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在两极的世界里追索着解析自我的道路,在极度制度化的文明里,建立起仆人与主人的“和谐”环境,在飘渺原始的荒野里前行于文明,而什么是文明,文明的质体和带来的种种,与人的本性起着相互附和却矛盾的冲突。
文章通过荒诞不经的叙述,隐喻着当代社会的人与事物。以一个篇幅的世界过渡到另一个篇幅的世界,在两者之间,有互行相同也有相背的道理,这是一个不谓名的世纪,两者世界的偶然关联是整篇文章所要去破解的路程。
正文:
一
在这一段漫长深夜的时期里,我时常难入安睡,浑身满是汗水。屋子的木门总在嘎吱嘎吱地作响,多少个黑夜了,我像往常一样,伴随着伤寒的咳嗽起身,去打开屋门,仔仔细细地检查着问题出在哪。可门外除了夜的颜色,还有那远空的星月,别无其它。
我的母亲是个善良的人,她像个孩子,应该说,她就是个孩子,言行举止,都是那般天真乐观。母亲见我因睡眠问题变得消瘦不堪,她也十分焦急地每天日夜里琢磨着这门,在起初的几天里她用那天真坦率的语气对我说,她并没有听见任何嘎吱的怪响。显然她看到我对于这样的回答,显得更加懊恼和慌乱。母亲便在后来的日子里,说她听到了我说的嘎吱声。我对此感到由衷的宽慰。
我时常产生一种常惯性的幻觉,我的眼前会出现一张柔和白哲的脸蛋,她随烟波一样泛起淡淡的光丝,而又消失归寂。又会出现一座高而厚重的城墙,怎么也望不到墙顶,耳边的嘎吱声,我想那是幻觉的一种,那嘎吱声或许不是门的声音,而是烟雾缭乱中的那模糊不清的庞然大物,它只会发出嘎吱声——嘎吱!嘎吱!在这样惯性的幻觉中,我是清楚而理智的,然而又如汗水干滞了一般,一切都未曾发生,只留下一些像盐雾的,又似花味的空气,被忽然而来的,冒昧的风吹散了。
有一次,母亲请来了装门工,她为了使装门工更加了解到门的问题,学着我曾对她拟仿过的门声,她嘣起嘴巴,发出了嘎吱地拟声。我当时真以为是门又开始做怪,惊得我浑身打着寒颤,险些昏厥过去。母亲学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我这才抬起身子,看见了装门工蹲在门下,挠了挠脑袋。我想他也搞不明白问题出在哪,于是给我家换了个新门。
这一天夜里,新门安上,我躺在床上凝神细听。我听着空气中的一切声响,生怕错过了一丝儿嘎吱声。奇怪的是,没有嘎吱的响声了,我感到好忽然,眼前的雾已然幻化成一帧帧,可触及的实物,忽然间,却终究是雾的虚渺而不沾指隙。我冥蒙地睡着了。
自从屋里换上了新门,我的怪病也逐于缓解,在最近的几天里,我能够下床,出门呼吸着四处荒野的空气。
在我踏出屋门时,母亲拉住了我,她显得异常激动,以至于眼眶湿红了。
“雾,你要去哪儿呢?”
“我要去寻找经历,此刻的我,仿佛没有经历,就像空壳一样。所以,我必须去寻找。嗨,多少岁月了,我已经忘却一切了。”
“你不是还记得母亲我吗,我的孩子,留在母亲怀里。你看,我们已经换上了一扇新门,很快我们就可以重新将房子建起,建成一个理想的居所。我昨天还看见了来自远方的人,他们说自己家有位漂亮的姑娘待嫁。我们花不了多少时光,就可以把一切做得稳当,到时候,将她娶来,你将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在这里,一切都是美好的。”
“昨天?”
“对的,是昨天,那远方的,人啊。”
“昨天下过一场雨吗?”
“下过,下过,你闻这空气,就像新生的一样。”
我不知为何,脚步仿佛飘动着,还来不及与母亲多说什么,便离她而去了。她呐喊的模样还在眼前闪烁,但终归模糊了。
我出现在一处荒野,这儿或许离家不远,母亲也离我不远。这儿需要走很远的路,才能走到另一处人家的房屋。在多少年里,我眼珠子还从未进入过除我母亲之外的人形了。但想来,人形怕是还存在的,但不是在眼珠子里,而是孤寂俱静的脑海中,我能感受到,脑海曾经历过暴风雨的翻涌,经历过海底的火山曾熔沸了整片汪洋,火红的,像鲜血般,却比鲜血更红,更炙热。如今,它的寂静连水滴声都难以浮现了,我曾一度怀疑自己的脑海是否处于一滩死水,在它的蕴含中,可曾有过任何的生命流动过?在我处于无休止的倦眠中,我相信了这一事实——一滩死水,而那嘎吱的怪声,就像传说中海岸上的蜃龙,在朝着无尽的海洋长叹嚎叫,吞吐着勾画人间的烟雾。
久违了的光附在我的身上,将我浮起般,迎着微风在温和的花香草间飘摇。我脚踏在还尚是湿润的泥土上,昨夜一定是下了一场雨,空气中还弥漫着湿露的痕迹。我一路跟随着阳光漫步着,挥舞着双手向着光招手。荒野间时常腾出一缕缕烟雾,我听见羊群咩咩地叫声,那是我的母亲在赶着一群山羊,她的呐喊声消停了,而是一种平静的生活画面在眼前。我似乎是好久没出来走过,脑子里处于空白般,开始逐渐重新地吸收事物——经历过的,或是新的。但现在看来,都不重要了,我不再被门所困笼,不再像一只只会呼吸的鱼躺在干枯地木床上,等待着干渴的恐惧而致死。我听见泥地上发出一声声气泡破灭的声音,似乎有无数颗气泡中冒出一缕缕烟丝,轻飘飘的烟或隐在偶处的野草间栖身,或遥腾远空,化为云的一种。
微冷的风从身边吹过,皮肤尚感受到新生的干净,颓废的蝎色淡去,缓而来之的是清冷的白哲。从一片片升起地烟雾中行去,母亲站在山坡的高地,又在向我呼唤了。
我漫步前行,忘却了双脚在踏地行走,好像是飞翔,是飘摇。雾遮去了母亲的身躯,直至它腾上云空,才能看见母亲天真烂漫的笑脸,又一阵烟雾腾起,母亲却在雾中消失不见了。我的耳边能听见气泡破灭的声音,但是也听见了一种更加温热的声音,有着呼吸,有着在空气中颤动的光、也可能是水在滴流。
雾散去了。
一只瘦弱的山羊窜立在我的面前。它看了我好一会儿,我这才发觉,我的双脚是挨着地,似乎血液凝成了固体,沉甸甸的身子与山羊相视而站立着。
“先生,你怎么会在这?”山羊说。
“我是这里的人,自然在这。而你呢,你也是人的一种吗?对不起,我许久没有见过其它的人了,除了我与母亲,我几乎难以想象出人形还会是什么样子。或许你就是另外的人形么?”
“不是,我是山羊。你怎么会想得如此复杂呢?在你眼里,我本身就是一只山羊呀,从你第一眼就是这般认为的,那都是很久远的事了,你忘了吗?先生。”山羊依然站立不动着,好似一块羊形的石头。“你的病痊愈了吗?不过我想应当痊愈了,你怎么会在这儿呀。这本是平坦的草原,都变成荒野了。曾经这儿有一群群山羊生活着,如今只剩下我一只了。而那山坡,你瞧,那不应该唤作山坡,那是坟墓,是山羊的坟墓,起初埋着老去的山羊,倒也还是平坦的。但那一天,竟埋进了许多的人形,就突起来了。”
“对不起,这些我都不清楚,我病了,我现在还有些头痛。你不应该对我说这些。”我望着远处的山坡,眼前变得眩晕,好像山颠倒了一样。
“看来我来诉说的太早了,可是呀,这不应当是荒野的,更不应当出现山坡呀。”
“我的母亲呢?我刚才看见她在牧一群羊呢。”我说到别的话题,而不愿谈到这些荒野或是山坡,仿佛只要深入的谈下去,血液就会更加的凝固起来。
“一群?不,先生,你看错了。这儿,除了我,没有别的羊了。”
“是吗,我看错了?不过也是,我现在眼睛很晕,我想坐一会儿。请你也坐下来吧,我总感觉自己的身子定型了一般,你怎么站立,我就得怎么站立。请你坐下来吧。”
羊听从了我的请求,蹲坐了下来。我如释重负般的也坐了下来。
“那她会在哪呢?”我觉得身子舒缓了许多,望着远处的山坡的确没有任何人影与羊群。我再看着一直看了我许久的山羊。我躲开它那幽灰色的眼睛,望着远处冒出一缕缕烟雾的荒地。
“我不知道。”
“我是不是出来的时间够长了,这儿的一切对我而言,都十分陌生。我从未看过泥地上会冒出无数颗气泡,瞬间破灭后又冒出一缕缕烟雾的。雾好浓,会让人出现幻象。我想我该赶紧回家了。不过,我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好沉重。”
“唔,你走了很远的路吧?”山羊忽地又站立了起来,说着。
我的身子好像与之有着某种关联一样,在瞬间也跟着站立了起来。我半张着嘴,望着山羊那幽灰色的眼睛。
“啊,抱歉,我或许有些老了,蹲久了,腿脚会折断的。”山羊解释道。
它接着说:“你的脸色好惨白,像极了我脸上的胡子。”
我细细地望着它那随风漂浮的胡须,还有那一边残缺的羊角。眩晕的视线,隐约间真能看见自己的面容,跟随着一起漂浮。
“你有没有听过一种‘嘎吱、嘎吱’的声音?”它忽然用一种难以言表的神情望着我,那一刻的眼神,灰幽色的,快要将我腐蚀掉了。
“嘎吱?”
“是的,你学得很像。”
“这声音,曾经存在过,曾让我陷入孤的绝境中。现在,它消失了,就在不久前,像雾一样消失,我感到很庆幸。”
“唔。”山羊闭上了那幽灰色的眼睛,好像在叹息,它抬起那在阴暗处的轮廓,仰向天空。
我的耳边发出一种气泡破灭的声音。
它缓缓地睁开了幽灰色的眼睛,掺带着湿润,那阴暗处的轮廓逐渐在雾的洗礼下逐渐清晰,苍白的胡须映出了我的五官,在恍惚地望着一切。我看见那清晰的轮廓被风腐蚀的糜烂,如枯木般的干裂,如干裂般的死灰。稀散的毛发摇摇欲坠地停留在枯裂的面孔上,几阵风吹过,散落了数不清的毛发。
“你好苍老。”
“唔,是的。”
我与它陷入了很长的沉默。
“你送我回家吧,我想我迷路了。”我开口说。
“这儿没有谁的家。”
“不,我有的,我是从家的方向走出来的,我的母亲还在家里等候着我,我曾一路漫步而来,曾有阳光照耀着我。然而此刻天空怎会是一片灰暗。可能是要下雨了吗?”
“这儿不会下雨。”
“我是走得太远了,在我那儿,就在昨晚下了一场雨,我走在地上,还是湿软的。”我努力使这陌生而奇怪的老羊,相信我说的事实。
“先生,你放眼望吧,你可以站在山坡处,最高的那处,眺望你所能及的视线,你不用担心云烟会遮掩了你的视线,山坡上是不会生云烟的。你会看到,没有你说的阳光、细雨、房屋。”
我缓缓地抬起沉重的双眼,放眼望去。除了荒野间的雾,升起与隳灭,别无其它。
我突然想起了那一个夜晚,我受尽了嘎吱声的折磨,跑到门外,望着天空与原野,也是别无其他。
“但至少,我曾见过的,是有星辰在闪烁的。”
“也许吧。你做过梦吗?”山羊扭转了下头,发出像石头摩擦的声音。
“唔我忘了,我只知道我每晚睡得不好,梦境如果会记得,那必然是些不友好的梦吧。”
山羊没有开口了,而是发出一声纯野的咩叫声。
天空黑了。
二
屋外一片宁静,月光黯淡。高空照耀的光芒是城市的巡视灯。我趴在窗前,望着前方,那是我寄予希望的前方,散落的房屋遮挡了我的视线,然而那光芒,却是浓郁的,不可抵挡的。尽管我十分想此刻出门,到城门前去观望城外的一切,可却始终是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疲惫使得我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念头。这种疲惫,是居住在城里每个人身上所必有的。如果没有这种疲惫,将很难在城里生存下去。
我因为纵放了一只山羊,而被拘禁在这间冷冰的石屋里,屋外时常走过的人总会对我连连摇头,他们在叹息,在惋惜。他们认为,山羊从我手上消失,我就变得一无所有,疲惫将不会出现在我身上,我将不能再生存下去。有几个漂亮的姑娘时常会来看我,她们欢欢喜喜的来,气气闷闷的走。她们从我嘴里打听不到任何山羊的下落,尽管献尽了殷勤。我仇视她们,这种仇视大抵是偏激的。这因是出于指示她们前来的董的仇恨。
一个月前,我曾是城里唯一一只山羊的看护人。这职业没有特定的名称。我的姐姐曾是董的好伴,由于她的介绍,我才获得这唯一能拯救我给予我生存的职业。我不清楚这罕见的山羊是从什么地方运过来的,当时满城沸腾,到处挂满红联,欢迎着这只稀罕的珍物。
董的父亲是城里的城长,也是我们这些所谓主人的仆人。是的,很多人都称呼我们为主人,我指的我们,是大众的人群,平凡的,普遍的,行走在大街小巷,一睁开眼就能看见的。我们这些主人大都有着一张油黄的脸,一双掺着疲惫至极的血丝的眼,我们喜欢举起手,那双手,呈深褐色,粗黑的毛发在风中摇摆,就像大地烧竭地焦草一样。城长一再强调,要求我们这些主人们能够真正的将他们一类仆人当做真正的仆人,不要因为他们的权势而唯唯弱弱。他曾在一次演讲会上大加的表扬过我,因为我敢在他演讲的会途中擅自离席。虽然那一次,是因为他的女儿正发了疯了要找到我,因为我看护的那只山羊不知为何,发起了脾气,在院子里胡乱飞窜,一只羊角都撞在墙上,而缺了一截。
当我不时地想起那只山羊时,我总能感应到它在城外某个地方呼唤着我。那儿的天空,会是什么颜色呢?我闭上眼睛,仿佛跟着山羊的踪迹,看到它正安然快活地在绿油的草坡上奔跑,它的四肢恢复了本该有的健全,颓废的面容也变得精神。那儿应当是它的家。我控制住我的意识,不去想着另一面的相反,在这儿已经十分的不幸,难道,历经如此的勇气,它能侥幸逃出了这座机械冰冷的城市,还会是不幸的冰冷吗?不会的,不然,生活未免太过于绝望了。
我迷迷蒙蒙地醒来,石屋的门打开了。这意味着禁闭的一个月结束了。出现在门口的是我的父亲与姐姐,父亲抖了抖嘴唇,望着我,他便转过身离开了屋门。姐姐一把将我拥住,哭成了泪人。我抬起眼,看见姐姐的身后,站着的是城长的女儿董。姐姐摸了摸我的脸颊,连连地叹着气,似乎是与董商量好了,没说什么就离开了我。
我仰起头目送着两位亲人的背影,董挡住了我的视线。她回头望了望,便转过脸来冲我微微一笑。
我打算不再与她有任何的交谈,尽管我的生命在她的手中可以任意捏揉。可是我心里已经下定决心,哪怕是为了一点儿的自尊心,绝不向眼前的她低头。我清楚,在她眼里,我就像一只被气急的玩物一样滑稽,那也好,就让这滑稽无限张大,直至毁灭本体吧。
“都,恭喜你出来了。”她头一次称呼我的名字,微笑着。
“是出狱。”我激动的颤抖着手,假如再多看一会儿她那轻蔑式的微笑,我一定会愤懑地跳起来。
“你一定很惊讶吧。”
“什么惊讶?”
“我来接你了啊,看吧,你还生我的气,但我还是来接你了。都,你应该明白,做错事情的是你,而不是我。你却生起了气。”
“算了,别对我用这种语气说话。说吧,你想要什么,董,真的,我们是什么关系呢,主仆么?你是仆人还是主人,或者说,你是仆人的子女?我是主人的儿子?再然后,你想让我成为你的仆人。你曾经就那样说过,你要让我成为仆人。”
她嘴唇的弧度愈加大了,像是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一样。“成为仆人,在你认为,不好吗?”
“对你们来说,自然是很好。”
“好吧,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呢。失去了山羊,你便一无所有了。很快,你会被送入贡献机,而人间蒸发的。”
“这样不好吗?你们不是这样宣传的吗。美丽的新世界,将展现在为之贡献的人们。而只有我们这些优越的主人,才能提前被投送到贡献机里。然后消灭思想、记忆,以及身躯。只有我们是有特权提前进入。好啊,我清醒了。以前我总是相信了你,相信你是我最真诚的朋友,我们相互依偎,一颗心一样连在一起。如今想起来,太荒唐了。”
董抖了抖嘴唇,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激动的浑身颤抖,血液仿佛在上升,冲击在脑袋,两边脸好像快要烧灼地掉下来。
“如果你觉得看错了我,也好,我必是先看错了你的。那么,再见。”董转过身离我而去。我立在原地,试图从这空荡荡的回响中能听见她的脚步声。然而,我捂住了耳朵,甚至狠狠地楸着,好以体的疼痛淹没去心的烦痛。
外空灰暗暗的,一阵子黑风险些将我的眼睛熏掉。我摸索着前进,爹与姐姐站在不远处等着我。姐姐挽住我的胳膊,连连叹息着。爹的鼻子被风吹得发红,但丝毫不影响他急促的呼吸声:嘎——吱,嘎——吱。就向木门一样。我拉住爹的手,就这样一家三人快步的走回了家。
爹似乎从一开始都未曾对我说上什么,甚至对我的状况也没有多问。我感到困惑,不停地去观望着他的表情与神态。他有好几次与我的眼光交触,但又瞬间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一会儿把桌椅重新摆放了一下,一会儿又跑到厨房里翻腾着什么。我想问姐姐,但她对我怜惜的眼泪一直地落在我的手臂上,我很难开口打断她的落泪。就这样,厨房的翻腾声与手臂上泪水的滴答声充盈在我的脑海,就像一片汪洋大海一样,阴郁的乌云低空咆哮,硕大的雨珠像石头一样击在海面。
在这时,门口传来了粗俗的歌调声,那种伴随着酒肉味的腔调进入在我的脑海中,所有击落的石头逐渐变幻成了一个个坠落的腐尸:
你是我的姑娘,比亲娘还重要
你是我的心肝,比老命还重要
扭动你的腰臀,摆动你的乳房……
进门的是赵延,我的姐夫,他长着一张悍猛的脸,他最有特点的胡子从脸颊延伸而上,直至耳鬓。他在城里担任一个十分重要的职位,城都里正义的刽子手。也正如此,他也被称之为仆人。在我们这些所谓的主人中,几乎每一个人都对他感到敬畏而恐惧。他的样貌使得我们联想起了传说中的那种刽子手,四肢发达,脾性粗俗,还带着一些阴险狡猾。
他一走进屋,就张开他那张可能刚吃过几斤肉的厚唇,他一说话,窗户都能跟着抖动起来。“你到底是出来了,一切都还好吧。虽说,被禁闭的日子不好过,不过有那小美人的眷应,也不会差到哪儿嘛。我早就说了,不信你问你姐。瞧瞧,你压根都没瘦一块肉,反而白净了许多。怎么,那小美人没一块来呀。”
“什么小美人?”
“董啊。”
“你什么时候这样称呼起她了。”我皱着眉头,厌烦的脸色毫不掩饰的流露了出来。
他自然看得出来,用着鼻孔哼笑了几下。也没回答我的话了。而是转向姐姐,说着:“眼睛都红啦!哪,我在家等得好久啦!我将全身洗了个净,你都保证过在我洗完澡之前,一定会回到床上等候着我,哪,你又一次欺骗了我。我的心肝,比我的命还要重要。赶紧跟我回家,我都快憋的急死了。”他最后冲我挤着眼笑了笑。
我满脸火红地要跳起来狠揍他一顿,然而姐姐忙立在了他的面前,扶在他的肩上。她对我摇了摇头,便拉着他往外走去。我撑着脑袋,只要每次见到他,我就浑身如刀剐般愤痛。这时,屋外,还传来了他那粗鄙的歌调∶
扭动你的腰臀,摆动你的乳房……
他们前脚刚走,厨房的翻腾声忽地消停了。爹窜了出来,立在我的面前,他瞪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疲惫的眼,好像在示意我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正如他所担任的建筑工一样,准确平稳地设计建造运行,表示着一段惊心颤栗的活动也恢于正常轨道了。他坐在了一边的竹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不停地抠着那稀少毛发的脑袋。
我坐在他的对面,就这样沉默地相视着。最后是他打破了这种沉默的局面。他先是扬了扬手,指甲里的头屑在空中飘洒着。 一片落在了他的唇边,那可怜而干裂的嘴唇像垂死的战士听到不可抗拒的命令一般,用尽了垂死的力量张开一道缝隙,从中颤颤地嘣出:“孩子,生活对我们很不利。处处是墙,是铁壁。你也看到了,不仅仅是你与我,你的姐姐也落入了火窟。我从你的态度中,看到你同我们一样,是甘于忍受的。”
“甘于忍受?爹,这又是你的一次故技重施,你要以你的意念来挟定我!”
“我能有什么技量?在父子之间,对待自己的儿子,还会算计什么心眼么?你不了解爹的为人。你看不起我,不是吗?”
“我曾一度以你为豪的,爹。”
“现在呢,你看到过我身上穿着的建筑工的制服了么?我已经也甘于忍受了。可能苦难这个词在如今已经落伍而无任何意义。但我就是这样的老古董,我喜欢上这样的生活了。在每一天,机械的做着需要做的事,为了荣誉。什么荣誉?为了那些自称仆人们自创出的荣誉口号,使我们在他们划定的规则中发挥出所能发挥的最大量。就像气球一样去撑起荣誉的船帆。以前,有不计其数的气球将这帆船载入到了荣誉想要去的地方。但气球不会思考,总究会被荣誉的重量挤破,却也永远弄不清自己所获得的荣誉是什么。就算如此,但这是时代的趋势,一些新生的思想与口号充斥着每个人的大脑,压倒了一切古典的思想,正如我以往是个古典的明道者,却全被压倒了。他们说:现代的人,要跟随时代的趋势,做一个有用的人。让每个人的人生都要有出彩的机会。要学习有价值的事物,掌握社会所需要的职能。而其他旁的,社会所不需要的职能,是庸散的人,甚至是疯癫的,一种纯粹的精神病人。在这些仆人党们所划定的社会规则中,这些庸散的人将被排挤出人间所有的温饱与依靠,没有婚姻,没有亲情,很可能就直接被投入到了贡献机,为了所能发挥出最后一丝光的荣誉而做出的贡献了。我们怎能不忍受呢,为了生存呐!”
“这是可悲的。”
“是啊,是事实。都,接受事实吧,这对你而言,是最后的道路了。”
“有路可走吗?嗨,我好疲惫。但这种疲惫会让他们失望的,这种疲惫不能产生任何有收益的价值,只是个人的悲观情绪。多少这样的情绪,在大街上的处处哭嚎着。但谁会去在意这样的对他们毫无价值的情绪呢。尽管每个人都清楚这种悲观的情绪是无限增长的对位负值。那也丝毫不会影响到他们继续迈出的残酷脚步。”
“都,这个城,只需要可以需要的人。所以,你现在的处境,比任何时候都十分危险。”
“是啊,很可能我连在大街上哭嚎的权利都不剩了。也许明天就会有人把我带走,用激昂的乐声欢送我进入贡献机里,每个人都会仰起脸来,羡慕着我可以早日的做出了余生的贡献了。尔后,我这个违背城的规则的人,将人间蒸发。而城,便归于更安静的轰隆运转了。”
爹见我异常激动,便不再开口说话。而是双手捂着脸在想着什么事。我说完,快步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天空逐渐灰了,白天几乎是一窜烟火的时间。在灰的色调中,我望着外面的风在空中自燃,露出一张狡黠的笑脸。
房屋外传来一阵子脚步声,家里有了客人来。听着声音,应该是服务于本区域的区长。这位区长身材肥胖高大,满脸的痤疮,眼圈是火红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着了火病一样,他擅长拉拢起许多有权势的仆人们一起聚会玩乐,从中牟取他所想要的利益。他与爹有着很长时间的交流,两人看起来总有商量不完的事情一样,一坐就会谈上老半天。但具体在谈些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声音低的可以和蚂蚁一样无声,高时,又会特意要让每个人都听得到。我躺在床上,一边望着天空,时不时也能听见区长那拉长的高音。
这些声音大抵是关于我的。他放大声音的时候,就说自己是受董的委托,前来劝告我的。好像我处在的绝境将有一些转机,这转机全取决于我是否能低下头去往城长的家里。甚至还扯出了一些伴有绝境的后果的话,说什么亲人将投送亲人。我知道他所指的是贡献机,是那粗鄙的人。听到这,我的意识便不在跟随下去了。而是想起了我那可怜命运的姐姐,我的姐姐是个善良清秀的人,她的脾气永远是温驯的,就像我曾养过的那只小山羊。她的命运是悲苦的,她牺牲了自己在党校里的前途,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妥身在那粗鄙的人手中,因而撤销了把爹投送贡献机的命运。
外面的风逐渐成了黑颜色,但总究是会回归为白色的,如白暮的冷暗,生出了白的寒丝。不消一会儿,一腾烟雾,好似冲上了高空般,染出了一弧尚是存于明与暗之间的灰黄的弯月。
三
眼前的荒野,毫无尽头般地浮现一处处山坡,或是一片一片的群林。雾色逐渐变得淡薄,一片火红色的光辉染在天空,那是夕阳,正像是一只眼睛在温和地望着我。漂浮的地平上是阴暗的润土,湿嫩的丛草似乎是这儿的主人,满脸的洁高傲然,注视着我和山羊的漫步。我伏在山羊的背上,疲惫的意志还无法使得自身坐立起来。我不清楚我是如何伏在山羊的背上,更不清楚它要带我前往何处。
或许没过多久,但也很有可能是经历了好些天。山羊第一次跪在了地上。在我的面前,是一道清澈的湖水。我落在浸了水的湖堤上,清凉的感觉涌入身体,一种似火般躁动的疲惫顿时烟消云食。我食食地食出湖面食这才看清周围的一切。
周围是被树木灌溉的丛林,幽暗的空间回荡着不知是什么物种的嚎叫声。但这种嚎叫是规律的,又不时的树木间刮过一些响声,有什么物种从那儿冲过,但很快,四周便又静寂了。
我爬出湖面,才发觉这片湖的宽广是我所未曾想象的。像海一样的望不着边际,远处的,是淡薄的云雾在缓缓聚散。湖水像地面一样静止,感觉不到任何的涟漪出现在湖面上。我甚至惊恐地怀疑如此浩瀚的湖水是否具有生命的流动,山羊饮水的声音将我拉回了自身的现实当中。我试图与它进行上一次的那种对话,但很枉然。我只感觉到孤独包裹着我整个身躯以及渺小的生命。不知是我丧失了语言能力,还是山羊变得沉默了。
我只好抚摸着山羊的毛发,紧紧地依偎着它。
从我离开屋门,直到现在,时间已然不是生命流逝的衡量了,我摸索着腮边逐渐密集而厚重的胡须,头发凌乱地遮挡住了周遭的视线。那绿野的灌树林时常不经意间变化成一处荒地,有时也会成为一片沼泽。直至一次,这种循环被一种急切而强盛的寒流所驱尽,天空开始飘起了白色的物体,贴在脸上,冰凉凉的。这种奇异的天气经历了许多时候,大地骤然一片白茫茫了。那窝在我怀里的山羊苏醒了,我竟然在如此久的岁月中忘却了它,直到此刻才发现它的存在。它发出一声咩咩的呼唤,鹜地窜起身子来。它原是朽腐的面容竟鲜活般的亮泽了起来,它变得十分矫健而轻盈。那四肢有力的腿趾在白茫茫的地上打转着,它显得愉快而自由。
我立起身,不禁释然地笑了起来。这样新奇的白让人的心感到无限的光亮,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定义这奇妙的物体,那么冰雪就恰当多了。我追随在山羊的身后,起舞地跑了起来。地上变得平滑无比,竟不是泥土了,仿佛就在空中飘翔一样。我想起那朦胧地记忆,那深邃的湖水幽静地散发着孤独的气味,而此刻,湖水又在哪呢?莫非在我的脚下么?那如海般的无边无际,就是这脚下的旷野之地么?我停住了身,落出了泪,是一种感动使得我的热泪挥洒而出。是岁月的光线折射出了我孤寂的心灵,还有我那母亲雾气的面容正逐渐消散的淡薄,使得心中生起了溃疡般的疼痛。
一道声音出现在这旷际的冰原,是一个像我一样体状的人形出现在不远处的冰地上。看起来,像是个女人。那人愈走愈近,形态愈发的明显了,那胸脯与下身用一些不知是什么植被包裹着,脚丫也包裹了起来。她走到离我足够可以清晰相视的距离停住了,那是一双黑亮的眼睛,睁大着望着我。那眼神里盈满地是新奇。
我已然忘了本有的语言能力,就拟着山羊的咩咩声,亲切地呼喊着她:“咩咩!”
她笑了起来,学起了我的声音,对我欢欣地喊着:“咩咩!”
我竟不由得向着她走近。她的眼睛低垂地望着我前进的脚步,便露出那新奇的笑脸,也学着我前进的步伐。当我离她大约只有五六步伐的距离,她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跑走了。我唤着山羊跟随着我,向她奔跑的方向赶去。
她的步伐迅速而矫健,我几乎跟不上她,在她快要消散在我的视线中时,她便停住了脚步,好像是在等我似的。一直这样跑了许久,天空与大地之间,除了冰的颜色,便再看不到别的了。要说那天空可能还尚存一片蓝天,那也被这极端的寒气所掩盖了。
天黑的极快,人的眼就能感受黑与白在颠倒的转换。在模糊的视线中,她在远处停下了,
并一直在等着我喘着气的一步步接近。
我感觉到四周出现了许多双眼睛在盯着我,这种感觉比所触及的感知还要真切。尔后,是各处开始沸腾起来的杂声,我才明白过来这儿或许是人所聚集的地方。这对我来说,还未感受到恐惧,或许因为这极端的寒气,使得这种恐惧的秉性在很大程度上处于冰封着。
有一只手碰了我的一下,这是一种试探性的动作。接着是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寻觅着面前人的方向。那只手最后牵住了我的右手,领着我向右的方向走去。我试着开始发出尽可能和善的声音,但我至始 至终将许久前的交流语言完全忘却了,我就“咩咩”的喊着。
接着是更加黑暗的视线,应当是没有视线了。我感觉自己是进了什么室内一样,走路的声音“嚓嚓”的响,像踩在碎石上。牵着我手的人,停了下来,他说话了,但我听不懂。完全就像个麻雀一样唧唧咋咋着。听了许久,好像他也明白了我听不懂的意思,就用双手摸索着我的脸庞,尔后又移到我眼睛处,重复的在眼皮由上往下拂着。我满头汗水,因为室内没有半点风透进来。而对于这只手在眼前的怪异举动,我完全理解不了,就这样站立着不动。过了许久,他才停歇地放下了手,并好似困惑般地离开了。我就这样孤独地立在这黑的一片,我的脚下,山羊突然触了过来,我忙将它拥入怀中。
没过许会儿,传来了好些杂声与脚步声。我感觉到他们就坐在了我的附近,你一言我一句的在谈论着什么,而且已经谈论了许久。一只稍感温柔的手接触了我一下,我听到的是耳边传来的轻微笑意。那定是引我而来的姑娘了,我开始回想起那张充满灵气的脸蛋,一双发出闪光稚嫩的双眼,由此能判断出她的年龄大抵只在十四五岁的模样。她的头发是梳编成许多灵巧的小辫子,长发直到她的腰部间。尽管我已意识到自己也依然是刺裸着双脚立在冰寒的大地中,但她的那双赤裸小脚丫是那般轻盈地在冰天雪地中起舞着。她完全还已然是个孩子的性情,将我当做一件奇怪的玩偶一样点点碰碰着,一会儿挤进我的怀里,使得山羊只得窜在了一旁,她便学着山羊的模样倦意的躺着。我发觉这些人的视线竟能在这漆黑的室内可以模糊地看清出一些事物。而我能做到的,是凭着一种直觉而感知,他们看得清我现在的表情,能够细细地观察着我已破烂不堪地衣饰。
如果说,在此刻,我还未意识到人与生俱来的恐惧感,那便也就太迟钝不过了。处在如此漆黑,和那些异常奇怪的交谈声下,我的恐惧感逐渐蔓延开来。我试图推开依偎在我怀中的小女孩,而摸索着山羊的身影,但结果是枉然的。她像抓住了最新奇的玩偶一样,生怕这玩偶在这黑的世界中,消失不见。
新的一天开始了,我将这微弱的晨阳唤作这天地间的第一道光芒。因为我仿佛就处在一个全新的世界当中。我醒来时,这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房屋,而是一处幽深的洞穴。我试图从这些裸露身体的人群里寻找到母亲的笑脸,然而直到醒来的第一次落泪,我渐明白,以往的,那始终是刚下过雨的天空,那天空的几颗明亮的星辰,那些腐蚀着生命的怪病与门声是不存在的,还有我的母亲,都是虚渺的幻影而不存在的。
他们的话语使我逐渐懂得交流,我使自己相信,我属于这里的,就像跟随我一路跋涉而来的山羊,它一样坚信自己永远丧失了与人交流的能力,而纯粹的成为这冰封大地中的独特生灵。尽管这交流是十分生硬与困难,比如他们在我眼皮揉动,就是向我表示晚安。而有时又是让我打起精神。我们这个洞穴是处在山壁的高处,站在边岩向下俯瞰,那白茫茫的,升起一腾腾的寒丝如雾一样缠绵。他们在询问我的来历,我说我是来自这冰封之中的,是从寒丝里走出来的雾。他们逐渐将我唤作“雾。”这便是我的名字了。
一到光芒笼洒在我们的脸上,我们一群人便会顺着山的陡坡滑行而下,那种由天空而坠,产生了生命的静止——大自然的力量,是我们生存的信仰。在这一望无际的冰封大地中,我们寻找着稀少的植物为之果腹,有时候一捆寒冰里的青草,有时是不畏严寒的果树上的果实,但后者是群落赖以生存的食源,是以奇迹的信念而出现的,或许只有一二颗庄严地矗立在某处。但对于这某处,初来的我还未曾得知。我未见过有其它生灵出现过,或许如我记忆中的一样,那浩瀚而平静的湖水,温润的草坡,和星辰下的飞鸟都沉封在这寒极之下。是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以及是我们这等类的人形而没有在这寒极之中消迹。我相信这世界上还会有新的生灵出现,尽管他们对我的想法只是冥蒙未觉。
我尤其需要火源来给予光明与温暖,一到深夜,洞外的寒风便会疯了般地向洞口扑来,虽然洞口堆满了挡风的石头,但还是会有几箭风从缝隙里穿来,直将人儿从睡意中惊醒。而对于黑暗,我始终难以适应,我每遭梦魔般地而浑身颤栗,那隐约而来的嘎吱声仿佛在黑夜中频繁地袭来了。躺在我怀中的小姑娘打着呼噜,不时地捏着我的肚皮,她定是将我当做她未曾见面的兄长。在白天,我领着山羊在寒地里寻找多日未曾寻到的果树。我需要这种果树的枝干。那小姑娘不知是从哪儿跟随起了我,她笑着跑到我的身边,唤我一声:“雾。”
“叶,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要看你找什么。”
“果树,果树的枝干。”
“这大地中,你是找不着果树的。”
“可我们吃的果子是从哪儿来的呢。我向许多人问过,这是信念的产生,我必须寻找到它。或许,我要去更远的地方寻找。”
“更远的地方,你要离开吗?”她停住了脚步。
“我必须找着果树,果树的枝干。”
“那么你会离开咯,你离开这儿,兴许能找着枝干,但你永远也找不回我们了。”
“找不回了?”我惊了一下,立在这无边的寒地。或许这儿曾经,就是那片无边的荒野呢。
“也许我可以帮你找着,也许,我们就会一起消失,永远也回不来了。”
我们不知在寒地中走了多久,但很显然,这不是盲目的。叶似乎是知道果树的地点。但从她那凝重地神态中,此行的目的不是轻快的。她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寻找果树,这或许是这儿每一个人的思维方式,信任抑或是没有目的性想法。
直到行走到天色昏暗,寒风使得我们俩颤抖起来。但这次的远行,不是枉然的。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便是一处没有冰封的泥土,那泥土上。矗立着一颗瘦弱的果树。果树只有俩根树枝,上面结着三五颗稀小的果实,应是未成熟的。
“这儿便是信仰之地,来自于我们每一个人的母亲——她叫自然。正因为有她,我们才能生存下来。才能在极寒中,依靠她所赐予的体温抵挡着。才能聚集在一起,珍惜着每一个生命,每一个人都会视对方为兄弟姐妹,幼儿是我们的孩子,老者是我们的父辈。而我,是通感她的所在的,我是她的女儿呀。”小姑娘扑在地上,亲吻着那未被冰封的泥土。
“自然?它没有被冰封。”我惊讶而兴奋。
“果实从她的身上掉落下来,一直滚落在遥远的地方——我们的脚下。”
“这是奇迹!”
“你来吻吻这泥土吧。你便是他的孩子了。”
我扑在地上,亲吻了一下温暖的泥土。满心欢喜的立起身,扳下了这瘦弱不堪的果树的一根树枝。
一声惊吓,在旷际的昏暗中回荡。姑娘抓住我的手,流出了眼泪。在她眼中,从未有过的恐惧与怀疑浮现了。她后退,而又向我走近,颤颤地望着我手上断形的树枝。她疯了般地哭嚎,离我而去。只有山羊,依偎在我的脚下。
我隐约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破碎感冲击在脑海,险些昏厥。她的身影是如此轻盈而迅速,已消失不见了。许久未曾体会过的溃疡之感升起,被怨恨的力量附之于身。但究于何种原因,是对自然的分歧,还是毁灭了生存的信仰?这些在我脑海中的翻腾,都将因火的温暖而趋于平和。
钻木去火的理念,似乎已经储存在我的大脑中,在久远尘封的那些散碎的记忆,大抵是这种理念的来源。在周遭一片黑寂中,一团顽强不息的火苗逐然腾起,它不再趋于寒风的扑灭,而是愈加变得强大与炽热。
我听到来自不远处奔跑而来的人声,在火光的范围中,他们停住了脚步。我透过光线,看到一名老者站在人群中央,而他的身旁,便是受到惊吓的叶。他们眼中的气愤转为了恐惧,是火让他们不敢走近一步。
“雾,你伤害了自然,伤害了我们生存的信仰。”老者大声喊着。
“你们看,我手中的火,它将带领我们走向新的世界,没有寒冷的冰封大地,我们会有更多的果实,会有温暖,会有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是什么?”
“是文明呐,诸位,我们将走向文明,我们将认知这个世界的全部,我们的母亲,将为我们感到自豪。”
“可是,我们不需要别的,自然,她矗立于此给予了我们永久的生源,还有比永久更加珍贵的吗?对此,我们还要什么呢,不了,雾,我们不需要别的了。我们将你从荒芜的冰川中引来,是因为自然一向让我们如此,而不是要你来改变什么。熄灭那未知的文明吧,回归我们的黑夜,在寒冷的天地中,我们会环抱在一起,为着每一个生命而呵出纯温的热气。信仰,让一切都成为永恒的,所以,我们不需要别的了。”老者向前踏进一步,但很快便被旁的几个人恐惧地拉了回来。他指着我,那颤抖的指尖像是在感知着寒风的怒斥一般。
我望着每一个人眼中的恐惧,这种恐惧在我眼中是他们无知的繁衍。没有火,没有流动的生命,那这一切又算是什么生活呢?然而我是不快乐的,真的,我不快乐。我点燃了瘦弱的果树,使它在呼啸的寒风中疯狂的燃烧着。大地将被溶解,那荒野,或是草原,亦或是湖水,将会覆盖这大地,紧紧的环抱住我们。
在温暖的感应下,火将视线染的赤红,我置于一种异常混乱的状态,在我这赤红色的视线中,那些恐惧在眼中逐渐淡去了,他们按照我的意念,为这更加奇迹的自然而欢呼了起来。
四
穿过行人匆碌的身影,很快就开始有人注意到我。起先,我是同他们一样,走在同一条路上,一样疲惫的步伐与表情,心也是一样紧促不安。心头时刻都布满了灰霾的压抑,这不是来自天气或是自然旁的。而是人的心与心之间的磨难所造就的。他们凝视了我一会儿,眼里是怜悯,是向往、是敌视、是感叹。随着一个时刻的准点到来,便再也难看到街上会有一个闲散的人了。接着会出现城里最伟大的交响乐盛宴;空中会冒出许多柱鲜艳的黑色浓烟,孩子们发出一阵阵忽急忽缓的天籁般的哮喘,街上的房屋――厂房内,分工匀称的凑响乐器,机械与铁粑代替了钢琴与琵琶,发出更为高昂和震慑耳膜的;“嘎吱、呯嗙、咚锵……”的伴奏。这是城里的荣誉之声与骄傲,为止,仆人党的一些党员们湿了眼眶,热血激昂地抬起头、挺起胸,起誓要为这等民族的盛宴申报世界奇迹。但很显然,申报还未得到答复,可能因为启动资金在路上丢失,被狗叼走了,而无期停滞。
我承认对于自己将要被投放入贡献机,心里是恐惧不安的。这说来,自然十分诧异。我竟然毫无一丁点荣耀感或是解脱的释然。我陷入一团迷雾中思索,一个已被抛却的命题,我的人生是什么?我得不到解答,从城里的启蒙教育开始,这些有关乎的已被技术与科学取代,就好像从来都不曾需要过这些命题一样。我怀有着这一危险的命题,活在边缘,几乎丧失了与人的交流和生存的能力。但那一段时间,遇见了那个人,我开始变得充满生机的,那是我所乐意的活法。不过,这些都应当过去了。
我来到城长的宅门前,一位姑娘将我引入宅内。这里的摆设依然是那么的熟悉,庭院里栽培了一些淡红的松月樱花,飘落的花雨使我时常感伤,但对于董而言,这应是美丽的画面,她为这生命的短暂即逝,表现的时常欢快。
我推开门,董正闭目坐靠在窗边的椅子上,她的手垂落在地空中,握着一把自动手枪。她睁开眼,望着我,示意我坐着一旁的藤椅上。
我的视线从一开始就停留在那把手枪上,那一双纤细的手指将手枪转了转,停在她自己的胸前。
“抱歉,我还是没能决下心。”她冲我莞尔一笑,放下了枪。好像这一直是一件平常的事。
我一点点的明白,并不会因为我的出离,而打消她陷入的悲观意志中。从我与她相识的七个月来,她对于自杀的念头已向我透知了许多次。直至最近这段时间,这种念头似是更加的侧重。
她忽地将手枪扔在了我的怀里,说:“这样下去,我永远也了结不了自己。不如,你杀了我吧。死在我可亲的朋友身上,倒也死得不狼狈。”
我看着她,表示着我当真会一枪杀了她。不知为何,她愈是这般消极,我对她的怨恨就愈发的加深。
“遗书我已经写好了。”她接着说。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脆弱。”我嘲讽着。
她坐回了原先靠窗的椅子上,脸上现出一种笑,我看到那是悲凉与无奈。那脸庞本是特有的温热颜色,却不觉,已是漠世的傲然了。但当她听到我这嘲讽的话音时,嘴唇动了动。这是她为之触动的习惯特征。
在与她开初相识时,我就已经尽量地避免与她碰面,关于她的一些流言,一种傲于一切的脾性,正如科学一般是真实的。起初我来到这城府里,一心照料着山羊。她就站在圈地门前,一种我捉摸不透的眼神望着我工作时的形态,有一点的是,那眼神是有着俯望般地冷傲的。她手中握着笔杆,像在写着什么。我在这种眼光中看到我所看不到的事物,一种超乎我的思维的,而度过了很不自在的几天。最后我决定去找她说个明白,以我的性情,是难以忍受这般蔑视或是低劣的处境的的。
我先有必要在此理清一点问题,很明显,不管是城长还是董,区长和赵延,他们都是属于宣称为仆人的一类,他们时常如此说:‘为人民服务。’所以他们自然就唤我们这些人民为主人。然而,这主仆的关系则似乎不再是遥远以往的年代时的彼此了。倒是有些颠覆形的,一种在古人眼里是荒诞的主仆关系。等级是有的,主仆之间的名称还是保留着卑尊的,只是依然是颠覆的。仆人做了主人的主,他们或是这般说:“看看吧,我们为了你们呕心沥血,为你们谋取各样的福利与好的生活,而你们呢,尽用什么眼光看我们这些仆人们呢,你们依然是用那挑剔一切的眼光看待我们这些卑微的却有担当的仆人们呢。大家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是啊,大家的眼睛比雪还要寒冷呢。”喔,只是这些仆人们却越发的发福了,越发的白白胖胖的,他们埋头苦干,却练就了一嘴巴子的功夫,什么功夫?让主人们低垂着眼皮,不敢顶这些仆人的嘴罢了。
我总想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弄清楚董为何这般直视我,就像我直视着山羊一样。我的一种直觉,她定是拿我作起了研究,关于这点,我是有所耳闻的 。她受教于党员大学,这所大学培植着一批批的仆人,让这些仆人学习着如何服务于主人,如何建设一个太平无事的社会。这种直觉往往是十分准确的,在一天午时,我看到董身旁站立着一位青年,那位青年模样与气质像是个仆人。他的说话声高亢而沉稳,不去望那张清秀的面孔,倒以为是个不打折扣的,在某处任职的仆人。他们高声阔论了几句,便就说起了党员大学的琐事,我才会明白他是个学生而已。
他们似乎将我当做许许多多的主人一样,习惯于沉醉于一切正当的价值,什么价值?活在当下的社会,活在当下的一切,不想多梦想,要知足现实,便是能感到足够的自豪和快意的人生。如空气般,从未感觉到存在过。我走得离他们很近了,没有躲藏什么,就这般直面的倾听。我十分相信,他们的确是将我当做这万千的空气中的一缕。
“那么说,这些同学们所产生的感情只是一种欲望?”董问向那清秀而沉稳的青年。
“自然,一切都是自然之道。欲望是人的本性,本性根于自然。”
“是啊,是啊,我知道的。可是,我问你,关于爱情,你认为,是性的产生,还是心的产生?两者都是欲望呐。”
“唔,我想,是心的产生。”他深情地沉思了几秒说着。
“可是,我知道的。可是,这不完全,这只是少数,极为少数的人会如此。这大千世界的人,关于爱情,坦然的说,有几个会是出于纯粹的心呢。难道说,一个男人追求一个妙龄的少女,不是追求一种性的感官欲望吗?一对再相爱的恋人,其目的也是要结合,这不是占有的欲望吗?心的产生?我很不相信呢。”
他轻声地笑了笑,看来他是时常陷入到这种局面,深情的话,总会被坦率的言辞所扑灭。董在等待着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他似乎并不想再在这话题上深究下去。茫顾着周围的樱花树,最后在树枝的凝视下,看见了我。
董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了我。我本以为她会唤我过去,结果只是淡漠的看了我一眼,便转过身去,同那青年一同走开了。
回忆停留在那里,此时的阳光透进了窗,她疲倦躁动的面孔被暖阳洒下一些宁静。我手里握着枪,抬起头看着她。这种沉默是很通常的,我知道她此刻也陷入了回忆当中。我无法透过那一张疲倦的面孔与眼神想出她在回忆什么。但很清楚的是,她的那些回忆,于她而言是极端的阴郁的。尔后,我依然垂下头,继续着那让我时常如在迷雾中沉醉的相识。
从那一次我与她正面相视后,过去了三天。她依然站在饲养山羊的院门前观察着我与山羊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呢,在我心中,是如同一对亲人一样,也可以说是像一对夫妻。我时常特别想念它,在每天的早晨醒来,朦胧的视线中第一眼看见了它安详地躺在淡红色的阳光的地方,那温和的脸仰向着灰霾的天空,像在沉思。我会怀着一切新生的热情拥抱住它,亲吻它。但有时它是那么的倔强,总是一副瞧不起我的模样,一种高乎与人的存在般的高傲。我时常想,它何来的这种高傲来蔑视我,我便冲它喝斥,咒骂。但又在它独自卧在一处,一副沉思的模样时。我就重新的爱上它了,认同了它的高傲,一种高于人类的高傲的孤独。
我拥抱着山羊,董走到了我的面前,正如我与山羊全然不知她的存在一般。她开了口,说着:“你们应该很好奇,我为何会总是观察着你们俩吧。”
我似乎领悟了她的一切意思了,她的这种观察得出的结论,以及此刻所露出的一种轻淡的笑意。
“你似乎是明白了呢。”她看着我说。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在观察什么。”
“怎么会呢,你眼里就已经告诉了我,你全明白了呢。”
她的说话声仿佛句句都带刺一样,我感受到一种很浓烈地侮辱感伏在了身上。我不再去看她,抱起山羊想要走开。
她接着说:“请原谅呢,我时常如此。也许我说话的确会伤些人,但都是实话,真的。我一个局外人都看得出来,你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吗?一个完整的人,听你的姐姐说,你是个有自尊感的人。一个完全的人,进了羊圈,一点点的竟然被羊同化,演化成了同羊一类的畜生。究极何种原因,呃,是社会制度么,还是你这类大多数人的心本就是这样的有着牲口般的性情呢。”
“牲口的性情?”
“呃,就像它一样,匍匐在人的脚下,舌头舔着人鞋上的尘土。现在你也一样,蹲在地上,看着我。”
我眯起眼,这种侮辱似乎并没激起我的怒火。而是一种,特别的,特别的意念跳进了我的脑海。仿佛此刻,这是一面镜子,我望着那面镜子,看到的她,竟是自己的一种。我忽然明白,她的这种傲然,与山羊的傲然,是不相同的。
“也许在久远的年代,牲口的性情是这样,但此刻没有了。”我立起身,抚摸着山羊的毛发。
“唔,此刻是什么样呢?”
“我何必同你说这么多呢,我们都是不相同的世界的人。多么遥远的距离,仆人与主人。我谢谢你给了我这样一个照顾山羊的工作,仆人。”
“不说也没关系。我同你的姐姐是要好的朋友,近来她嫁给了大胡子延,而成为了仆人,我倒是为后者感到些高兴。”
我一听到姐姐与赵延的事情,就很不舒服。对董产生了极大的厌烦。但却有一股子引力使得我没有立刻走开,很可能是关乎于这份差事是她的权势,很可能是我对她除了厌烦外,还有一种自我卑微的存在感。就这样沉默了很久,我越发的不自在,脚步越发的不由我的意念拗动半分。
“这对你重要吗?”我问着。
“什么?”她笑了笑。
“观察这些,得到这些理念,重要吗?”
这时她似乎陷入了沉思,我等待许久,她未曾再看我了。我领着山羊,准备离开,走进自己的房屋。直到我与山羊走进了房屋,我走过窗前,再次看着她的时候,她才开口说:“你的父亲曾是位很好的学者呢,这些理念,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
“现在对他来说,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手上的活儿能不能好好的完成,重要的是,我们能不能在这社会里不被淘汰,做一个对社会这台大机械有用的人。”
“如果真是这样……”她没有说完,却是长吁了一口气,便沉重的走开了。
她转过脸看向我,说着:“怎么,你还没走呢。”
“我一直在这。”我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的每个举动,总想从她那掩饰不去的忧郁中找寻出什么。
“你看,我没有死呢。”
“是的,我没有这样做,我没有权利,你也没有权利。谁也不能剥削每一个生命。”
“很快,就会有人来了断你的生命了。无用的剩余人,在下一次的投送机启动时,你会无处藏身。当然,别的人消亡时会感到无限的自豪光荣,而你这类子人,会害怕,会恐惧的。”
我一直无法明白,她对我的言行为何竟是这样的讽刺,我总在想,不是这样的,那种温和的感觉依然盘旋在脑海上,时时的照映着我。
“就算我无处藏身,我也愿你好。如果我们的生命真的被这些形态所掌制了,那么我也愿你被温柔对待。你听得见外面急躁的号声吗,多么不耐烦的催促。是啊,你永远不会在意这样的号声,每一个仆人们都能在这样号声下安然的入睡或做别的惬意的事,而我们,我们会丢下一切要忙活的事,汗流浃背地奔向红色高台,颤栗地听着一句句决定我们生与死的事情呐。”
“你们完全可以反抗啊,完全可以打破这种局面,你们为何不这么做呢?还是只知道用嘴巴抱怨几句,然后就依然日复一日的这样生存着?”
“不,我们不会这样日复一日的。会有时机的。”我竟不觉向一个仆人说出这样反动的话,我猛然惊栗,但看到她那变得温和的眼神,似乎那久违的亲切又浮现了。
“是的,时机。今晚你来吧,我们这儿将有次聚会,你来吧。”
“我会来的。”
“那你先去红色高台吧,记住,哪怕是一个人战斗,也不要放弃,总有一个人是要站起来的。”
我茫然立住,那温和的感觉在脑海中扩张而来,映染在眼前,形成了一束光。
我多想拥抱住她
五
我发现我们开始衰老了,以往的人儿驼下了背,有的还柱起了拐杖行走。死去的人埋在了土里,我们唤作安息。
大地不再只属于寒冷,我们过着春夏秋冬的生活,这也繁衍出了我们未知的生灵,出现了海洋与森林,空中的寒雾褪去后,便是一道蓝天,还有一个我们敬畏的太阳。我们的食物不再是果子那般单调了,我们正尝到了文明所带来的温饱,海洋与森林足够维持我们愈加壮大的群落。
正如火的到来,这个世界就有了温暖与光明。我们每一个人心里都十分清楚,我们此刻的生活与以往全然不同了,不单单指的是世界的表象,而心灵与思维,正进行着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位同我们一同从那冰封的世界里走来的老者缓缓地呼吸着空气,他总是对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说:“这是谁带来的世界,同我一辈的人却已经离去了,我也不久远了,谁还能回想起那些个寒冷的夜晚,我们环抱一团,互吐着温热呢?”
我刚从丛林里狩猎到几只狐狸,我的山羊成为了我狩猎的好助手,它以特有的亲和力招引来了许多想要亲近的生灵,最后等待着我的精准猎杀。
来到群落居落地,行走在小道上,路边瘫坐在地上的老者看到了我,他总会喊着:“雾,你呐,你劳累吗?”
在我们大家的脑海里,逐渐形成了正常与不正常之间的距离,老者在大家心里就是不正常的一类人,他们都不会在理睬他了,尽管有个别些人依稀记得他曾经在一个群体里是个多么可亲的人,但大家都嫌厌他的哀愁,有的人得了病,就有些猜疑说是这个老者预言的。
“大伙都一样劳累,但总是为了生存呐,没有一个人能安安分分的闲下心来,指不定哪天天上的河掉落了下来,我们都得饿着肚皮。”
“叶呢,她劳累吗?”
“大伙都一样,她也闲不下来。倒是你呢,你就不做点什么吗,尽管我们是会分享些食物给你,可你知道,大家的食物都是有限的,有的还要存放起来。要知道,哪天天上的河水的掉了下来……。”
他打断了我的话,说:“我不久远就会死掉了,这能怨谁呢,在我们那个时代,是没有怨恨的。不管是叶点燃了枝干,还是大伙都期盼火的温暖,都不再去追究了。我只是想问问你,还记得我们环抱一团互吐着温热吗?”
我与其他人一样,从来没有答复过他,只是露出一种连我们自己也不清楚的微笑,领着山羊,踏步地走开了。
天色已经不晚了,空中弥漫出昏暗。我走到了自己所有的领地,一间木房子就是我睡觉的地方。叶也同我住在一起,之前对她的诺言依然照现,我清楚的明白她对于我的依赖,是多么像一个孩儿对于父母的依赖。我还没走到屋门前,她便从窗户里眺望到我的身影了。尔后她欢喜万分的打开了门,从屋内飘出了青菜汤的香味和烤肉的熏味随着她一同涌了出来。她缠抱住了我,在我面前,她还依然显得小巧,她敏捷地爬到我的背上,骑在了我的脖颈上,我们就这样进了屋,我对叶说起了我在外面如何地猎杀了两只狐狸和一只野兔,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老者,以及老者对她的关心。
“他很老了吗?”
“是啊,很老了,哪天要是刮起了风雨,他苍老的皮肤会被凌乱地刮落的。”
“我从这窗户往外看,都很难看到彼方的景况了,远处竖起了一连串的泥堆呢。哪一天,老者会不会也会埋进去?”
“这是不可避免的。许多人已经埋了进去。他也不久远了,他自己也这般说的。”我望着叶的眼睛显出一种悲凉感,便说到别的事情去。“吃完饭我还要去群落里谈话。”
“谈什么呢,是不是又要制造出什么规律,可是,对于大多数的我们,都是不好的,有什么好谈的呢。雾,以往我们不曾这样的。”叶显然不想说出这些让我不愉快的话,但她还是说了。以前未曾有过的恐惧开始在她的脸上衍生。“最后,我们也会死去的,会被埋进泥堆,不再有了知觉。对吗?”
我无法去回答他,就像以往的那个时候,她问我会不会失去永恒,我一样无法回答她一样。每当心中想起这样的问题,我心里便发出一阵子芜杂的躁动声。
“当黑夜来到时,我好害怕,恐惧。我害怕死亡。”叶拉着我的手,轻声的说。
我抚摸着叶曲长的头发,她小巧的脸蛋因为愁虑的积累而开始变得粗糙起来。“那寒冷,冰荒中一样有死亡的,永恒只是美好的传说,像老者的固执一般存在着,最后每一个人都会死去,但我们总不能老是去想着死亡,我们要念着生,念着未来,这文明的世界还有许多我们还未触及的呢。”
“不,不是这样的,以往我们的确会死去,不,不是死去,是回归母亲的怀抱,我曾说过的‘自然’,我们是那么乐意地回归。但此刻,唉,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母亲已经走了,是我们抛弃了她,文明成了我们的母亲,她带给了我们什么呢,唉,恐惧,我好害怕这文明里的死亡。”
我感到很烦躁不安,越发觉得头脑做痛,我吃完手中最后的一块熏熟的鹿肉。便忙着起身走开,而不去看叶的那双恐惧的眼睛。我走出屋门,就能感觉到叶从窗户上望着我的远去,我想起那些时光,我们一起在冰雪地里滑翔,那欢乐的笑声……
山羊跟随在我的身后,它的影子重叠在了我的影子上,它就像我的一部分一样不离不弃着。
我与山羊来到了一间火炬通明的房屋里,里面聚集了几十个男女,我领着山羊坐在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过后也还进来了些许人,最后有一个老者走了进来,但又被几个男子拖了出去。
聚谈开始了,但我们的交谈十分混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张,导致这次聚谈的前一段时间是没有任何效益的。谈到最多的是性的结合,其次是男女的地位,最后者的是划分有用的人和无用的人。对于最后者,首先是由一些微弱的声音发起,便逐渐的扩散了,显然我们每一个人对这个话题早已在心中隐存许久了。
是的,我们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比大多数人都有用的,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对部落贡献的足够多了,甚至是将自己应有的一份子食物也贡献也出去了,这慢慢地在心中生出了不平与愤懑。我坐在一处角落,惊异地看到了什么是愤懑的神情,这种神情或许我曾经历过,可这些人们怎么也会产生了呢。在这种没有次序的谈话中,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因为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出决定。对,我们只是凭着声势。然而这个问题却巧妙的分成了两股相当的声势,一股指责另一股懒惰无用,像一条寄生虫腐蚀着他们辛劳的成果。另一股指责这一股,是这些野蛮的人胡乱破坏了他们以往赖以生存的自然,使得他们丧失了真正的生活。如果不将这一话题转移开,这将会升级为一场互相毁灭的架势。
我们对于男人与女人,起初的态度是平等的,没有任何旁的想法。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我们随着文明的方向走到现在,对于男女地位的问题逐渐显现,并且是大家迫不及待要解决的问题。我们男人之所以认为自己的地位高于女人,是因为我们有强大的力量获取食物和保护生命,我们一旦觉得自己变得强壮了,趋于成年的状态了,便可凭着我们的意念主控着生活,不仅是食物与生命,更多的是一种高于一切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完全可以繁衍出欲望的影子,而似乎正因为走向文明的道路,我们更像是人的影子了。之所以这么说,我的感受是,我们一路走来,我们的情感也更加的多样了,多样的情感一定是人类的特别之处。女人越来越感到不安,她们感受到越来越近的威胁,这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压迫。她们想,为什么是她们来承受,承受着文明带来的欲望之痛,感情被轻蔑,肉体被胡乱践踏。这种威胁会让她们丧失生的意义。就在这威胁还未踏进门前时,预防这一灾难到来的声势像一堆堆急促搬来的木块石头堆压在门后,期望这些阻力能让那威胁丧失意念。可这次的争论却越发的倾斜于男人的力量,或许她们没有领悟到,欲望的意念是无法根除的,。
性在白天黑夜都是大家能够常见的结合,女人裸露着身体,在阳光下照的红彤彤的。男人们一个个露出他们自以为豪的生殖器,不知道他们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生殖器的壮与弱决定着他们可任凭选择着他们喜欢的配偶,他们认为,这一点完全不会遭到被选择者的反抗。当然,有时他们这种奇怪的想法是会碰壁的。但也无关紧要,遇到了反抗,被选择者的肉体依然会遭到任凭的摆弄。于是聚谈上出现了一个微妙的效应,在女人们愤慨万分的责怨这一现象时,男人们竟出乎意料的没有出声了,甚至有的人表示了赞同女人的愤慨。我想原因在此刻已然浮出水面了,我要说的是,多样的情感有了一种男女之间一种精神层次的爱,这是一个重要的标志。大家都隐约能明白,这种情感能够维持着我们未来生存的意义。
会谈的结果是白天黑夜里,再也难看到男女公然的性结合了,虽然强暴也时有发生,但强暴者必定是要受到责难的,我们正在进行计划这一责难的法律。而法律只属于我们男人的权利。我们将以现实为标准,来划分有用的人与无用的人。
六
在城的中央,筑起着一座方方正正的红色高台,路过的人们总能看到高台那条显眼的红色横幅,几个黑字∶“为主人们服务”,这一直是仆人们的座右铭。
我离开董许久,心中还一直回想着离时的画面,我总感觉我一定是漏掉了什么,或许我没有从那双阴郁的眼神中看到背后的真实,或许是一段段回忆阻挠了我的细心观察。我总因此而双手冒出冷汗,就像刚从水缸里出来的双手,滴流不休的水珠落在了我干燥的鞋面上。
此时,我看见了阿爹同区长一同走来,他们也看到了我。我向他们走了过去。他们便停止了谈话。我们奇怪地都沉默了起来,阿爹看了我一眼,但我的眼神告诉了他,我并没有请求董给予我职业。他显然是在躲避什么。区长没有看我,他正在专心地把视线放到那红色高台去了。我靠近阿爹身旁,说着:“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会被投入贡献机的。”
阿爹睁大着眼睛,那眼睛里含着一些灰湿的雾气。但他依然没有说话,只是轻微地摇着头。他垂下眼看了看自己变得粗糙的双手,表皮硬得像一块铁皮。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曾是一名多么擅长言辞的哲学家,他有自己的理想生活,自己的见识与对社会的关怀。而现在,他总是一言不发。我看到我的阿姐和赵延迟也过来了,他们正向我们这儿走来。赵延迟依旧得意洋洋,满脸红光地冲我诙笑。
“你们可知今天城主要说什么吗?危险的很啊,我说都,你要小心自己的身子,姐夫我可实在不想亲手将你投入机内,你要知道,那搅碎的声音实在让人感伤。”赵延迟大声的喊叫着。
我没有答话,此刻阿爹全身在颤着抖,他的一种怪病似乎开始犯了,他急忙忙地四处窜走着,来来回回要找什么,却总不会找着。我清楚这种病状全然是受了赵延迟的折磨。在阿姐被赵延迟娶进门后,赵延迟时不时地会来阿爹面前大声阔谈自己的性生活,阔谈他是如何在白天黑夜按住阿姐做出粗暴地性行为的,他绝非是夸张言辞,而是按照细节分分秒秒叙述自己如何施暴,如何用棍子捅进阿姐的下体的……,这些等等绝非是一两天的,阿爹开始惧怕他,进而是恐惧。我总是告诉阿爹,我们一定要杀死赵延迟,要拯救阿姐。但阿爹总是会摆摆手,他极力避开这个问题。
演讲开始了,城主走在了红色高台的中央,我们不约而同地伸出了双手热烈地鼓掌着。城主挥挥手,就像演奏指挥家一样标致的动作,我们鼓掌的声音便瞬间按照他的手势停息。他开始讲话了:
“主人们,幸苦你们能前来倾听我这个老仆人的衷言。今天我从上部接收到了三个重要的指示,哦请主人们大可安心,这些指示是出自比我更加年迈的忠心的老仆人。这都是有利于各位主人们的切身利益的。我们呐,总是这样日日夜夜的操劳,你们看我的白发啊,又多了几根呢……,啊,我又说上这些了。我没有抱怨,只有忠心呐。我就说这三个指示吧。第一条指示,关于财产问题,现在呐,为了主人们能够更加省心省力,我们进行全面集中统一的代保管制,意思是什么呢,就是大家的钱财都要放到仆人特设的银行部保管,哦,上部的老仆人已经在拨下巨款修建这所保管银行。第二条,安全问题,如今你们应该也注意到,我们城都有些不太平静,已经失踪五个人,我们仆人时刻都在尽全力寻找,我要说的是,失踪的人一定还在城内,因为城外除了能溜出一只羊外,什么也不能放过的。啊,我们仆人们多替这五人担心,日夜睡不好觉。我希望大家一定不要放过蛛丝马迹,一旦发现线索立刻告诉我们这些正在担心的仆人们,在此,我给主人们鞠躬了。第三条,劳动与价值,我相信主人们都是勤劳的人,但也不排除个别人腐蚀着勤劳的主人们的劳动成果。这种个别的人,仆人们一定会为你们抓出来的。如今我们的城都啊,渐渐进入了老龄化的状态,这自然是很难感觉的,但从数据上看,就很可怕了。老龄化也必定会腐蚀掉新生血液的果实,这必然会对年轻的你们造成不公平不公正。做为仆人,我们有义务维护你们的利益。当然,我们也不会忘却年老的主人们为城都所做出的贡献,所以我们这些老仆人决定,超过六十岁的老主人,我们将特地为你们效劳,我们将贡献机开启的天数增加一倍,意在让你们提前进入贡献机,做出最大贡献,早日获得至高荣誉。”
我清楚的感知,我们的掌声来得很迟缓,还有些力不从心。当城主退下了红色高台,剩下台下的我们时,我们中有的人已经开始落泪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仆人们满意的点着头,他们认为我们是为这最后一条,能获得至高荣誉而感动热泪。我在寻找阿爹,我的眼眶不觉也酸了,我的阿爹已经达到那个年纪了。我知道阿爹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定是在躲开我,他讨厌一切煽情感伤。但他会去哪儿呢。我发现区长也已经不在了。赵延迟搂着阿姐地正离我远去,我又变得孤独了。
我决定要找到阿爹,可我刚走出没有几步,却又想到,找着阿爹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我想起董说的反抗,是啊,在我们心中一定有这样的念头,而且是存在许久的。可是我们将从何下手,我们看不到反抗后会有什么好的收场,更多的只会是血流成河罢了。我们还未找到一个好办法去反抗,而如果真要去寻找什么好办法,那是不存在的。在这些制度里已经被庞大强盛的仆人机关算尽,我们无处可以钻漏。哦,或许有的,是人性,对,在这些制度被密密麻麻的布置完整,而人性却已经丧失了。我们的自由、爱情、理想都是过往的一种传说,而那些传说在仆人口中是愚昧和反叛的行为。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自然,人性是不可能毁灭的,在无尽的压迫下,它是可以深藏在人的内心的。到现在为止,尚还未发明出一种可以潜入人内心深处的仪器,但似乎正在着手制造。这种紧迫感常常使我战栗不安,那种内心深处被制度与形式控制的恐惧会让人窒息。
我开始往别的方向行走,我是在漫无目的,却一直在寻找什么,寻找一把手枪也好,或者寻找到与我一样神情的人更好。此刻,我是多么希望能看到一个与我一样,对即将来临的恐惧正生出必须尽快反抗的念头,我实在迫切地希望自己的焦虑能与另一个人的焦虑粘合在一起,可我知道,直至我行至夜暮,我依然毫无头绪。
我顺道经过家里,没有灯光,确定阿爹还未归家。我本应该去往阿姐那儿探问,却是实在不愿看到赵延迟那淫秽的双眼。我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的力量一直在敲击着内心,我今晚就会做出决定,甚至会采取实际的措施。我继续走着,这是一条前往城主家方向的路,我将应董的邀约,我隐约是将自己的所有期望全放在她的身上了。然而我并不明确在她身上的那种光芒——我所感受的,将会使我的心得到什么安生。
这里灯光是透亮的,我不知道除了我,还有无其他主人,哦也许是有的,我眼前那些匆忙端着水果盘和酒杯的仆人,他们小心翼翼地来回穿梭,让我联想到机械在循环不休的运作一样。但我没走上几步,就被一个主人拦住,我的确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进入的证件。我告诉他,我是应董的邀约而来的。他便转身离去,没过一会儿,董随他一同前来了。我从董的那双变得黯淡的眼中看出,她等待地一定是另外一个人。她热情地引我走进客厅,来到几个人旁边,我认识他们,一位男医生和一位男教师,还有两位在党里供职的老仆人,其中一位是城里的财政区长,一位是城里的治安区长,带着他们的妻子儿女正和男医生谈的欢快。董将我引到他们面前,对我做了一番介绍:
“这位朋友,他以完好的人格,曾获得山羊饲养员的殊荣。”
“就是那一只唯一的山羊吗?真是光荣的使命。”财政区长说。
“人民英雄。”财政区长的女儿欣悦的笑道。
“可是那只山羊为何丢失了?”治安区长的儿子望着财政局长的女儿,便对我问着。
我一直都无法专心的去听他们的谈话,我陷入迷乱,客厅的灯光仿佛刺穿了我的眼睛,我从无数的光点中寻找出口。当我发现该到我说话的时候,我便感到懊恼,我心里愤恨的想,莫非今晚我就要这样在圈索中度过?我一直强烈反抗的意念就这样被压制?我懊恼自己不该来此,我偷偷看向董的脸,她的脸正对着一张同样表情的脸。
“我也不知道它为何失踪了。”我说。
“这是纯粹的谎言,你不知道,谁会知道。”治安区长的儿子转而对着财政区长的女儿说:“就在不久前,他正是因为这件事,被禁闭了三个月,当时审批逮捕他时,我就在这一案件中担任实习检察。不过他倒是个坚定的人,什么法儿也让他说不出山羊去了哪。”尔后他又看向了我,对我抬了抬眉,说:“请原谅我将你的这些事抖露出来,不过我是个认真对待事实的人,也就是直话直说。”
“我喜欢这种直性子,这在年轻一代的准仆人中,是个珍稀可贵的品质。”财政区长笑道。
“自然,这也是党校一直着重努力栽培的目标。”中年男教师开口说着。
我想这是脱身的最好时机,我迫不及待的想走到董的身边,就直白的告诉她,我要反抗。我的这种冲动使我感受到前方是一个温柔的,宽慰一切的故乡。
当我就将要投入那个故乡之时,我被什么所牵制住了。一名医生拉住了我的手。我们走到了墙的一边。
“你还认识我吗,都?”
“当然,认识。” 我想起来这位医生曾经一段时间治疗过我的郁疾。
“你的记性真好,我刚刚竟没有认出你来。怎么,你的气色很不好。”
“是的,最近总是这样。”
他停缓了一会儿,说:“你是应董的邀约前来吗?”
“是的,你有什么事?”
“你开始相信这些狡诈的仆人了?”
我怔了一会儿,仔细地看着医生的眼睛,他那双眼睛布满愁云,从那瞳光中我看见了自己的眼睛,似乎有一把枪正在举起,然后有砰的声响。
“我完全明白你的焦虑,此刻,你失去了生存的职业,必然会遭受投送机的命运。但你有一条活生生的路可走。你可以走到董的跟前,或者是城长那儿,就告诉他们我说了一句‘你开始相信这些狡诈的仆人了?’那么你将绝不会被投送搅碎。”医生说。
“你们有多少人?”
“加上你,就有很多了。这是地址。”
我走到了董的跟前,她笑着问我是否感到习惯。我想将刚刚遇见医生的情况告诉她,我对她是完全信任的,这种信任是愿意毁灭自己。而我一直没有开口,我意识到此时对她谈论这些是不合时宜的,她正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我回头看了看医生,医生正在和刚刚的几个人谈聊。
到了用餐时间,董才等到了那个人。直到那人走近,我才认出来,那人是时常和董谈聊的那位青年。现在他变了样,身躯变得硬朗,面目也变得成熟模样了。
我坐在一条长座的靠后位置,城长举起酒杯向我们致意。用餐的人大约有二十来位,大都是城长的同僚以及家属,除了我是董的朋友外,还有一位神情奇怪的妇人。我的注意力放在董和她等来的那个人,还有医生。但没多久,我就感到了内心的疲惫,在灯火晃动的视线里,我在想阿爹此刻会在哪儿度过这样孤僻的黑夜呢。几个伺候的主人跑到窗前将窗户关上了,想是下起了雨。董的情绪时常低沉时常又很快活,此刻她也望见了外面飘洒起来的雨,便看向我,我们俩都很有默契的笑了笑。
等到用餐结束,人逐渐离去,我并不感到失落,因为此前的一种预感已经验证,我正走到了有着反抗气息的方向,虽然我对医生组织的秘密团队抱有的期盼并不如何看好,但我明白,当千万个人都选择忍受沉默麻木时,总要有一小群人奋力的站起来,因为这是人性,人性的双面。既然选择做另一面的人,哪怕是走在极端,走在边缘,却是内心的自己,我们怎能放弃这样的自己。
七
从群居走向个体,这是一大进步。从个体关联到整体,这是统治系统的衍生。每一处范围的土地上都出现了一个做为人上人的统治者,他管理着同自己一样的人,一样的嘴巴,一样的手脚。有一点不同的是心肠,它是由善与恶相互对抗却又相互依存的,每一个人的胸口里都寄居着这样的产物。特别的是,这种产物由成长的经历来决定两分性的比例,比例的大小决定着这个人将以什么样的面目生活在这个世界。
我们一路走来,见证了恶的诞生、壮大、强盛。它给我们带来了想要的一切,安全便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们在日日夜夜里思考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最为安全,我们的确迫切的需要安全,由于善与恶的冲突,时常会发生偷盗、谋杀、强暴的事件。法律自然是有的,但从没有一项法律可以制止恶的行为,法律只是负责惩罚恶行为的后果。我们所能思考到的安全,制止恶行为对自身的损害,则是以纯粹的力量悬殊来建立起这样的一种安全。每个人都如此迫切,一个人的力量或许不足以保护自身的利益。在一处处大地中,开始布满了一个个种族势力,可以听见金属兵器的碰撞,鲜血已浸润了土地。在这种维护安全的情况下,法律显得微不足道。
由此可见,杀戮以不可抵挡的势头衍生在每一个人的脑中,这种杀戮从针对着生灵到针对着同人类,其过程进化也只不过是在一瞬间。
当我们投入战争之前,那是夜不能再深的漆黑一片。我们的心起伏不定,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要进行杀戮,大家举起手,想在这可能是最后一段生命的夜晚,观摩下自己这一双奇怪的手,会守护着自己所爱的,会为自然耕耘,会救助生灵,会将所能的给予他人所需的。而又会是另一种了,这双手会破坏一切,自然与生灵,而就在天破晓时,就将夺取同人类的性命。将沾染倒在地上的同类鲜血,那是一种血液相离的恐惧。随后举起的手酸累了,就换成了听闻自己的呼吸,这是最接近自己心面的声音了,我们知道,在这个时候,绝不能深入心面之内的深处,不能回念亲爱的爱人在窗门的期盼,不能回念故土的泥香,不能轻柔的回念过往的生活。所以我们眼睁睁地望见了天在破晓,是漆黑的雾散去,而白雾就这样伴着凄寒的风咻声从天上下来了。
起身的那些许时间,我们嘶吼成一个巨大的獠牙口般,我们喊着:“杀了他们,烧毁他们的房屋,强暴他们的女人。”
“我们要有低等人替代笨拙的狗,要有低等人充足性欲的释放,要有低等人为我们日后的一切奉献与牺牲。”
直到战争持续了很久很久,我们听熟了他们的吼声,他们和我们吼的是一样的措辞,一样对欲望的无限扩张,一样对未来的浑噩的金灿灿的设想。我知道我的手臂和小腿已经被利器砸成碎肉,但无痛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得知肉体是不存在于自我的,而应是物质的一类。每当坚守的阵地被侵占一步,就意味着我们的女人,家园将多一步危险遭受残害。但我还是跪倒在了湿红的泥地上,模糊的眼让我看见了叶坐在窗台上等候我的夜晚,她那般小巧,小的可以跳在我的手掌心旋转,转啊转,转出的冷风像是冰天雪地的冷风,我们就一起转着,无边无际的冰野。耳边在幻听什么: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留下来,就再也走不出了,木枝,木枝,我陪你去,暮色,这是母亲,跪下吧,跪在她的面前,求你和我一样,一样,虔心的合上手掌吧。
许久都没有体会死亡是什么,我会不会永久的闭上眼,就再也回不来了,或许我会回到起先的地方,可我忘记了起先地方的模样了。我身上的碎肉在一颤一颤的掉落,只要在往我胸口砸一下,我将回不来了。我最害怕的是,我带着叶一直远走,最后只落下她孤独的迷失在没有渊境的白雾中。我开始留念这眼前的杀戮了。
我看到了火光,一团团火球在空中飞落,砸落在对面的人群中。直至身外的血液被火烘干,血的熟腥味与风融为一体,每一个沾染鲜血的身体发出了细碎的气泡的破灭声,死去的人就是那一束束腾上而越发散淡的黑烟了。我活了下来,火成为了我们部落的徽帜。
我们围在了敌方的家园外,他们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拿起武器向我们冲来,因为他们的男人们已经死光。我们已经等得焦急难耐,这里全部的女人们将是我们随意践踏暴弄的奴物了,有一部分人已经解掉了围裤,露出他们勃起地阴茎。我们哈哈大笑,笑得嘴巴像獠牙的巨口腥寒。
夜暮,陌生的部落里户户灯火通明,漫天星辉。我与她,与陌生的她用肉体在烔红的黑夜中体验着快感,疼痛。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肤色偏黑,但体躯足够诱人,眼睛是稚色的,她的上下体都还未发育完全。她没有流下多少眼泪,可能在我们踏进她们的部落前,就已经得知了自己的命运了。而且从我第一眼见到她时,就能看出,她对于逃脱,对于自身将会获得解脱抱有很坚强的意念。我在快感中环顾着窗外交错的人影,我想着那些女人们是不是和我身下的她一样,我稀微的听到四周女人们传来的哭嚎声,还有我们的打骂声,狂笑声。我弯下身子,脸贴在她的背上,双手抱紧着她,感受着血管和背骨的颤动。
乘着风,经过那一道宽阔的战区,尸体的血肉还在滴血,空中无处不在的血腥味。我们彻夜无眠,似乎都觉得满足。还在商量着如何将敌人的部落设立成专供我们享受的性区,我们用宽慰和荣幸的眼光观望着一片片密密麻麻的血肉,还借着初晨的阳光来遐想,未来我们的生活将会更加美好,强暴女人这种事自然是不会再在自己的部落里发生了吧。
回到部落,一切都是宁静平和的,炊烟弯曲的带着谷物的香味腾起,圈起了许多的围栏里鸡鸭在咯咯嘎嘎地叫。叶从老远就看见我走来,她挥舞着细瘦的双手,没有谁能像她那般活泼动人,她显得格外开心,一种极度悲郁过后得到的欢快,因为我活着回来了。
我开始对这里平和的生活感到一种不知名的恐惧。愈发的孤独了起来,我有些浮躁不安。以往天际的星空总能让我感到豁然的宁静,无论是星的忽明忽暗,还是月的残缺。如今不然了,我一旦转过身,或是闭上眼,焦虑就从空气里侵入。想寻找一种不知名的慰籍,我也不知道从何处理起,为什么要去寻找呢,但总是不安的躁动。慰籍的真正解译又是什么,是让自己的心得到舒畅轻快吗,那么出现在我眼前的便只是看到了一大块浓郁的暗红色,人体的形态在暗红中扭曲,花样的形态绽放了。
我趴在窗口眺望远方,视线总是偷偷地望向那块征服地,现在应当唤作性区,一种新区所唤出的谐音哩。从我回来之后,一直处于一种矛盾的心理斗争,我开始了认为,任何选择或是做法都是有对错之分的。而我是不愿去辨认的,就我的热情,还未能控制出理性之间。
不知何时,我喜欢上了黄昏的天空。它的光照在大地上,有一种凝固的形态,能够穿透人的脑中,同样使某种记忆片段凝固着。我正赶往我所不确定的方向,我犹豫着,但步伐又是那样的急促坚定呀,我不敢说是什么已经将我把控住,我从不信这一邪说。尽管我的山羊附在我的影子里随我同行,它的确像一个影子。
“雾。”
“什么?”
“往回走,还是继续这样,急促的,犹豫的,坚定的往前赶。”
“你只是影子。”
“你看错了,我是影子上的山羊。”
“哦,对。啊,我好久没有听见你同我谈话了。我以为......”
“我一直在。”
“我知道。”我停下了脚步,心沉了下来。
“你去那里为了什么?”
“不是,不应当是欲望。”我摇着头。
“可你的步伐是急促的呀。”
“我承认。急促,还带着一点的颤抖,我在做抗争,在跟自己。”
“你的确还没有弄清楚一些事。”
“是某种事。可以指定为一种,但凡弄清楚了,我想眼前的一切,大地,黄昏都会随之改变呢。”
“那么,你往回走,还是继续这样,急促的,犹豫的,坚定的往前赶?”
“你知道的,我心里还有另外一种理想的生活。是像一种奇迹的山。我曾经在漫长跋涉的路途里听见山谷里环绕着这种奇迹的声音哪。”
山羊没有继续回答,我继续急促的赶着,黄昏的光凝固着我变得幸福起来的面孔。
八
雾色正浓,天色未太亮,从那昏暗暗的角落转到另一个不透亮的街道。如果神智不是很清晰,会以为自己已经是醉得不行,况且这里的夜风是这样的醉嗖嗖的。
我寻觅到他们的窝点,这是一家破旧的私人诊所,院门没有紧闭,因为有一边的门早已不知去向。门里面透出暗黄的灯光,醉嗖嗖的风是吹不进去的。我踏进去,即惶恐又释然。
医生走出来,看见我,抬了抬眼镜,向我微微点了头。我没等他示意,便快步的走进里屋堂厅,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此时,我的心是释然的。
医生随后走了进来,给我倒着水,他的身上一股浓浓的药剂味能使我感到一种心安,我接过他手中的杯子,开口说着:“怎么,你一直在等着我?”
“我在等很多人。不过,今天你是第一个来的。”
“后面还会有很多人吗?”
“是的,不过最好是等到天亮之前人就来齐吧。”
“唔。”我喝着热水,看向医生莫名自信的眼神。我不明确我今天到此究竟到达成什么,我却想着我必须得来。我装作我什么都明了的样子,其实我对于这样的一次聚谈,和他们的终点目标是什么却还是模糊的。我也没想去究问,因为哪怕他从最细微的说起,我也未能理解清楚,我知道我现在的精神状态是有多么糟糕。
“你一定在想我们这个团体究竟想要做什么?”医生坐到我的对面,望着我。
“我知道,反抗。”
“反抗什么?”
“反抗现状啊。难道你们现在不就是要推翻现在的制度吗?”
“如果推翻之后呢?”
“也许你们有了新的,更适合生存的制度。”
“不会再有制度了。”
“什么意思?”
“你知道轮回吗?”
“从书籍里听说过。”
“你不会信这些的吧,不过一切,我说的一切,都是轮回不休的,我们推翻一个制度就会有另一个制度替代,虽然新的制度比旧的制度不同,但总究又会轮回而来的。”
“我不明白,这不是我来此的目的,我来这里,是要旧的灰飞烟灭,新的永存,只要这新的是合理于人的生存。”
“什么才算合理?”
“自由平等。”
“这可能吗?”
“事在人为吧,”
“只要是人参乎的,新的永存就不会有的。”
我的脸通红,一种奇怪的羞辱也可能是恐惧感侵占了我。我的一切思想被否定,内心得到的是无尽的虚空。
我甚至激动地站起了身,不安而愤愤地说:“那你们在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
“正是你此时内心得到的。”医生并未因为我激动的神情而改变他任何的形态,他依旧不时地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上一口。
我当然不会让他知道我内心的虚空,我转而一副不可耐烦地要抬起脚步,但我始终没有这样做。我依旧是立在原地,望向他,而他则望向了别处,我才没有完全焦躁起来,而是吁了会气,不声响地坐了下来。此时屋外传来脚步声,望去,已有三个人结伴而来。他们进屋看见我,同我点了点头,走到桌边端起水壶倒着水喝。他们安坐下来,和医生说着一些琐碎的事物,似乎知道我迫切的想听到一些紧要的,他们不时地望向我,说着还有一些人快来了,好像这话是用来安抚我似的。我就在这样惶恐且疲倦的环境下昏昏欲睡,暗黄的灯光让我想起了自家的灯光,阿爹的叹气和阿姐的身影。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恍惚地肯定这一会人应该都来齐了。因为此时的气氛比之前较之不同了,我揉了揉迷糊的双眼,逐渐清醒起来,眼前的一双双眼睛也都在用一种并不算客气的眼神看我。随即是知道我清醒了般,都转过脸继续谈论着他们之前的话题。但我并不清楚在谈论什么,我便站起身,以一种勤恳地姿态凑到人群中。
“这一次我们准能让那些仆人党们毁于一旦。他们口口声声地宣告要将失踪的青年们找回,可是,这些狗奴才们才是始作俑者。真够阴险狡猾。”
“那么我们就应该即刻行动,说不定还能拯救一些没有被投送贡献机的青年。”
“那个地下室一定还有活的人存在。”
“这些都是次要,我们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输送贡献机的通道,得到钥匙,毁掉它,只有这样,那些仆人才没有可以吸取的资源来扩大权利。他们也会被活活地饿死,就像我们的人一样,在苦难中死去。”
“这怎么可以说是一样,他们是活该的。”
“那么就请赶紧制定计划吧。”
我随着众人的目光移向了医生处,医生用手捏着下巴,好像在沉思一样。但他并没有在想什么,不出几秒的光许。他拿出一张图纸,摊在众人的面前,我看见了许多名字分布在各个圈点上。尔后,他拿出一支笔,在图纸的一个圈点上也把我的名字写上。
这些圈点是一些仆人居住的地方,我们的任务是在那些地方完成自己的任务。大家像在背乘法口诀一般反复地念着自己被圈的地名和任务。而我茫然地站立着,不知所措。我看见自己的名字写在城主居住的地点,任务是探问通道和钥匙。
“他能得到钥匙吗?倘若拿不到,那么我们捅出这样破天的事,仆人们权利依旧,他们将会只手遮天,又将一切掩盖的。”一个人走出来发言。
医生看向了我,大伙的眼睛也转过来了。我紧张而又彷徨,此时能容许我的,只有点头了。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本领弄到他人弄不到的东西,甚至能在这一次紧要关头里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但我看向了医生,我开始无顾的信赖起他。
这次的计划大抵是这样的:一部分人去往区长的住处,他是负者关押与送往青年的据手。前往解救尚未被贡献的生命。联络起这些生命,去感召更多受之苦难的生命,一同将区长以及整个城的权利推翻,而我将要得到钥匙以及贡献通道的位置,尔后一起毁灭贡献机。
大伙都紧密地筹备了起来,不消会儿,只剩下我和医生。我开始变得满脸困惑:“毁灭贡献机之后呢?”
“会是新世界吧。”医生回答着。
“不对,贡献机承载着我们所有人的生命,一旦它毁灭了,那么我们怕也会跟着一同毁灭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医生并没有如我意料的表现出惊诧,而是依旧的不动容。
“没有了人给的贡献,生活也就没有了。”
“生活?你拥有过吗?”
“我现在活着。”
“然后仅仅是活着,比不上一只羊,至少这样的牲口也能拥有自由。”
我无话可说,我想起了那只丢失的羊。
“我走了。”我转身准备离去。
“祝你成功。”医生说着。
“恩。”
天快破晓了。
我特意绕向回家的路,就像一个临近死刑的人想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亲人。然而家里依旧黑暗,悄无人声,我对阿爹的失踪更添了许多愁虑。我突然想起了区长,也许阿爹会在区长那彻夜长谈吧。最后我不得不提快脚步赶往董的住处,我焦急而且生自己的气,认为就因为我刚刚停留的踌躇,可能就导致了整个计划的失败。
我从城主家的后门通过花园,这个后门的钥匙至今还放在我的身边,当山羊丢失后,这些惩罚我的人并没有想起剥削我通入后花园的权利,在他们的意念里,这个城,就算没有了山羊,也要存在一个饲养员的形式。我不小心被一个园护人撞见了,但他并未对我的到来感到疑惑诧异,他还向我微笑着打了招呼。我紧张的浑身大汗,也不清楚自己是否也回报了微笑,竟然是愚蠢地发出牧羊人叫唤山羊的声音,这种声音就像剧烈的警笛声,好像整座城的人都会惊醒,他们会亮起窗灯。我确信自己已经看到了周遭的家户亮起了灯,呼吸像在深水里一样慌张,我僵硬而迅猛地从他身边穿过。
我停在了一落窗灯下,这周围在我的印象中本该是开满了白色樱花的树丛,然而并没有了,就连树木也消失了。
太阳升起了,周遭的窗灯被黎明的光线取代。
我轻步向前,踏上通往董的住处。这是一座两层半的住宅,门口和窗台摆满了并不整齐的盆栽,盆栽上没有杂草,也没有枝木,只有低矮枯硬的黄土。
推开门,走上了二楼,房门开着。董坐在高凳上望向窗外,她的背影被晨光投放在地板上显得细长。清晨的雾气从房间的窗户口飘了进来,她转过身,发梢与眉头上沾了些雾水,凝固的五官缓慢松动开。
“你怎么来了。”
“是的,你没睡吗?”
“我一宿没睡,这种多雾的天气,我是睡不着的。”
“你应该保重身体的。”
“你来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我感受到此刻我与她的距离已经很遥远了,但我明白,一种很通彻的情感一直都还在,只不过这之间生出了太多杂乱的陌生。我们彼此或许都已经在猜疑对方是否有了新的思想,一种彼此会产生分歧的思想。我决定先向她敞开我的想法,尽管在还未开口时我就开始窘迫起来,我们产生的陌生让我害怕她已经是另一个她了,一个与这座城融为一体的冰冷器件,我甚至做好了经受她会发出贡献机般轰鸣笑声的准备。
九
这场灾难使得我们丧失了最后一点忍耐,或者说是丧失了最后一点欲望。我们决定将火引入性区——被武力征服的区域。这里仅存的女人们对我们而言,不再是发泄欲望的玩具了,而是我们避之不及的魔障,是的,这场灾难就是从这个区域里蔓延开来的。它使得从里面出来的男性们都患上了一种我们所未能认知的疾障。我目睹了周遭的兄弟们一个个的在虚弱痛苦中的死去,所幸的是,我还健康着,也许我所发泄的那个玩具,那个小女孩,是没有魔障的呢。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隐隐地闪烁着,我依稀记得第一次搂住她那瘦小黝黑的背腰,那个颤抖的身子弓成一种惊人的形状,像被摧残的芦苇草。火还在不断地引入,我与一些还健康的人们站在围栏之外,我好几次想喊停不断从我身边走过送火的人,想在烧毁性区之前,挽救回那个被我摧残过的女孩。但我没有开口。
“你在发什么呆?”
我回头看了看,一个满脸胡渣的男子笑着向我走来。
“我在看火呢,你看火烧得很大。”我随口附应着。
“傻瓜才会用眼睛去看,你得去听,当然。光靠耳朵是听不出来什么的。”
我的耳朵听到了火光里发出噼啪的声音和风吹过的声音。
“听见了女人们在哭嚎吗?”他问。
“怎么可能听见。”我笑了笑。但我很明白,里面的女人们一定在哭嚎。
“耳朵和眼睛真是蒙蔽人的东西,你看得见性区里的火光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婴儿吗?巨大的婴儿就坐在那儿,那一定是有好多些婴儿组合成这样一个的巨大呢。”
“抱歉,我没能看见。”我说。
“倘若这是我一个人的世界,我就一定冲进去救那个女人。要知道,里面还有一个我未出生的孩子呢,我可以保证那是我的孩子,那个女人是这么像我保证过的。”
“你这个想法是疯了。”
许久过后,火的身子变大了,的确像一个巨婴坐在那儿,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噼啪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哭嚎声,我听得出神,以至于能分辨出那个被我摧残的嚎叫声就在空中。我没敢再去细听,那里面有太多的仇怨了吧。
等到了一切归于灰烬,我们便都安心地回到了部落。阳光正好,叶在给山羊喂食,在我们的部落里多了许多坟堆,在烧毁之前,我们的人口每日剧减,直到现在也只剩下不到百来人了。但就在烧毁那些魔障之后,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就像此刻的阳光,我们相信经历了这次的灾难之后,未来的,都是可以复苏的,死去的都会有新生的。
我回到住所,已是夜晚了,天空还尚存些月光,然而屋内却没有生火。按以往叶的习性,我没有回来,她是不会熄火的。我开始担心起她会跑到什么地方去,如果我们这个部落没有了之前制定的法律,我想我会惊恐胆颤的发疯。推开屋门,月光照落在床榻上,叶侧身躺着,像是已经睡着了。山羊从一处黑暗的角落窜到了月光能照到的地方,我微笑的望了望它,它倦意地趴下了脑袋,垂下了眼皮。在叶的床榻左侧,是我的床铺,由于没有月光,显得格外漆黑。
“她们全烧死了吗?”在我刚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叶从她的床铺翻过身突然说着。
“是的,全都消灭了,我们都安全了。”我脱掉鞋子,疲惫的身躯躺了下来。
“她们都活生生的被烧死了?”叶的语调奇怪。带着一种诧异而又明知故问的怨责。
我大概是知道叶的心中所想,她对于那块区域的毁灭感到难受,她的心地善良,但以她的纯净心灵是不能体会到那块魔障区域并不是善良可以去触及同情的。我转过脸试图能看着叶,说着:“她们不被烧死,那里面就会不断的散发出魔障,使得我们区域之外的人感染疾噩,我们也都会死完。”
“魔障?疾噩?这些都是什么呢?只是你们一手造成的,你们这些男人。”
“你今天是怎么了?”
“你别欺瞒我了,我真傻,全部落的人都知道那块区域是供你们发泄性欲的,而只有我还不知道,你欺骗我,说那里的人会成为我们的朋友,在不久后会同我们一样和睦生活着。我现在,只要一想到你,一想到你居然也会显露出那种恶心粗暴的兽性来,我就感到绝望,我不该这么相信你的。”
我的脸像火烧般的炽红,我不知道该如何再继续接下来的对话,我躲避开叶的眼睛,望向漆黑一片的屋顶。但我不能让沉默持续太久,我有话要说,对,在我的内心中,的的确确是有话可以去反驳的,尽管我羞愧的满脸通红,但我还是用坚定的眼光看向了山羊,我知道,一定是它告诉她的。
“是山羊告诉你的,对的。我应该早就要向你坦白的。”
“现在的你,我感到陌生。”
“叶,如果你愿意听,就请你先收回那双责怨的眼神吧,这些责怨或者愤怒用来折磨我,是远远不够的。我什么都可以说,就从征服那块区域开始说起吧。在我们与对立势力做斗争的时候,我们相互的战斗宣言都是劫掠对方的粮食,强暴对方的女人。所以我们必须赢下这样一场战斗,不然我们,我们的女性将会遭受何等惨状。就在接近战斗的最后一晚,我心里是多恐惧不安,我担心我的这双手还不够力量去打败对手,我担心他们会从我的尸体践踏而过,冲进这间小屋来残害你。我们的部落将会被他们蹂躏的一片荒芜,我们活着的都将生不如死。所以这种恐惧促使我活了下来,并且打败了对手。我们活着的人踏过那些一堆堆的尸体,双脚被地上的血池染的黑红。我们围住了对方的部落,那里面没有了一个男性,我们每个人都感受到自己此刻已经成为了主宰者,对,就是此刻,没有半点迟疑,从死亡的恐惧里站到现在,我们知道自己有权利去处理这些人的生死了。然而是该让她们活着还是死去,却使我们迟疑困惑,尽管我们有主宰生死的权利。这个命题因为第一个人脱下了裤子而没能决定明确的结果,因为第一个人脱下了裤子,露出了失控般的淫笑声,大家似乎都松了口气般的也脱下了裤子,疯狂的朝部落里奔涌而进。”
我停顿了一会儿,因为此刻异常的安静,我望了望叶,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然而她睁大着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我继续说着:“我不否认,我已然成为了这一系列的促动者,我的确是这一群人里的一员,我也的确同他们一样,发泄了我的疯狂。只是我能感受到,这一切是不正确的,然而我无从可去抗拒,就像水涌入了海般,无力也无法去修正这些势头浩瀚的潮浪。这些听来自然可笑至极,我意识到自己的卑鄙,这种卑鄙持续着我不断地走着一个又一个可怕而回不去的台阶。我现在要说到的最后,这件事情的最后一段,烧毁她们。我很清楚这些魔障的来源,应当说是疾病的来源。这是一种传染病,跟牲口的传染病一样,这些病的源头应当是我们的不断乱淫,女人们无限的堕胎,而造成的疾病感染。你无法想象,在最后那几天里,那个区域的气味有着何等的腥臭,就连空气都是乌黑色的。我要说的重点,是最后那一段,就是烧毁她们,其中有一个女孩,我知道她是健康的,她没有受到太多人的强暴,最后一次见她,她还能够自己给自己穿起衣服来,而不是像其他女人一样裸露着身子趴在地上犹如死人。我本是能够将她从里面解救出来的,我可以告诉大家,里面还有一个健康的女性,大家会相信我的,他们的兽欲给予了特有的辨别健康的能力,只消我跑进去,不出半会儿的功夫就能将她带出来。只要我保护着她进入了我们的区域,法律会保全她可以像我们一样生活的。然而我没有,当我看到火光的时候,我知道我不能再看到她,她的身上,有着我给予的无尽蹂躏和摧残,我的罪恶全在她的身心上保留着,我尽是在最后的那一段,沉默不语了,就望着火光越发壮大,毁灭了她以及我所犯下的罪恶。而之所以,我还能对着你微笑,对着山羊微笑,是我迫切地要忘却这些罪恶,远离那些罪恶的镜像。我想重新生活着,就像已然没有了罪恶的本身。而说到现在,我便又陷入了新的恶里,因为我毁灭了她,我便抛却了一个恶迎接了另一个恶,我永远摆脱不了卑鄙,就是这样。”
在说完这一长段的话后,我感受到我的脸由之前的通红转变成毫无生气的苍白。异样的疲惫感压垮了此时此刻的我,仿佛是生了一场大病一样浑身做痛着,当然,我知道这全是由于心理的缘由造成。
“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叶轻声说道。
“以前?是的,以前,你指的是我们当初碰面的时候?那时候整个世界还是白茫茫的,到处都被冰雪覆盖着。”我的脑海开始回溯到以前。
“那个时候,一切都没有这么复杂,我也不会每天担惊受怕,害怕你每次出门都没能安然的回来,害怕哪一天未知的灾祸会降临。以往,从来没有灾祸,我们也不会为未来焦虑,不会因为失去而感到痛苦,那个时候,没有痛苦。”叶的语气有些悲呛,她哭了。
“别哭了,叶。我们回不去以前,也阻止不了现在的进程了。我们都在随着潮水涌动,这已经由不得我们了。”
“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也要离开你,雾。”
“你要去哪里?”
“山羊告诉过我,一直向南方,那里是没有白茫茫的冰雪了,但有绿原,没有火,绿原是不会被毁灭的,屠杀的文明也不会出现在那里。”
我望向了山羊,山羊已然被漆黑的夜晚所包裹不见,月光已然消逝,在这一整片黑的寂夜里,我对叶充满了太多的不舍,我知道她是认真的,虽然她一直都是个孩子,这般瘦小却轻灵。对于她说的南方,绿原,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恐惧那里,我恐惧自己会接触到那一片区域,也许我害怕自身的文明会再次像融化冰原一样,烧焦那一片南方的绿原。
我们接下来的对话没有持续太多,我尽可能的关心着她,但我是无法去挽留她留下的。虽然我是相信,我们这些以为得到重生的人们会过上真正意义上的文明生活,但我们所犯下的那些罪恶,却是并没有像烧毁那些女人一样在我心中消散,这些未消散的罪恶感使我的胸口时常抽搐颤栗。天一亮,我便早早的坐立起来,目光注视着叶的方向,我在等待她睁开眼,看见我是什么样的眼神,这于我而言,在我和与她相处的这最后一天里,太过重要了。然而这让我等待的太久,烈日铺满了大地,我浑身都是汗珠,只得起身走到叶的身边,拿出一片叶子给她扇起了风。
她似乎是被清凉唤醒,那双沉睡的双眼睁了开,我迅速地捕捉到了她第一眼看我的眼神。这是一双失去了灵光的眼色,没有了那般纯粹的白与黑,血丝从眼角蔓延,带着疲惫和困惑。
“你生病了?”我说。
“我不知道,我很累,头痛的厉害。”叶轻晃了下头,皱着眉头说。
我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滚烫的触感使我大吃一惊,她发了很严重的高烧,她可从来没有生过病的,而在我们这里,生病的结果很大可能就会走向死亡。我们没有好的治疗方式,只能顺应着病人的情绪来照料她。
“严重吗?”叶说。
“不严重,没事的,你好好休息就会好的。”
“既然不严重,那请你扶我起来,把我放在山羊的身上,我要离开这里和你了。我突然好想家,以前的冰川。”
“那里没有冰川。”我说。
“但有草原,我也喜欢草原,我想那里会有我的家人。”
“你要等自己的病好起来才可以走啊。”
“我一天也等不了,我太想念那里了。”
“听我说,叶,你现在发了很高的烧,倘若你此刻执意出门远走,在未知的路途里,没有人可以照顾你,你会病得越发严重,你现在的状态支撑不了你想去的远方。”
叶沉默了一会儿,尔后注视着我,用一种苦笑抑或是讥讽的语气说着:“你曾经带我来,为什么不能与我一起走?”
“我会的,等你好了,我会陪着你到达那儿。我也会回来,叶,你不能明白,我从家门出来,离开了那日夜折磨我的怪门,忘记了母亲的面容,在雾里来回穿梭,直到遇见了山羊,我便踏上了实地,遇见了你这样的人形,遇见了雪,山,湖和火,这些,于我是一种奇迹,发展到此刻,我不愿让这些散失。”
“这些使你感到快乐?”
“是的,有快乐。”
“肉欲?”
“我在努力朝着好的方向改变。以往那些罪恶的历史不会重现。”
“你能改变成什么样呢?”
“新的世界,离不开文明的新世界,这是我为什么执着不肯放弃眼前的原因,叶,文明来之不易,它历经的太多波折才出现在我们面前,如了我们很多的愿。”
“你说的大都是空话,你只顾眼前的世界,却没去直视背后的人心。”叶撅起了嘴唇,闭上眼睛侧过了脸去。
她似乎睡着了,但没过一会儿,她又睁开了眼,脸上现出一种痛苦的神色,说着:“我突然感到很渴,我要喝水。”
“好,我这就给你倒去。”我忙的立起身,跑向水缸处,用瓢勺费了很大工夫才打出一点儿水来,水缸里已然没有水了,那一点儿水在屋内的高温下开始冒起烟雾,变得更稀少了。
叶没能喝上半口,瓢勺就已经空了,她显然还想喝,望着我说:“没有水了吗?”
“是的,家里没有了。”
“天气为什么变得这么灼人了,我刚睡了会,在睡梦中看到那性区的火烧上了天空,大片大片的云也被点燃了,整个天空燃烧成一团。”
“只是个梦,梦而已,叶,你好好休息着,我去外面给你找些水来。”
“如果外面的天空真的被火烧燃了,我在担心是否会央及到那片南方。”叶忧虑地自语着。
我推开了屋门,随即快步走了出来,一股焦灼的痛感穿射在我裸露的毛孔上,我急忙将屋门关拢,生怕这种异样的热流会冲进屋内。
这屋外的空气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焦灼感,眼前的景象像在火光里漂浮不定着。我隐约明白了什么,每踏出一步,大地便扬起一阵轻丝的灰尘,连带着一道道愈发深楛的裂纹,太阳比以往而狂莽的迅速扩张,占据了整个的天空,没有了白与蓝。
我相信无论遇到什么困境,只要人联合起来,都能一一克服,不管是人为的孽障还是天道的灾祸。我试图敲着大家的门窗,漂浮躁动的空气使得我的眼睛快要失明,有的门窗不知何时已经布卫上了满是尖刺的藤条,我的双手全是伤口与被热气瞬间烘干的血迹。他们在防备我?防备他们的各自每一个?我感到困惑,更多的是痛苦,我在部落的中央大喊着:“我需要水,叶生病了,没有水,她是活不下去的。”
“你难道还不知道,这天底下已经没有水了吗?我们都在等死,屋里仅有的一口水不过只是留着想活得更长些。”从某个屋内传出了一名男子不耐烦的回声。
“总有解决的方法,我们都应当敞开门窗,坐在一起解决这些问题,都出来吧,我们大家一起去想出寻找水的办法。”我朝着那个回应我的方向喊着。
“够了,这些伎俩耍够了,不会有人相信这类子的伎俩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就因为听信这样的言论,冒失的敞开自己的门窗,结果呢,自己什么也不剩了,全被抢光了。比别人死的更早。”另外一处声音响起。
“相信我,我了解这一切的趋势,了解我们人活着与死去的一切道理,强盗是有的,但不能因为这某一种可能性而失去了整个的生存,而这一次,我不是强盗,我祈求诸位同我一道解决现在的困境。”我说。
“现在的困境是你的困境,我倒还不至于。你的困境还是你自己去冒别的风险解决吧,倘若你要冒这个风险硬闯进我的宅屋,不单是你的双手被刺穿,还连带着你的脑袋落地,我可能在最后的光景了,会留存下你的血液来饮食做活着哩。”
我茫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们一言一语,尔后归于寂静。我转身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天空的太阳还在不断扩张,光芒几乎要将整个天都噬燃了,我心想,叶会死去,我也将死去,很快,或许要不了多久。这种悲痛的心情使我回忆起那些缥缈的过往,正是那些美好的过往让我对死亡感到至深的恐惧。
我看见了山羊在不远处,它望着我,用那灰白的眼神。在它的身后,站立着一位老者,我细细望去,这位老者曾常常对我抱怨回不到他所向往的过去,大伙都判定他是一个疯子,我也这么认为。但此刻,我仿佛看见了亲人,我跑了过去,连带着山羊,拥抱在一起。
老者皱起满是干裂的面孔,说着:“你需要我吗?”
“是的,我非常需要你,我要去寻找水源。”我几乎落泪。
“啊,以往那个寻找火源的人,也是你吧。”老者恍然地喊了一声,尔后摸了摸我的脸,温和地说。
“是啊,我寻找到了,我一直坚信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不光是我自己想要去寻找,而是人的生命,要去寻找。那时的火,现在的水。”
老者点着头,又摇着头,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如果你还有一点水,帮我照顾好叶,我要带着山羊去一个叫做南方的草原,那里会有水源。”
“我有水,但撑不了多久。你要早点回来,不然我们都会死去。”
十
有这么一段时间,我们会打心里肯定这个时间段是整个绝望的所有,譬如你失去了身边所有至亲至爱的人,抑或是你至高至深的梦想被粉碎的连片灰烬也不剩。处于这种绝望中,我很难理解一个人该怎么去呼吸着眼前的空气。当董饮弹自尽,黑红的血从她的口腔溅出一道玫瑰的花状时,正如她临死前的一丝灿笑,像冰雪地里升起的一朵艳丽的花。
我迈着不知是哪一条腿前行在街道上,身体所有的部位已然与我无关。我内心不断翻滚着董的那些言语,我一边想迫切地离她死去的地方远些,好让自己不至于陷入悲痛中而崩溃,一边又想着某一种力量可以将我拉回她的身边,她的房间此刻定是浸透了死亡的气息,而一些她所告知的,我所不能通透的问题必然要在那里才能想通透。
“我什么也没有变,反倒你特别希望我有所改变,准确的说,你希望有一个你可以直面的敌人。”
“我不知道,董,也许吧,我需要敌人刺激我这个麻木的大脑。我活得也太安逸了。”
“安逸?”
“不是吗?我这个人,没有任何贡献,反而还要到处倒腾着需要有敌人。”
“嗯。也快了。我们离朋友的份上越发遥远了,这些都如彼此的意”
“这是必然的吧。”
“我也不是个绝情的人,你来找我,我也会给予适量的表面尊重。”
“董,我听到这些话,就会流泪,你先别笑,别笑,你就像一只刺猬。”
“我不喜欢别人用旁的物种来形容我。”
“或许我不需要弄清楚你现在所把持的是什么思想,我愿意孤注一掷,在你面前,我是愿意的,哪怕是被你撕的粉碎。我需要通往贡献机密室的钥匙,我不怕告诉你我的所有想法,我加入了一个秘密组织,做着我所认为有意义的事,或者说,是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事。”
“愚蠢!”
“那么,你愿意将钥匙送到我的手中吗?”我几乎没有掩饰的带着讥讽的神态,以至于后来的我而羞愧不已。
“当然可以,你既然愿意在我面前接受死亡,我是不会阻拦你的。”
我来到区长的所在地,按照医生的计划,我将和一群人会合,一同前往一个我们早就准备好的地下通道。
“我应该要感谢你了。”我不想情绪上有任何波澜的表现,然而我自知我会溃败,而像一个白痴一样流起泪来。
“你急着走吗?”她的语气变得缓和了很多。
“我可以坐会儿?”
“坐下吧,我给你拿些吃的。”她没待我说话,就转身从桌子上端来一盘点心递到我手上。
我接过,但我没有说话,从她这异样的神态,我清楚她必然有话要对我诉说。
“我可以认为你在做一件极伟大的事,也可以认为你在做着无聊透顶的蠢事,这种双面性都可以说的通。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你这样子,我感到衷心的高兴。”
“谢谢。”
“我该谢谢你,就算你来,只是为了钥匙,我也该谢谢你能看我一下。”
我微笑着抿着嘴,吃了一口点心,等待着她还没说出的话。
"我曾和他在一起过,去了一个陌生的城都,那里应该比我们这里更开化,那里的人是我从未见过的人,我指的不是体态上,他们不是独体的,而是整个的一体,他们的思想都浑然一致,他也是他们之中的,一样的笑脸与冷漠,是比这里更高度机械的,那里,是没有生活的。"
我等到了他们,有六七个人,我将钥匙交到他们手中,跟随着他们从某个通道进入了一处黑窄的地洞,地洞很深,以至于我发觉自己的胸口有些闷慌,走在前面的人升起了火把,我才看清地洞的周边是用红砖砌成,地面上铺上了的烂石已经陷入潮湿的泥地上了,有些边角地上长出了几颗幽绿色的不知名的草,一只油蛙从草堆里跳到了别处更暗的角落里。
“没有生活,那人是如何做活呢?”
“比这里更专注,机械的活着。吃饭是为了补充体能,好继续日复一日机械运动。”
“这样不很好吗?”
“他们食用的是贡献机里的产物,你们的身躯被压榨成的一种产物。”
我们走到了一处圆形地道,周边有四个通道,而每个通道里处都有亮度不一的光芒。领路人回头望着后面的人,我从他眼睛里看出他对于通道外的一切是未知的,还有着激动和严峻以待的神情。我们从一个通道过去,对于未知的不安是出于我们能否完成任何有实质性的进展,而等着我们的是溃灭?我们或者他们。
"我试着像他们那样生存,我以为我可以安然的做一个纯正的仆人了,我将不会因为内心的骚动而痛苦不安。程序,机械,形式。我决意做为他们的一个,这是我的命啊,我生来就应该如此,而不能有半点骚动的心,我不单为了我自身,还有我的家人,和这个世界的永久的稳定秩序。难道我不应该如此吗,不然我哪会这么痛苦呢。”
"你固然感到疑惑,别这样悲伤的看着我,你应该笑我的,我不过想要安安然然的活着。在那"幸福"的城都里。哪怕是他们连人类本能的性爱都是要用数学计算的程序去完成,这于我自然是羞辱,他说的每一句亲昵的情话,每个爱抚的动作,都是已经编制好的,整套的一部分。但我想,我可以接受吧,每个人,像我这样的人。”
“这是苟活。
“难道你们不是更无耻的苟活吗。”
我们接连的跳进了选中的一处通道,一个个身影消散在未知通道的光芒中,我迈出了脚步,这是我从未体会到的光芒,它比黑暗更加虚空,在虚空里我们看到的是整片寂静,而在此处,是穿透进心灵的一种极致的焦灼和蚀烂。
"我开始过着这样的生活,每天反复的做着相同的事,你无需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因为你的一切都已经被计划好。我需要在那座高级城都里食用多少你们生命制成的罐头,需要与他发生多少次性行为,走多少路,见多少人,什么时间说出哪句话,什么地点要露出标准的微笑,什么夜里要流几滴泪,为伟大的仆人党感动的泪,有时候要流六滴,有时候则需要流九十滴。"
"不幸的是,我没能坚持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是软弱而无能还是因为某种古老的自由感而坚强。这能算什么坚强呢,没能坚持去完成一件事,怎么也称不上坚强的品质吧,哪怕所要坚持的是心中极为厌恶的。现在在你面前的我,是一个于生活中的失败者,也迷失了某种自由的躯壳使用者。"
当一切的光都暗淡无光,灰暗的幽绿色直窜窜地在瞳孔里跳动,尔后渐渐地消停,出现在眼帘的是一连串生了锈的铁栏门。还未走近前看,便能听到一种绝望的呜咽,夹杂着野兽般粗暴的喘息。
我们众人无一不感到惊恐,铁栏门里是更宽阔的室道,灯火射线状的照亮了整个室内,里面从地面上延伸至高高的墙壁上,连串起数以百计的铁笼室,每个铁笼里都关着一个个赤裸身体的年轻人,有青年,有尚还稚气的少女。他们有的垂头低吟,有的沉默不语,有的抓着铁笼狂嚎,有的麻木地趴着,被穿着漂亮饰服的人儿发泄着,张狂着。青年的嘴里含着漂亮人儿的生殖器,少女们在被鞭打,双腿被扳开。有的背部被扒去一大块皮肉,露出血肉模糊的背体,继续经受着各式样的性侵和虐待。地上满是血淋淋的眼珠子和耳朵,断了气的受害体从高空中被抛下,像一架架折翼的残机坠落,尔后被投扔到不远一处的洞口里,连带着地上的残肢,眼珠子遗漏的在地上一上一下地弹动,滚到不知道哪个属于它的角落里。这,犹如地狱。
“我离开了那里,就如我一开始时离开这里一样,皆是抱着坠落的决心。如我意料,他们没有放过我,我必将做出选择,回到他们的群体里,抑或是选择死亡。”
我们该怎么搭救眼前这些遭受暴虐的人儿,那些消失了踪影的青年们,不知道受了什么迷惑或者暴力被关在这些铁笼里,这些掌握所有权势的仆人们又为什么要这样周费心思来折磨他人,他们没有罪过,是啊,没有人会在城都里杀人放火,这些青年们同我一样,入驻同等的学校里受洗着仆人之伟大的教理。他们是乖巧的,在这个城都里,年轻人的叛逆早就在很久之前被禁止了,以至于此刻这些受难者们的眼睛里还没有怒火仇恨,只全是些受了伤的兔子眨巴着泪花求饶呜咽。
他们是被残暴至极的手段恐惧致摧毁了仇恨的反抗吗?还是整个人的思维里那些本能的在制度化下确确实实被清除的干净了?
“我选择死亡,只是时间一直未定,但我想有了准确了,这一串钥匙,可以通往任何的秘密通道,每个通道都将向你展示着仆人的各种秘密,在这些秘密里头,是基于我们所丧失的。你或许能顺利的明白真相,但真相并不能带来什么,懂吗,这个制度坚不可摧,你了解了真相,而所能做的无非是像我一样,自寻灭亡罢了。周外的还有许许多多的城都,它们大同小异的都在往着大同的制度进化,所谓自由,就是遵守一切规则的自由,所谓生命,是仅于肢体行动和规律繁衍活物的生命。”
她开了枪,射穿了自己的头。我拥上前去,用手挡住她那鲜血不断涌出的伤口。我嘴里哆嗦着连我都诧异的字语:“还有爱啊,尽管时代如何进化,爱一直都停在本初的,我了解真相而去做斗争,不是为了改变这个时代,而是为了让时代不改变我们。”
她看着我,痛苦的呻吟,尔后温和的笑,这笑像是使她花费了最后一点生气,泪水在她眼珠里打转,缓缓停止。
十一
穿过黄昏,炎色的山丘映出一片荒凉,山盆之间是起伏不定的沙层,没有丝毫绿色点缀。倒有些黑色的鸦在天空上飞旋,低空的蝙蝠也渐渐的多了起来。山羊告诉我,只要穿过这片戈壁,就能到达南方。但它没有告知在这片荒芜之地需要行走多久,我几度昏厥在沙堆里,也无数次从山丘上摔落下来,新的伤口很快被沙子覆盖住,旧的伤口也随着一块沙片的掉落而痊愈。我只感觉到自己的毛发开始变得发白了,身体也开始干竭。
山羊说:“你只需要饮一口我的血液,就可以支撑着你的生命到达南方。”
“你会痛的吧,你也很虚弱了,你会死去的。”
“不这样做,你永远也到达不了了,我们就得原地返回了。”
我望着自己已经干瘦到极致的身躯,沙还在眼前浮动着。我伸出一双死人般干竭的手,搂住山羊的脖子,咬了下去。
我依稀记得天空是下过一场朦胧的细雨,空气异常清爽,眼前的青草灌木与湖泊连贯成一片绿幽色的美景,是夕阳,但有恰当的光芒照耀着一间间木屋棚下的人群们。孩子们在地上翻着跟斗,有的在湖泊滩上嬉水。一间木屋的妇人忙碌的坐在家门口,一边抱着婴儿喂乳一边清洗着果子。壮实的男人们用手中的工具制作着各样的家具,有的手里握着什么发出了悦耳的乐声。姑娘们闻声而来,欢快的围成一圈,唱起了动听的歌谣。
直到黄昏落没在沉静的湖泊下,银色的月光与星辰将天际布落成迷宫般的宇宙。我感到干渴,站立起身来,我呼喊着山羊,但无回应,而我的呼喊恰似打断了眼前人们的歌谣和欢舞,他们静止下来,看向了我,而并无使我感到恐慌,反倒是些平和的温暖,他们的眼神是那么温和,且不带任何的漠然抑或疑视,他们露出温和的笑意,像一群天真的孩子。
向我缓步走来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她微笑的向我点了点头,像是看出了我整个心灵的运作般,从湖泊边勺来一瓢水递给了我。
“你太虚弱了,且坐下喝吧,这里还有很多果子。”
我一口将碗里的湖水饮尽,嘴唇上残余着些许甘甜。我说:“这里就是南方吧,感谢你的好心招待啊,我忘了我是怎么抵达的,你有没有看见过我的山羊?”
“那是个奇怪的生灵吧,但很可惜,在我们发现你昏倒的时候,它的身躯已经在你的身旁死去了。”
“唔!”我流起了泪。
“别伤心了,年轻人,来,吃点果子吧,关于离去的,我们都称之为化作美的灵体飞到天际去了,你看那天上的星辰,你那可爱的生灵朋友,兴许已经是他们的一个了。”
我回忆起当我咬住山羊的脖子,它所发出的那一阵痛苦的嘶叫,在从回忆里阵阵回响的嘶叫声,我忽然惊颤住,一种我从未思考过的界限使我倍感恐惧,它可能从未要求过我去咬它,吸食它的血液来缓度着我的生命。这些要求是我自身臆造出来的对话,它只是只普通的山羊,而我以最正派的谎言自欺而已。我陷入种种回忆里,最初的以及最后的,那些对话是否真实,抑或着我所经历的是否真实呢,叶,老者,对,他们依旧在我的思想里,我需要的是水源,去往那个已经变得糟糕荒诞的圈子里解救我所爱的人。尽管因为山羊的死去令我产生了一些错乱的念头,但我还不至于否定过所经历的苦难的身影,苦难一直都切切实实存在的,这便是我依为生存的现实。
我吃了些果子,痛苦的感觉消退了些,望着眼前的人们,他们逐一而来像我表达了各自的问候,我未能从他们身上发觉任何带有伪装的善意,为了这点,我感到自责,我不再去抱有揣疑的心与他们相处了,而是发自我内心本有的天然,与他们相融一起。我已然无知自己说了什么和做了什么,只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使我感到愉悦。
第二天清晨,阳光正好,我从一处木棍搭成的小屋醒来,推开门,门外成群的小鸟儿起地而飞,孩子们在不远处的草坡上翻滚玩闹,妇人门抱着婴儿剥弄着果子,男人们正准备出发去往使他们能为生活所能的地方,几个青年在在心爱的少女表达着温柔的爱意,美丽的姑娘用一根小木枝在平滑的泥土书写着什么。
昨晚同我对话的妇人从不远处向我挥了挥手,我走了过去。
“昨晚睡得可好?”她让我坐在最舒适的石头旁,向我递来一个果子。
“还好,真是感谢你们了。”我的视线一直在眼前的人们中观望着,这些人的快乐使我感到舒心,但我还未能确切的理解他们快乐的定义所在。
“你会在这边住下的对吗,天晓得外面的环境是怎么样,但依我活过来的这些年头,这里永远不会改变,可能天冷的时候会下起些飘雪,但那是姑娘们最愿看到的可爱景色了。”
“你们没有出去过吗?”我咬了口果子,微笑着说。
“唔,有的,很久之前就有人出去过了,只不过再也没回来,我总是会做些不友好的梦,梦见他们经受着我从未感受过的苦耗。还有一个青年,年纪同你一般了,他总是做着些不好的梦,梦见木屋的门嘎吱做响,就决意出去了,同以往的人一样,也没能回来过。”
“真的可惜,我在这儿也待不了多久了,现在就要准备离开了。你不打算询问我来此的目的吗?”
“我以为你并无目的啊,来这无非是被这儿美好的气息召唤而来。你怎么会走呢,这儿适合每一个人,它会成为你永远的家。”
我摇了摇头,妇人的语气十分诚恳且天真。我的记忆越发清晰就越发感到痛苦了。“我得马上行动,给我备些水吧,在我的部落里干旱而至。我的朋友和亲人都在经受着死亡的威胁,我得立马带上水源回去。”
“看来我是挽留不了你,我们会帮你备好水的,你看见那几个可爱的生灵吗,他们个头魁梧,能背上好几桶水呢。到了那,就将那些可怜的人们一起带到这儿来吧,这儿,并无苦难。”
“我会的。”我拥抱了下妇人,亲切感使我不断热衷的微笑。
夜色渗着星光在湖泊上飘荡,风轻和的带领我沿着湖堤边骑行,绿草茂密的从我脚边齐齐的拂过。坐在像山羊般温和的背上,它们的眼睛不时交替,黑亮亮的,带着些纯朴的自然。
而我却无法感受起这些的闲逸,反而月色越发暗沉,我的心就越发焦虑。我所担心的是那记忆深处最常浮现的身影,叶还能不能坚持到我回来。我的部落朋友们在没有水源的日子里还能不能存活下来。南方离我越来越远,清澈温和的气息也渐渐消失不见,仿佛是在梦里探寻过的。而眼前逐一出现的是炎日当头,热流狂肆的如蟒体般在空气中窜动,这无关错觉,是实实在在的焦灼感黏附在身体上,如剧毒的烈性直逼心脏。
在抵达部落之时,我刚告别了最后一只与我同行的生灵,它尽足了生命里的最后一口气力,倒在了地上。不远处便有人观望到我到来的身影,那人警戒四处环顾,尔后朝身后呼喊着,一群可爱的人们欢喜的向我奔来。
他们拥挤而来,搀扶着我,身后的水使他们倍感亢奋,在剧烈的摇晃下,我开始有些昏头,但我的步伐是有方向的,我向着自己的住处走去,口中一直念着叶是否康复了,但他们都没有正面的答复我。他们嘈杂不已,询问着水的源头,我察觉到整个部落里好像就只剩下他们这一群人了。
推开屋门,里门空荡荡的,叶去哪儿了呢,离开之前,她曾躺在眼前这张破木床上,老者又去哪里了,他们都死去了吗?我满怀疑问和悲痛的转身拉着一个男子问:“他们呢,都怎么了,我的叶呢?”
那人皱了皱眉头,说:“死了,你走之后就病死了。那个老头子也老死了。”
在我的生命里,还未直生生的经受到至爱的人死去,她是那么爱我,她有灵光的眼睛,善良的心肠,而就在我还未好好陪伴她的时候,就带着她很多有所期盼的愿景离开了世间。还有那位我认为是不死之身的年迈老者,也猝然逝去。这些都使我心灰意冷,我不明了我所努力的是为了什么,望着眼前这些变得奇怪的人群,我疲惫不堪的昏厥了过去。
直到再次醒来,从窗缝里飘进来一股鲜香的肉汤味,我侧起身想推开窗户去观望外面,而屋门却很快被打开了。拥挤进来了四五个男子,他们围在了我的床边。
其中一个站在前面的男子弯下身子摸着我的额头,一种奇怪的眼神与我对视了半响。尔后他对我说:“总算醒了,也休息够了吧,水源呢?你总算是回来了,你看看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喝到水了,我们吃地上的灰尘,吃干枯的树枝,我们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
他的话说的很不连串,后面的话更让我觉得奇怪,在他说完之后,眼前的几个人都把耳朵向我探近,我差一点就说了出来,但屋外的肉香味使我感到好奇。
“外面在弄什么,这么香。”我说。
“啊你应该是很饿了,好好,去给他端一碗过来。”那个男子大声叫唤着。
“现在可以打猎了?唔,这样的光景里还有生灵存活着。”
他们没有过多回复我的话,端来一碗浓香的肉汤来,我边吹边喝着,这种不知名的肉块让我嚼得很费劲。但我忽然就没有食欲吃下去了,我想着,如果叶还活着,她应当可以享受着这些的,如果当时,我把她一起带去南方,那她是不是不会死去了呢?
“你们把叶埋在哪了,带我去看看她。”
“什么?唔,晚一点吧,等你喝完汤再睡一会儿,明天再带你去看。”
“不行不行,我太想念她了,我想起来坟场在哪,我这就去找她。”
“你太虚弱了,肯定还没有休息够的,躺下吧,来人一起帮个忙,把他按着,让他再休息休息。”
“我休息够了。”
“没有,你的眼睛里还有血丝呢。”
“你们不用这样担心我,我自己去。”
“不行不行,你是我们的家人啊,你就躺着吧,明天再带你去。”
他们把我肩膀按得很痛,以至我耗费了所有力气,只好疲惫的躺了下来。
“你先告诉我们水源在哪吧,好让我们有一丝生活的希望啊。”他们都面目对视了一下,尔后对我说。
“在南方。”
“南方是哪?”
“我会带你们去的,这两天你们都把行李准备好。”
“那好那好,南方是一路往南走吗?”
“唔不全是,一路往南是会走错的。”
我的家人们拥出了屋门,他们兴许是担心我会不顾自身的疲惫乱自走动,出去时顺带把门也锁了起来。我实在无法踏踏实实的躺着,天色越发暗浓,我的心就恍惚不定,思绪里钻出的感慨万千也无法向谁道说了。我突然感到一种物是人非的绝望正压迫着我的心,将我紧紧压迫在绝境,这眼前所谓的家人们,木房子,和南方的那段黄金时代,都与产生了不可融合的陌生感,这些是冰凉的,于我内心处是无热度的存在。而我的热度是在那双灵光的眼睛里,如今她已掩埋于泥土下,她的身躯在腐烂,她美好干净的心灵也在被外在的所侵蚀。
我独自掩面哭了很久,直到嘴唇干裂的不行,黑夜里的风从窗缝里嗖嗖作响,想是已经很深的夜了。但我隐约能听到屋外走步声,是一小群人,我以为他们是来看望我的健康。我擦掉眼泪急忙掩饰住悲伤,爬到床上佯睡着。他们只是从我窗外走过,在窗户那停留了一会儿,几双眼睛正从那细密的缝里观察着我的睡姿吧。我决定不作响,等待着他们离去,而他们半夜要去往哪儿,我在心里嘀咕着一定找个法子走出屋门,悄悄地跟随着他们去,也许他们依然还藏着许多水源?或者是要去什么地方?等到他们逐渐走远,我起身寻找着可以破门的工具,然而屋内的家具早就被搬得一干二净,我只好走到窗前,用力推扯着窗户上的木板,万幸的是木板并没有我想像的那般坚固,几番推扯下,几块木板相应的落地,我跃起身从窗户口爬出了屋外。
从远处隐约可见灯火在晃动,我快步的走向前去,在一切未知的情况下,我并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到来。在灯火的不远处,正好有一颗干竭的大树干可以供我遮掩。
眼前的家人们在用铲子挖掘着泥土,挖了两处,有几个人找来两块木板刻画着,我大概意识到他们在挖掘着坟墓,但我的视线寻觅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一具尸体,他们全围在那,忙活着,细语着。我一直在树干后面等待着他们离去,让我迷惑的是在这个空埋的坟堆上插着的木板,木板在夜幕下什么也看不清。最后他们终于走了,我跑向坟堆上,细细的看着木板上的笔画,上面写着的是叶的名字,还有另一块木板,是老者的。我拔起木板,将坟堆挖空,我的眼睛没有欺瞒我,叶和老者没有被埋,兴许活着,那我的这群家人们为什么要这样欺瞒我啊,他们明天就会带我来到这,两处假坟堆,他们在欺瞒我,为了什么,我困惑,却生出一些喜悦,叶兴许还活着。
十二
一声枪声,随后而来的枪声不绝于耳,那个红色高台上,鲜血将其染的郁黑。我看见医生趴倒在地,看见一颗颗的头颅被子弹崩的血肉飞溅。阿爹就跪在高台上的中央,他们将对阿爹进行严正的批判。在高台上面还立着一排曾被我们救出来的年轻人,他们没有了当初苍白憔悴的面色,现在他们参与到批判者的一行,面色潮红。激昂的乐声响起,随着乐声步步紧追,阿爹的脖子与四肢被系上了麻绳。
城主走到高台中央,对着话筒发起了演讲:“今天是被罪恶淤染的一天,看看这一群罪恶的人,他们流出的血是黑色的。我们的时代在不断前进,前进的路必然坎坷不平,而明亮的我们,没错,我将明亮的仆人们和主人们统称为我们,我们要一条心的去坚守各自使命,有条不絮的工作和生活,而凡有这些地上的自私自利者,便会让我们遭受深重的苦难,他们是未进化完善的伪人种,这种类别的人种身上充满了恶欲和狂暴,在他们的脑子里,除却他们自身,外在的所有人都是可以遭其蹂躏毁灭的。”城主走到阿爹身旁,接着说:
“你们看这白发苍苍的老头,他的面目,谁能想象到这样的人会做出禽兽般行径的事,可这些被残害的年轻人们,他们善良,可爱,在经受那些苦难后,凭着对于仆人党会服务于他们的理念,在生活阴暗的角落里重新复活,扬起了他们可爱的脸蛋,面朝阳光,继续勇敢生活。看到他们,我就想起我可怜的女儿,啊,我们在不经意间就会被这些人钻入缝里强加迫害,我的女儿同这些年轻人一样,有着美好的前程和未来,她去过更高度统一化的城都,受过那里最正统的教育,她回到我们的城都,不过是想看看她年迈的老父亲,而我整日忙碌于服务台下的你们,我的主人们,这个人的儿子,那个牧羊的怪物,残忍的将我女儿杀害。”
台下愤懑涌动,他们高呼着我的下落,每个人嘴里都说出对我可以解愤的死法。城主还在高台上挥手高昂的演讲,但我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好像他的语言与周遭人的混为一体,我的死法?他们说出了千万种的死法。
我们解救了青年们,带他们冲出地道,见到了第一道光。但随之而来的是强大的包围,年轻人们转而被他们解救,他们带着这些人去见了第二道光。我们想冲出重围,但我知道一切都完了,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窒息感。我却遇见了阿爹,他冲了过来,带我从一处密道里逃脱,这整个地道密室都是他设计建筑的,他为什么会参与到这样的事,他不是这样的人啊,而仅是为了存活?阿爹告诉我:“你需做出一些违背自己准则的事,才能活下来。你是他们宠物的饲养员,你姐姐是他们的玩物,而我是他们欲望的建筑员。”
我看到赵延走到了高台中央,他手里握着一把挺大的剪刀,对着台下挥手致意,倒好像他该是所有人的焦点所在,而台下却疯了似的高喊着他的名字。他们将他看成了英雄,这名英雄可以做出懦弱的人无法做到的事,他是刽子手,是被捆住双手之人的生命终结者。他没有显得半点不适,而是满怀笑意的享受着台下的拥戴声,虽然跪在他跟前的是他的丈人。城主的声音停了下来,抹着他那双老眼流出的泪水,退出了高台。赵延手里的剪刀开伸的很大,他将开口立在一根系住转轮的绳子上,将那绳子剪开,轮子会极速的转动,连带着阿爹的四肢。我从口袋里摸出董留给我的手枪,对准了赵延的嘴脸。
“南方在哪?”
“叶呢?”
“死啦!全死了!”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啊!”
我周遭的人群四处奔窜,赵延倒地,高台上,终于死去了一位仆人,可是阿爹的身躯也已被扯的细碎。赵延在中枪死前的光景里,看见了我,他却还是笑着,那种嘲弄的笑,用最后的气力去剪掉了捆在转轮上的绳子。
“我绝定把这个人绑起来,他发现了什么,啊,对不对,你发现了什么,对不对?”
“你们欺骗我,叶没死。”
“是的,没死,唔,你告诉我们,南方怎么走,我们就还给你叶。”
“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是家人啊。”
“得了吧,每个人都是家人,早就全饿死了!”
维护治安的仆人们手持枪械向我奔来,我可能是做了一件极为愚蠢的事,但我又该正确的做出些什么,在这座城里,还有外头许许多多的城里,我要打破既有的规律制度,是不现实的,而我时常活在梦境里,那些多余的焦灼和压迫感使我备受煎熬,而无法看到任何一丝阳光和美好的事物。愚蠢也好,我只是尽了我的所能,只是台下慌乱的人们,他们的慌乱又使我绝望,高台上提到的未开化,我想这是这个时代所有的两种极端。
他们将我抓住,没有了刽子手,我将要被送入最高荣耀的贡献机里。虽然台下的人都在反对,认为我没有任何资格可以享受这样的待遇,但仆人们是有法子安抚的,一切的宗旨是为主人们贡献出任何一丝一点的利益。哪怕我满身罪恶,但我的身躯是年轻的,他们说,我可以为之贡献出极为可观的产物。
“你瞧,她还活着哩。”
叶赤裸的被系在木屋里的梁子上,的双眼在滴着鲜血,眼珠子已经不见了,两只胳膊断了一截,是被砍刀砍掉的刀口,双腿不断流出鲜血。看着木屋里挂着些许的人体部位,我大意明白了他们将弱者的身躯拿来食用了。在木屋内,还有几个人体系着,但大都只剩下骨壳了。
我跑到叶的跟前,痛哭了起来,我使劲呼喊着她,但她却已不能说话了,她没有了舌头。
我愤怒的拿起旁边的一把刀,朝着身后的一帮人挥去,他们中一个被我砍中了胳膊,而我很快便被旁边的人按在了地上。
“这里是最高荣誉之地。”引路人对我笑着说。
我全身赤裸,被带进了一处密封式的铁壁屋内,灯光却亮的刺眼,眼前是一座完善繁杂的机器,像一个巨大的菱角铁桶。室内墙壁上挂满了此生为了世界做了巨大贡献的伟人们。他们都一样神态,望着我,我也像他们一样的神态望着他们。
我四肢无法动弹,像我身前的胖子一样,他的身上也被细绳捆得溢出血液。
“我今个儿心情极好,所以我允许你这个胖子说点话,看你嘴巴嘟囔的,肯定是要说什么荣誉赞词了吧。”
“不不,我想唱首赞歌。”
“真怕瞎了我的耳朵,但没关系,我心情好。我得和你们分享我的喜悦呐。将你们俩送进完贡献机,我将要去填补外头刽子手的空缺,要知道,同样是一门子的事,外头的光鲜亮丽,里头的却默默无闻。上面说,这个空缺还附加了一位可人儿的少妇,前者的遗妻,这确实是美中不足的,要知道,现在这个光景里,谁还稀罕那种被人进去过的玩意儿呢。”
“我可以开始唱了吗?”胖子不好意思的打断了引路人的话。
“唱吧唱吧,唱的不好听,我要把你在贡献机里反复折腾几次。”
胖子干嚎了两声,发出了清透悦耳的歌声:
趁着你还没醒来
我已悄悄地离开
迎着第一缕风
穿过最后的雾霭
黎明还没升起来
心里已经有期待
虽然还有伤痛
早已习惯了忍耐
“可惜了啊胖子,这么好的嗓子,不过也不可惜的,我偷偷告诉你,当你被投入贡献机里后,你将会活在一个缥缈的迷雾世界里,在那里,你的歌声会有许许多多生灵来倾听的。”引路人将胖子推到贡献机口。
“那里没有干涉我权势吧?”
“那里没有的,那里的美与恶与这里是不同的。”
叶的四肢都被砍了去,他们将桶子放在叶的脚下,桶子里的血液浮起了一层凝块。今天他们会来切取叶腹部上的肉,她已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无声低头的死去,我知道她是在恨我。
“叶,我找到了你要去的南方。那里真的很美。那里的人就像我们在冰川时的人们一样,纯朴和善。”
“他们有人已经出发去南方了,他们没有旁的生灵来帮其引路,是会迷失方向的。他们除了与自我欲望的沟通,便再无别的用处了。那个南方怎么可能会容得下他们,他们说,只要他们抵达了南方,就好好的生活,喂养牲口,耕耘农物,爱每个人。我再也不相信了,只消一点点苦难经受给他们,他们就会将那里变成地狱的。”
“叶,你恨我吧,可我是爱你的。”
胖子被投扔了进去,菱角的铁桶发出搅拌压榨的躁动声,没过一会儿,从铁桶另一端流出一滩肉酱,被自动的装进巴掌大小的罐头里,尔后封口整齐了装满了一箱。
“孩子,到你了,听说你是那个少妇的弟弟,啊,这么说我们还是亲戚,我也得让你说两句话吧。”引路人将我推到了贡献机口。
“怎么终止这一切?”
“这个时代是不会停下脚步的,你只可以终止个人,而非整个的进步。就像我决意让你姐姐做我的性奴,而非妻子。”
在我脑海闪现的最后光景,是传来骨头细碎和肉酱黏糊的声音,尔后万物寂静。
木屋门被踢开,一名男子提着刀向我腹部猛刺了两下,他破口怒骂,因为与他一同前行南方的同伴全部迷失于荒漠,他靠着他们的血液才返回了部落。
“你这个白痴,你还敢欺骗我们?”
“南方就在南方,但你们永远也无法参透到通往之道的。”
“我们要将你的身子分割成千万块。”
“你们总会吃的只剩下自己。”
“蠢货,目光短浅的蠢货,我们只是为了存活,只消你把南方的正确路径说明,我们就可以回归到我们该有的样子。”
“该有的样子?”
“和善,美好的爱,你以为我们忘了吗?不不,我们在内心深处一直挂念着。”
“凡是经受过的,都是无法回归到最本初的。”
刀子从我的胸口直直的剥开,我感觉自己的内脏在往外掉落。眼前变得模糊不清,那人狰狞的面孔好像变得缓和起来,外面像是下起雨了,是雨,越下越大了,他冲出屋外,同他的伙伴的肩并着肩欢呼了起来,用最纯真的笑声,向着硕大的雨水,仰面喜迎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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