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叫佛印,法名了元。
我生来与和尚极像,不沾荤腥,一沾就吐,强喂就生病。
别的孩子会说话时,都是“爹爹”、“娘亲”叫得欢。而我,初次开口就说:我想当和尚。
爹娘一听,顿时慌了神: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你光宗耀祖、开枝散叶,去做和尚,怎么了得?
于是,等我稍大些时,爹娘就赶紧把我送到当地最好的学堂,希望知识渊博的老师能改变我的想法,让我及早醒悟。
老师很喜欢我,因为我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吟诗作词,更是张口就来。
寒窗苦读的目的,不就为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吗?而我,竟从不谈功名二字。
老师受了爹娘的嘱托,特意让我的好朋友子瞻来劝我,因为他的志向,就是考取功名。
他满腹诗书,文章冠世,是那种随便写篇文章,就收能获一大堆粉丝,大家争着抄写背诵,恨不能捧着诗作大喊“子瞻子瞻我爱你”的神人。他姓苏,字子瞻,名叫苏轼。
我俩同窗多年,感情十分深厚。我们一起作诗,一起吟对,就连上厕所,都要一起去。
我们常常互劝对方改变想法。但他劝不了我,我也劝不了他,劝着劝着就成了辩论赛。“做和尚有什么好?我若做了官,第一件事,就是毁了寺庙,灭了和尚。”
二
时光如飞,转眼间,学业就结束了。苏轼去了京城考试,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一举成名,从此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富贵非常。
我却心绪不宁,因为当年苏轼亲口讲过,一旦做官,是要灭僧毁佛的,万一他真有了此念,手上又握着大权,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万一真说动了皇上……唉,我都不敢往下想了,我该怎么办?如果我能在他身边,就能及时劝导他了。
好在没过多久,苏轼给我写的信到了,信中说他想念老朋友了,恨不能盼我明日就到。但我明白,他是希望我看见他腾达的模样,就此动起富贵之念,也想让我考取功名,好让我爹娘放心,——这在红尘人世间,也的确是好朋友的做派了。
于是,我一路跋山涉水,终于来到了苏轼的府邸。老朋友一见面,喝酒吟诗,好不快活!只是谈论起当年辩论的志趣问题,依旧是鸡跟鸭讲——各执己见。
但巧就巧在,我没来几天,仁宗皇帝要在皇宫内廷修建七日黄罗大醮,请僧人们来做法事,要为万民祈雨。
子瞻是翰林官,自然要去。而我,本是不想去的,只想在府里好好念经,做做功课。但子瞻想我多出去走走,多看看天家富贵,说不定会改变我做和尚的志趣,于是就生拉硬拽,非把我拖去作伴同往不可。
佛场庄严肃穆,仁宗虔诚地在佛前拈香下拜。我还从未见过皇帝模样,心中好奇,就偷偷伸个脑袋出来,想着偷觑一眼就好,没想到,就那么巧,仁宗也正好抬头,一看,这人生得一副罗汉模样,面方耳大,丰仪出众得很哪。于是问左右:“这汉子是谁?”
我是跟着苏轼偷溜进来的,别人哪里知道,眼看就要露陷,苏轼急中生智,赶忙回答:“这是新来的僧人,还没有正式入籍。”意思就是这还是临时工,暂时没编制的,所以大家没怎么见过。我想苏轼此时也一定没有多想,只想要蒙混过了关就好。
没想到的是,仁宗却上了心,感叹道:“这么好一副罗汉相貌,怎么还在做临时工呢?不行,必须给人家体制内的待遇。”于是金口一开,对着我道:“赐你度牒一道,钦度为僧。”还当场御赐法名——“佛印禅师”。
我阴差阳错,却得偿夙愿,自然是开心极了,赶忙叩头谢恩,佛前剃头,再接过度牒。
现在轮到苏轼傻眼了,他愧疚得无以言表。本来接我来京城,是指望着劝我出仕,挣个功名,我爹娘还在家翘首盼着呢,现在倒好,亲手把我推入了“火坑”。
他期期艾艾地来寺庙见我,表达自己的若干歉意。我本想安慰安慰他,告诉他这对于自己来讲,是真正的得偿所愿,是天大的喜事,心里欢喜都还来不及呢!只是看他忏悔的模样,我心念一转,又即刻做出灰心丧气的模样,埋怨他断送了我做官的好前途。子瞻的惶恐加重了,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做和尚不好了。从这以后,再给他谈谈佛经,论论道法,他就算一万个不愿意,也得老老实实坐在那里悉心听受了,谁让他欠了我呢。
三
东坡被贬了,匆匆与我告别,一路到了杭州赴任。
这天,子瞻正闷坐着思考自己被贬的原因,到底是人太帅还是文采过于斐然?唉,真难找到原因啊。正冥思苦想着,下人来报,说外面有个和尚,说自个儿会作诗,自称是诗僧,要求见大人。子瞻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真是笑话!我堂堂学士,岂是一个和尚可以随意见的?去告诉他——诗僧焉敢谒王侯?”
下人传了话,和尚递进来一首诗:
大海尚容蛟龙隐,高山也许凤凰游。
笑却小人无度量,诗僧焉敢谒王侯!
子瞻大吃一惊,因为从字迹上看,这分明就是我的笔迹。
确实是我,我一路追过来的,风尘仆仆,真累啊!
子瞻冲出来的第一句话当然是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露出佛印式招牌笑容,只笑而不答。只是此后,子瞻迁任何处,我就随到何处。我们谈诗论经,对,论经,现在的子瞻,和佛亲近了许多,我劝他辞官归隐,他也再无以前那般恼怒了。他说:“再等等吧,等我功成名就再说,不是说要达则兼济天下吗?等我造福了苍生,就和你一起归隐吧。”由于归隐的心已存,干脆就给自己取了个别号——东坡居士。闲着无聊,他还开发了好多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菜式。于是我们的朋友生涯日记里,又添了这些日程:他吃东坡肘子,我吃清水白菜。他吃西湖醋鱼,我吃清水白菜。他吃东坡芽烩,我吃清水白菜……只是气愤的是,他这样吃,还是玉树临风,身姿挺拔,我还是一堆堆的模样。唉!
这其中,他屡次调动工作,我都跟随着他,以免他修行之心退却。他到杭州当通判,我就到灵隐寺当主持。他到京城任职,我就到大相国寺念经……
四
神宗天子元丰二年,东坡又惹事了——不是一般的事,因为牵扯到了极敏感的政事问题,皇帝大怒,直接把他问成了死罪。
出狱后的东坡,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我,拉着我的手说:“好兄弟……”看他哽咽得说不出话的模样,我一如既往展现我佛印式淡定微笑:“咱啥也不说了,等你尘缘了了,咱就上天逍遥去吧,你不说要乘风归去吗,不要担心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了,现在都有空调了呢。”
看着东坡激动地点头,我就知道,这一世,我总算拉他回来了,大功告成。
哪知,世事难料。事情的转折,出现在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身上。这个姑娘,年方十八,是襁褓之时被父母丢弃在庙前的孩子,被东坡一念善心,唤个烧火工人拾回寺庙养大成人。
未料,初始一片善心,最终却生了恶念。
一日,东坡突然在后院见到了这个姑娘,竟一瞬间动了凡心。他吩咐烧火工将姑娘送到他的禅房,从此,再不管修为,不顾戒律。
东坡自认为做得隐秘,但还是被佛我发现了,我婉转点破此事,劝说了他。东坡又是后悔又是气恼。竟一声不吭,回到禅房,自行了断,只留下了遗书。
我仔细研究遗书,翻译过来的意思大概是——这件事太丢人了,太悲催了,一世英名也没有了。这该怎么办?按理说该下辈子再好好修炼,但东坡就是任性,竟然说:“和尚是什么,就是个祸害人的称号,老子下辈子再也不当和尚了!”他非但不当和尚,反而毁佛撒气,他心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老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免得这样苦恼!
我见此情景,当机立断,发愿说:“我们是好朋友,我断然不能见你走上毁僧灭佛的道路,永世不得超生,我要追上你,一定可以劝化你。”说完,我也自焚了。
五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佛印与东坡同年同月同日同离凡尘,乘风归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佛印与东坡真乃患难之交,人生之幸莫过于此。
谨言君对这对好朋友神往不已,哀叹自己身边从无此等朋友,尽是狐朋狗友之流,不禁涕泪横流,但转念又一想,自己不也是朋友口中的狐朋狗友么?大家彼此彼此,山鸡对灰鹅,快快活活地过我们的红尘生活,又有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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