧跑到葡萄架边，跟它说：“你想吃葡萄是吗？还没熟呀，好酸的啊。”
它又点点头，转身就走。
我有点急：“哎，你要走了吗？”
它停下来看看我。
我说：“还有两个月葡萄就熟透了，到时候你来吃啊，可甜啦。”
它似乎笑了笑，似乎点头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就跑过梧桐树，跑进花坛里，不见了。
我追上去，奇怪，这边墙没有洞啊，它从哪里跑出去的？仔细在花坛里找了找，两排鸡冠花像卫兵一样高昂着头，蜜蜂还绕着月季在嗡嗡，风平浪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纳闷着，顺手摘了朵一串红，抽出花心噙到嘴里，吸着花蜜坐回吊床上，若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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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们陆续起床了。我告诉他们我遇见一只狐狸。奶奶一拍手：“呀，不是撞上黄大仙了吧！”我爸说：“哪儿呀，她睡迷糊了做梦呢吧！”我妈摸摸我脑门：“晒这么烫，快回屋歇会儿别在外头野了，去，捣点小桃花我给你染指甲！”我妈说的小桃花就是凤仙花，花瓣加上明矾在臼里捣成糊，敷在指甲上，拿芸豆叶子裹住，能染出淡雅水灵的红指甲。
这天傍晚下了暴雨。我手上裹着凤仙花、芸豆叶，坐在和爸妈一起住的新屋门口，在滂沱大雨里，朦朦胧胧望着积起半尺水的庭院、院子另一头上房屋脊上蹲的神兽、熙熙攘攘大半院子的花草、北厢房脱落的墙皮，忽然生出一种咫尺天涯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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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成熟了，狐狸没有再来。如果是一场梦，也没有再梦见它。
很多年以后，当我在北京数日不散、万物不见生机的雾霾中，忆起这些片段，自己也迷惑了——当年的花园，究竟有没有出走过一只火红的狐狸？
图片来源：《城南旧事》插图，作者关维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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