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一跳

老徐当年还是小徐的时候，经历了一次人生的重大变故。

为了保卫共同的伟大领袖、捍卫共同的伟大真理、执行共同的最高指示，热血澎湃的少年小徐经历了从口号争论到大字报争辩，从皮带拳脚到拿起半自动步枪，与他曾经的的战友如今势不两立的反动派展开了剌刀见红的武装斗争。

这是一场血与火的洗礼、灵与肉的考验。

如同经历那个疯狂时代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小徐最终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失去了朝惜相处的战友，失去了爱意初萌的恋人，最残酷的是，他为有牺牲多壮志的伟大信念已经被摧毁。

所以，小徐离开了家乡，来到一个偏远的山区，用知青的名义落户，跟随一位老农耕田种地，偶尔上山采药，直到那场浩劫结束。老农回到了山上的道观，恢复了道家身份，小徐没有选择回城的道路，而是跟随老道而去。

数年之后老道仙逝，小徐守着那间破旧的小道观，练功修道、采药治病，过着清净平淡的生活。某一年，有持枪杀人的凶犯逃窜到山中，并潜入了道观，当围歼凶犯的武警追赶到的时候，凶犯腕骨踝骨均已被折断，被绳索捆得严严实实，委顿在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徐渐渐成了老徐，须发皓然，神情淡定，一幅仙风道骨的作派，与当年那个热血少年宛若两人。多由于年来一直为山民采药治病，不取分毫，老徐颇具善名。某一年有孕妇难产，求上道观，老徐毕竟受过现代文明的教育，自知无力施治，立即以一只大箩筐反背起孕妇，以长年攀山越岭采药练就的功夫飞步下山，及时将孕妇送入镇上的医院，救下母子二人两条命。淳朴的山民感恩不尽，尊他为徐仙人，老徐只是淡淡一笑，日子依旧。

如果没有互联网，没有短视频，老徐也许就这样恬淡平静地过完一生。

一群野游的年轻人无意中拍下了一段视频，老徐在崇山峻岭的山岩上徒手攀越，身轻如燕，敏捷如猿，在临近山顶的那一瞬间，一跃而上，临渊而立，仰头长笑数声。此时镜头中青天一朗、古木苍翠，云雾缭绕，白发老者衣袂飘飘，的确是“仙人一跳”的惊艳既视感。

视频发上网络，红极一时，点击上亿，由于新一代的山民们早已融入了城市，无所不能的互联网很快曝出老徐的身份，当年瞬间制伏持枪凶犯的旧事也被重新提起，并引发了诸如视频是否摆拍、是否加工、传统武功是否能打、甚至上升到中西方文化的巨大争议。

而老徐只会用老人手机，对外界的事并不关心，对自己成为网红更是一无所知，只是直观地感觉到，这座默默无闻的破旧小道观忽然间来了比从前多出百倍的旅游者，众多旅游者还热衷于与他合影自拍。

老徐仍然是淡淡一笑，来者不拒，只是对那些要他展示武功的要求，老徐断然拒绝，直到他遇上了第一位挑战者。

一位对传武无比鄙视的职业自由搏击退役运动员。

老徐自然不会应战，但终究他是山上的人，经不住山民们义愤填膺的跪求，茫然无措地参加了这次比赛。

结局自然在人们意料之中。

年龄30岁、身高180公分、体重80公斤的退役运动员面对身高170公分，体重60公斤、年过60岁的老徐，轻蔑地只使用了一只拳头，以压倒性优势在30秒之内将老徐击倒在地，在这30秒中，老徐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唯一可以挽回一点面子的是，老徐在疾风骤雨般的拳点打击中并没有真正受伤，而退役运动员的拳击手套，不知道被老徐用什么手法解脱了下来。

面对记者采访，退役运动员神情有点茫然，说他没想到那个传说中瞬间制伏凶犯的人是个瘦弱的老头子，所以他根本就没有用全力，也根本就没把挑战当回事，他其实根本就不该挑战！他还坚定不移地表示，至于仙人一跳的视频，一定是假的。

面对记者采访，老徐仍旧是那么淡定的神情，他承认的确多年来一直练武，的确练的也是传统武功，但都是修心养性、强身健体的修炼，不是运动场上的对抗，打不过年轻人很正常。至于那个视频，当然是真的，他采药四十多年，在那段石壁上也攀爬了四十多年。老徐的原话大概是就是初中课本的一句：我亦无他，惟手熟尔。

老徐没有料到，这句话让他又遇上了第二位挑战者。

一位名叫詹姆斯的老外。

老徐当然不想继续掺和这些他不懂的事，但架不住当地政府、旅游部门的一再劝说甚至引诱，尤其是那些在城市中打工的山民二代在网上成立了一个联盟，力挺老徐接招，让他压力倍增，再加上考虑到詹姆斯挑战的项目不是对抗，而是攀岩，勉勉强强又答应了。

比赛场地建在省城的一处高档楼盘，地产商投入巨资，建设了一座仿照视频中的山岩的攀岩场地。

夜幕降临，一束灯光投射这个被红布笼罩的庞大建筑之上，巨大的音乐响起，伴随主持人高吭激动的声音，灯光骤然亮起，挑战场地明若白昼，红布缓缓滑落，显露出老徐似曾相识的那处山崖。

詹姆斯作为攀岩和酷跑运动的狂热者，选择了更为陡峭的一面石壁。

在比赛的过程中，老徐感觉到了与以往的不同，人工建筑上没有原生的树根让他把握，岩石间的缝隙或凸凹与他平常攀爬时的手感大不一样，防滑手套让他觉得反而是阻碍，模拟山间青苔的油腻层让他不知所措，尤其背后的聚光灯照射、莫名其妙的配乐、观众的狂呼、主持人抑扬起伏的解说让他极不适应，他的速度明显落后于詹姆斯。

其实像他这样一个老人，就算落后于詹姆斯，只要顺利攀爬上去，对大众是能够交代的。但是在最后那一瞬间，不知道是出于对山民对旅游开发的殷切渴望，还是有关部门对修缮道观的承诺，或者是对支持他的网民一个交代，甚至可能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突然冲动，老徐选择了以鹏转九宵的姿势跃上岩顶，想以此换取对速度落后的弥补。

然而，在他双手双脚同时失去支撑，身体凌空一跃的时候，反应敏感的安全绳阻挡了他的妄想，反而让他翻转不灵，一脚踩空，无法呈现完美惊艳的仙人一跳。

老徐缓慢地从岩顶一直降落到地面，只能抬头仰望詹姆斯的胜利。

于是仙人一跳的视频下架了，山区的旅游开发延后了，道观的修缮搁置了。而詹姆斯，成为了楼盘销售的代言人，楼盘销售相当火爆。

有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说，其实詹姆斯在挑战前一周，已经在地产商建筑好的人工山崖上开始了实地训练，而那位退役运动员，在那次比赛后掌骨骨裂，去了国外的医院治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