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

我问朋友，当她看到亚洲人的时候，她是如何判断他们是否是中国人，或者中国人给她留下的群体印象是什么。我有两次把非华裔亚洲人错认为中国人的经历，第一次因为赶火车问路，我劈里啪啦用中文说明情况后，对方一脸愕然。顾不上难为情，道歉后我又用英语问了一遍，幸好赶上了火车。第二次错认了一位朋友的中印（印尼）混血同学。

朋友听完我的经历，说， “I can recognize Indonesians, because there’re many Indonesian immigrants in Saudi.” （我可以认出印尼人，因为在沙特阿拉伯有很多印尼移民。）我问，“Then what’s your impression of Chinese people?”（那么你对中国人的印象是什么？）朋友想了想说，“You Chinese people have really soft hair, and it’s thick.”（中国人的头发非常柔顺，而且头发浓密。）（P.S.朋友是自然卷，解开发束，一头浓密的卷发舒展不羁。）听到朋友的答案，我忍不住笑了， “Actually nowadays many Chinese people are suffering from hair loss, especially young people due to severe competence and stress.”（ 事实上，现在很多中国人都有脱发的困扰，尤其年轻人，因为激烈的竞争和压力。）“But your hair…”朋友看着我的头发。在英国生活近一年，我的发量并未明显减少。希望之后的几年，脱发也不会成为我的困扰之一。

我描述自己对沙特同学的外貌印象，大眼睛高鼻梁，然后思忖了几秒后，我说，“Your features are commonly sharp.”（你们的五官轮廓普遍比较突出。）我想起毛姆在《面纱》里借Kate的视角看中国人时，用到的词“flat”（平）（P.S.毛姆的这部作品也因此遭到了批判，诸如“辱华”，“种族歧视”等）。朋友想了想，说到，“The thing is, some people in Saudi think they get too big a nose.”（其实，在沙特，一些人觉得自己的鼻子太大。）我说，“Not big, but straight.”（不是大，是直挺。）“It’s interesting to think that way, but some people actually have one of their nose bones removed to make their noses less sharp and smaller.”（这样想的话确实挺有意思。不过一些人为了让鼻子没那么突出，看起来小一点，会整容取掉一块鼻梁骨。）在国内，鼻子的整容手术，恰恰与之相反，是往鼻子里填东西。

另一位朋友的五官非常立体，鼻梁尤其高挺。在我的审美认知里，清晰立体的轮廓和美可以划约等号。但朋友说，出国前她总被朋友建议去整容，让鼻子看起来小一些。

你看，我们都在用各自的视角看待和理解这个世界和身边的人与事。

留学生之间有同为异乡人的互相理解（当然，并不是所有人。），所以与人走近，通常始于身处异国的感同身受。最无奈的委屈也常常始于，“You know as foreigners, we have no choice but…”（你知道的，我们不是本地人，所以不得不…）也因为这个“foreigner”的身份，很多时候我总是下意识地以“outsider”（外来者）的视角去审视生活和理解别人，于是不自觉间带着一份小心翼翼。例如，我注意到，与人交流时，对话里频繁出现的几句话是，“What do you mean (by that)?” （你说的是？）； “You know what I mean, right?” （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I mean…”（我的意思是···）；“In my country, people/we…”（在我们国家，我们···）…

也就是说，在国外与人交流比在国内与人相处更费劲些，阻碍不在于语言，而在于对话者间的那份小心翼翼，像一堵墙，虽本意是礼貌和自我保护，但也让交流变得程序化、形式化。想象一下，如果你总是隔着一堵墙与人对话，是否会想深入交流？有些时候，我甚至想说，“Can we just be straightforward and open to each other? Spare all this politeness?”（我们可不可以直言不讳，别管那些礼貌周全？）不过，我还是忍住了。因为估计straightforward这个单词就得解释半天。而且，事实上，我遇到的留学生和本地人大多都很坦诚。愿意与人交流的，他们并不忌讳谈论自己的私事，不愿意交流的，你可以在他们脸上看到“生人勿进“。

我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straightforward到底是什么。本来，这也不算什么事，但我后来意识到这未解的困惑直接影响了我的日常交流。

具体事件即每次别人和我打招呼，我都会卡顿至少三秒。那句问候语在国内是英语入门必学—“How are you?”/ “How is your day?”而我开口前，脑子里都会自动脑补一遍那个笑话。

一个中国人在美国大峡谷徒步时，不慎跌入峡谷里。绝望之际，一巡警发现了谷底的中国人。于是巡警站在峡谷上方大声询问，“How are you?” 谷底的中国人听到这句话后，条件反射地回答到，“I’m fine, thank you!”（我没事，谢谢！）然后巡警就走了。

所以我会尽量避免用fine回答。但我也注意到，当我的回答超过两句话时，会在对方脸上看到诧异的表情。于是，我更不确定该如何回答了。

前段时间，我和朋友说了自己的困惑，她详细地向我解释并教了我一些句子备用。不过，至今我依然会有卡顿。因为朋友的建议的第一步是判断对方是否熟人，即出ta是出于礼貌性问候还是询问近况。我在第一步就卡住了。

搬家之后，成了附近咖啡店的常客。去了几次之后，我注意到有人有自带咖啡杯的习惯。考虑到方便和环保，我也自带了咖啡杯。早上的时候，咖啡店里没什么顾客。我拿着自己的杯子，问店员，“Can I use my own cup?”店员看着我，干脆地答到，“No.”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我顿时惊愕，思忖着为什么，千头万绪奔涌而至。店员看我想得太过卖力，笑着说，“I’m kidding. Of course you can use your own cup.”（我逗你的，你当然可以用自己的杯子。）自此之后，在咖啡店里遇到熟识的店员，都会和他们打招呼问侯。

可是，朋友告诉我，他们不在“熟人”之列。所以，对于打招呼这件事，我依旧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