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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决定回老家一趟。
这个消息在晚饭时的餐桌上一说出口,儿媳明敏在桌下踢了一脚小李,朝女儿杉杉喊:“杉杉,你吃好回房间去……”
杉杉有点不高兴,撅起小嘴在爷爷老李身上蹭了蹭,不情不愿地走了。
小李咽着饭含混不清地问:“爸,你……”
老李摆摆手,知道小李要说什么。这两年来,关于回老家的事他每次提,儿子儿媳都以工作忙没时间,或者下次再说,或者天气不好不适远行而搁浅,把他回家的苗头每一次掐得连冒烟的机会都没有。
他曾借送孙女杉杉上学的机会,跟人打听去长途车站怎么坐,当听说去长途车站十几里,还需要转坐公交时,他一个快七十岁的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大爷,一个人回家的兴头就偃旗息鼓,只好望车兴叹了。
他就不明白了,就这点路程,干嘛非要绕来绕去弄得跟渔网一样错综复杂。如果这是在老家,就是山头吼一嗓子的事。
“爸,”小李咽着饭,含混不清地说:“要不,等我把这期工程完成……”
老李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早知道是这种结果,可是今天,他回老家的渴望跟年关到来一样地迫切。
“最近我老是梦着你们母亲,我都一年没去看她了,估计她有些埋汰我了。”隐藏了许久的伤感潮水般涌上来,他的声音哽咽了。
两年前,也就是老伴去世后第三年,他就被儿子儿媳接到这千里之外的斑斓城市。他还记得出村前几天,一到天黑,左邻右舍众星捧月般都往他家赶,都说他是有福之人,去大城市享福……他的大哥羡慕地说,“老二,大哥我没你福气,只能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你呀,富贵享受命……”邻居们也说:“李老二,你的好日子来了,出去了别忘记我们这些人……”好听的话听多了,他也的确得意洋洋了一阵。
只有上屋头经常和他喝酒的秃瓢-老张头有点扫兴:“李老二,你走了,谁陪我喝酒?在家多好,出外受那洋罪……”
到了大城市不到两个月,他对大城市的憧憬和热情就消失殆尽。他不习惯左邻右舍见面都低头走,不习惯热天里,空调房冒出的丝丝冷气,不习惯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的斤斤计较。他喜欢嗷一嗓子就能拿碗去邻居家大口喝,他喜欢坐在村口跟一帮老少爷们唾沫横飞侃大牛……
他尽量不去想关于老家的人和事,尽量把自己融入这个城市,但城市的喧嚣和热闹填补不了他内心的孤寂。他上午送完孩子就去附近公园看人打太极,看完太极去天桥看象棋对垒,有时候他手痒也会来几场友谊赛,他认识几个棋友,跟他一样都是外地人。下午他就对着电视发呆,看着看着心里不去想,梦里就会疯长。
他最喜欢的事就是给大哥打电话,从电话里他知道村里发生一切。谁家娶媳妇了,谁家搬新房了,谁家添娃了,谁去世了……
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秃瓢老张头竟然中风偏瘫了。听到这个消息时,老李正走在公园的长廊里躲雨,心情和天气一样灰蒙蒙的。每次想起老家来,老张头是他心里拔不掉的钉子人物。
“我想回家看看……”老李咽了咽喉咙:“杉杉放假了,上下学不用接送了……”
小李偷偷地瞥一眼明敏,说:“爸,等我忙完这一阵子我就陪你回家……”
小李其实很能理解父亲对故土的难舍难忘。都说“他乡纵有当头月,都不及故乡一盏灯。”人不管到哪了,过得怎么样,故乡始终都是梦牵魂绕的地方,尤其是像父亲这种年纪大了的人,到了年关更是归家心切。
他也曾计划着带着父亲回老家一趟。但他只是想想就罢了。父亲坐车晕车,回家一次,势必如生病一场。他可没忘记当初带他出来时,他因为晕车修养大半个月才恢复身体。他担心父亲这一来一去的折腾估计又得晕掉半条命,他们夫妻俩可真不敢冒这个险。
还有,听大伯说,他们老家那个简易的房子在今年数度风雨中已经摇摇欲坠。回去了吃住不方便不说,万一老父亲到时回了家不肯出来怎么办?看他一次比一次急切回家的心情都知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明敏也吃完了饭,她把筷子摆放整齐,说:“是该带爸回去看看,不过,我没时间,你们知道,虽然杉杉放假了,上下学是不用接了,可她明年下半年就要上一年级了,得上补习班兴趣班,孩子耽搁不起啊……小李,你陪爸爸回去一趟吧……”
儿媳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堵得老李心口一滞。他回家的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与杉杉读书的事相提并论的。
“要不然,”老李对小李说:“你送我去长途车站,我自己坐车回去得了。”
儿媳一口否决:“爸,你又晕车又不识字,没个人照顾怎么能行?”
更重要的是你一个人回去,村里人怎么看待我俩?不过,这句话明敏没有说出来。
“还是小李陪你回家一趟。”明敏说。
“那你一个人在家又要上班,又要照顾杉杉……”老李有些过意不去。
“没事,你们回去就几天的事,我跟补习班老师说明情况就是。”明敏端起碗要进厨房。
“那行,不过,”小李看着父亲期盼的眼神,考虑了一下说:“我把手头上的事情安排好,看看能请几天假,要过年了,公司一大堆事呢。”
老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回家的事终于尘埃落定。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动身?”老李听见厨房传来的水声问儿子。
“后天吧,”小李心里盘算了一会儿说。
“明天不行吗?”老李说,他想越快越好。
“爸,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我明天都约好了客户,总不能失信于他人吧。你放心,这一次准陪着你回家。”他觉得自己的父亲有时候只要说到回家就像个小孩。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特别是最后一句像颗定心丸稳住了老李的心,老李的心情舒坦了,右手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饭桌,然后快速站起来,对着杉杉的房间喊:“杉杉,看,爷爷今天给你买什么了?”
杉杉快活地跑出自己的房间,祖孙俩牵着手进了另一个房间。
第二天是周末,老李吃完早餐主动送杉杉去上兴趣班。送好杉杉,他反背着手又去了天桥,他在一个棋友对面坐下了。
“我明天就回老家了,”他有点炫耀地说。
对手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老头,听他这一说,拿着棋子的手定在半空里,低着头问:“还来不?”
老李点头:“就回去三五天,你回老家不?”
老头说:“我们三年没回家了,两个孩子在这成家立业,这里是他们的第二故乡了。”
比他还长一年,老李边落子边说:“那你不想回老家看看么?”
老头吃了一颗子,笑得勉强:“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出发的早上,天还没亮,城市醒了,老李也醒了。不,从小李答应陪他回家,他就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白天,他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去天桥跟人下棋,兴冲冲地告诉别人他要回老家一趟。晚上,他一闭上眼,脑子就像台高速运转的机器,脑海里全是故乡的人和山山水水。他感觉就这两天功夫,他的精神头像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
他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儿子给大伯他们买的本地特产就放置在车内。他自己就一身换洗的行头,他已经反复检查,折叠。儿媳明敏给他一只行李箱装着,他用不惯,就买了个大小适中的条纹塑料袋,提着就走,实用且方便。
好不容易天亮了,趁着杉杉还没醒,父子俩提着行李偷偷出了家门。
冬天的早晨寒气逼人,橘黄的路灯下,佝偻着背打扫的环卫工人,时隐时现的高楼大厦,影影绰绰跑步的人,急驰而过的车辆……城里冬天早晨,可比乡下忙碌多了,老李想,他们却要在最冷的季节回到最温暖的地方了。
他刚要说话,就被寒风呛了一口,他连连咳嗽,引得去车库取车的小李连连回头。
“没事吧,爸?”小李关切地问。
老李摆手,从口袋拿出保温杯灌了一口,“没事。这风知道我回家,祝我一路顺风呢。”
小李被逗笑了:“我把车开出来,找个地先去吃点暖暖身,再走。”
车子开出后,老李手拿保温杯钻进车,车子一拐弯就在一早餐店门口停了下来。
店内吃客并不多,老李象征性地喝了点粥。
小李扒完一碗面,吩咐老李喝了一支葡萄糖,又帮他贴了晕车贴,说:“不舒服你就吱个声,七八个小时路程,上车你就睡……”
老李不习惯被儿子这样照顾得无微不至,朝儿子摆手:“走吧,走吧。”
车内的空调开得很足,老李一上车就把窗户摇了点缝隙。
车子不疾不徐往城外开,车内的老李舒服地往后一躺,看着外面的钢筋混泥城节节败退,不带一丝留恋。
出城,上高架,视野渐渐开阔起来,老李的心情也开阔起来。
老李眯着眼问儿子:“你说,这两年家里究竟有怎样的变化?”
“大伯不都告诉你了么?”儿子说:“村公路加宽了,户户通了,晚上出门还有路灯了,还是太阳能照明……”
尽管这些话大哥都已经电话告诉过老李,但老李一想到这些变化,他还是由衷地自豪。
“以前都嫌弃农村人,看看现在,有钱人都往农村跑了,毛主席早就说过:‘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还是农村好哇……”
小李听着老父亲在身后喋喋不休,嘴角挂着笑。那笑有高兴,也有内疚。他记得父亲上次这样说个不停,还是两年前刚出来的那几天。
可能是感觉自己话多了,老李呷了口水,心满意足闭上了眼。
后座传来轻微的鼾声,小李赶紧遥控关上玻璃窗,心无旁骛地开着车。
“老李,老李,你回来了?”老李听见后面喊声,回过头,是老张头。
老李明明记得上半年大哥给自己打电话说老张头中风了,可是,他现在看他,不仅没中风,精神头比以前似乎更好了。
老张头看他不说话,不乐意了,走上前,锤了一下他的胳膊:“发什么呆,去了大城市眼界高了?回来不认识老伙计老张头了?”
老李看着面前熟悉的标志性的秃顶,使劲地眨了一下自己的老花眼,欣喜地说:“你个秃瓢。”
说完,俩人哈哈笑起来。
“两年没回来,还以为你忘了这穷地方呢。”老张头围着他转了一圈说:“走,去我家喝两盅。”
老张头说完这话也不等老李,扭头就走,走得很快。老李跟不上,急得伸长脖子在后面叫:“老张头,老张头……”
老李只顾自己赶路,转弯时,回头冲他邪魅一笑,突然没了人影。
老李觉得冷汗淋漓,大喊:“老张头,秃瓢……”
“爸,爸……你怎么啦?”
老李被摇醒了,缓缓睁开眼,儿子满脸焦急地看着他。
“你不舒服吗?是要晕车吗?”
“不是,”他缓过神来,刚才只是做了一场梦,怎么还跟真的一样呢?是不是老张头……?他的心里刚冒出这个想法,就骂了自己一句。
“爸,你还好吧?晕车不?想吐不?”
老李摇摇头,出乎意料,竟然没有晕车,前年那可是吐得天昏地暗的。
他坐正自己的身体,浑身感觉热,摸摸自己的额头,那里汗涔涔的,他扯下帽子,问:“我们到哪了?”
儿子递了瓶矿泉水跟他说:“到长林服务区了,一半路程了,我们弄点吃的再走。”
老李从自己口袋摸出保温杯,狠狠喝了几口,顿感浑身更热。
小李打开车门,瑟瑟长空下,一长溜灰白建筑映入眼帘,宽阔的广场到处都是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甚至听到了熟悉的方言。他有点冲动,很想跟从自己面前走过的人聊上半天,不,应该叫他们老乡。但迎面冷风吹得他只能回车拿帽子戴上。
老李只吃了个半饱,虽然没有晕车,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车子又出发了。老李试图找儿子唠几句,但他看着他们的车子被左右夹攻赶超,他保持了缄默。他记得杉杉常常说要安全第一。
他又想起刚才做的梦,心思和窗外飞逝而过的原野、山峦、村庄、车辆一样波澜起伏。渐渐的,老家的一切电影般一帧帧在脑海里浮现。
他的心更加热烈地焦急地期盼。
“爸,你再睡会儿,下高速我叫你。”小李从后视镜里看到父亲忽明忽暗的脸色说。
老李收回眼光,外面风景大同小异,睡觉好像是坐车打发时间最好的方法了。他双手抱胸,头微微向后仰,闭上眼。
车子即将下高速,老李仿佛心有感应,睁开眼他就看到了寒风中惨淡的日落,将小城染上了浅浅的一层苍白色。
小城标志性建筑—广电电视塔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落入眼里,这是他心心念念的故乡啊。
他迫不及待地摇下窗,一股凛冽的气息,带着刺骨的寒意钻入他的五脏六腑。
“到县城了,我们快到家了,”老李说:“二十分钟左右。”
“嗯,”小李的心莫名跟着父亲触动了起来。
车子下了高速,转弯、上坡、右拐,路越来越弯曲,家越来越近,远处空旷的田野越来越熟悉。
当大片大片的田野隐入山后,当山坳里袅袅炊烟如缕如丝时,老李终于如释重负松地了口气,他离家只有最后两百米了。这两百米是他几十年用脚一步一步丈量出来的。
“我要下车,”他对儿子急切地说:“我想步行这一段路。”
儿子本来想用外面冷之类的话劝阻他,但他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就停了车。
老李下了车,招招手让儿子先行。
老李轻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轮残月静静地悬挂在小村头顶,天空是淡淡的浅蓝色。月光把小村渡上了一层圣洁的清辉,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泥土的气息沁人心脾。踩在熟悉的土地上,他看着家家户户门窗里透出的鹅黄灯光,听着狗吠和羊叫,闻着炊烟的味道,他想起年轻时,他曾这样无数次从这条路来来去去,每次他回来时,他的妻子都会在门口迎接他:“李老二,你回来了?”
他突然就热泪盈眶。
“哎,人老了,真没用。”他自言自语地说。
有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又回头:“是李二叔?”
村子里住的久的人,老李闭上眼也能“闻”声识人。
他听出来了,是老张头的儿子小张。
“小张,是我。”老李兴奋地说,“我今天回来了。”
“听李大叔说了,”小张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说:“哟,李二叔,你怎么还瘦了?不过,穿着挺像城里人。”
“你爸呢?”老李刚要说出等下去找老张头喝两杯时,他后知后觉记起他中风的事来。
小张看着他,“老李叔,我爸再也不能陪你喝酒了,他已经……”
老李直愣愣地看着小张。
暮色四合下,小村庄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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