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

我被他囚禁在了梦中，一场永无休止的梦。

在这里，我有一双翅膀，总不能落地，脚下是连绵的金黄稻田，还有汇聚成流的江河湖海，记忆中的房子还在原地，青色的墙，灰色的瓦片盖在屋顶上。

屋檐四角高高翘起，有一只纯白的鸽子立在那儿，我飞过去，悬停在半空中，我们四目相对。

“嗨。”他说。

“嗨。”我的声音嘶哑至极。

打过招呼过后，我们如同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并肩坐着看日落。

风呼啸而过，成熟的稻子伏低又荡起，金色的波浪从南到北，铺了满满一地。

田埂上，有一个提着编篮的小女孩在赤脚采花。

“那人好像你哦。”鸽子淡笑道，眼里却满是落寞。

“是吗？”

“很像。”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也许你早已经忘了这是你的梦了吧？

01

第一次遇见阿岚，是在黄昏时刻，炼狱的边缘。

我看着那一行行作恶的人被铁链拴住，消失在那道细长的红线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是花开的季节。但我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每当花开，我就要在黄昏时刻出现，去猎捕歹恶之人。

我是一名恶魔猎人，本身也是恶魔。

这道细长的红线是我的生命线。

换言之，那些走进红线被吞噬掉的恶人，是我用来续命的工具。

我是这世上仅存的恶魔猎人，花行。

而他，是居住在云里的一只精灵。

我注意到那朵云总是飘得很低，而且总是伴随着噼啪噼啪的响声，偶尔，有一缕缕灰黑色的烟从里面散出来。

当我拨开云看见掌心燃着一团火焰的阿岚时，他一时失神，将那片云烧得精光。

悬在一堆灰烬之上，他懵懵地向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我看着他清澈的眸子，抬手揽风，凭空捏出一朵一模一样的云，推向他，“赔给你。”

“谢、谢谢。”他任凭云借风力，糊了他一脸。

“再见。”

我转身离开，远远地听见他在背后问我的名字。

“低等精灵，占了便宜还要问我的名字。”我心里暗暗想着，全当没有听见。

“我叫阿岚，有空来找我玩啊。”

声音干净透底，久久飘荡在黄昏的天里。

02

阿岚的学习能力非常强，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学会了凭空捏云那一招，除了临时居住的云，又捏了许多其他的放在身边。

从高处看，云山云海之间，隐隐有一缕落阳的光线穿透其中，印得那双透明的精灵翅膀亮闪闪的。

“阿云。”他在云里扑腾着跟我打起了招呼。

“我叫花行。”

“阿行。”

“嗯。”

我惊叹于他学人的本事，就又耍了一招：将光线中的尘土夹在指尖，一翻腕，变出小小的一只太阳，同样有光有热。

他高兴地捧在手里玩了许久，一转眼就也变了同样的太阳出来，更有甚者，将两只太阳合二为一，推进天上的那只了。

“怎么样？”他扬眉回头看我，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彩。

“很厉害。”我点头称赞，他又冷不丁地红了脸，故作谦虚：“班门弄斧而已。”

我淡淡一笑，算是回应。

03

阿岚不是普通的精灵，他——

能看得见我。

云群遥遥，每当我合着翅膀打盹时，他总能准确地找到我，然后在一旁自说自话。

“阿行，我发现我能学会你的所有本事。”

“但有些要花些功夫。”

“阿行，你为什么会玩这么多的把戏？”

“你是下凡来的神灵吗？”

等……诸如此类。

我不作解释，也从来不聊及关于我的真实身份的话题，他妄自猜测得越来越离谱，到最后开始幻想我是开世神祖……

我看他满眼期待，有些失语，会开花的世界，创造者不该是我这种恶魔。

“阿岚，如果有一天，你所属的种群只剩下你一人，你会怎么做？”

日落之后，红线在黑夜中发着幽幽的光，我们沉默着，并排坐在夜色中，晚风徐徐。

“可能……”他的语气有些陌生，“会自然消逝吧。”

“不再争取一下吗？”

“争取什么？”

“生存和复兴。”

“不争取，”他仰着头看着夜空，“背离消失的命运，应该会付出很多的代价。”

“但是，一种情况除外。”

说完，又侧着头来看我，夜幕星河，也不敌那时他眼里的亮光。

04

我爱上了一只精灵。

我们总在黄昏时相遇，坐在一起看日落，等天黑了，就躺在云山云海上看满天的星星。

他很好动，也很可爱。

虽然我从不避讳恶魔猎人需要借命这一事实，但好像一次都没有被他撞见过，他总是很巧地在我闲下来的时候出现，轻声笑道：“嗨，在忙吗？”

我便会摇摇头：“不忙。”

有时候我在想，他既然能看得见我，也应该能看见那道红线，可他从来都没有提过，也从不注意那些凭空消失的人群。

又是一个阴雨天，雾气笼罩在大地上方，将世界染成一片灰白。

红线或隐或现地出现在天边。

“今天没有日落看了。”他撑着脸，一脸沮丧。

“天边有晚霞，说不定等会天就晴了。”我淡淡说道。

“哪有啊？”

“喏。”我直直指过去。

“哪啊！”

“看着。”经我一说，他偏过头来，两两对视，我抬臂推风，雾气往四边散去，夕阳的余晖印在我们的侧脸上，暖意融融。

“在那儿。”我望向红线，此刻它显眼异常，“你能看得见对么？”

他眸色沉沉，没有看我。

“阿岚，我不是什么神灵，”我将翅膀完全舒展开来，翅端长出赤色的尖刺，“是恶魔。”

“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小，瞬间消散在风声里。

05

我杀过很多人。

红线经过长年累月的滋养，已经绵延数万公里。

阿岚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花谢在了秋天的黄昏里。我知道冬天近了，当第一场雪降下来，天地会变得一片素白，万物沉睡，到时候，炼狱边缘会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一只未南去的鸟雀前来觅食，没有一株草木得以生长。

冬天是难熬的，因为不常有日落和美妙的黄昏，除了单薄的腊梅，也没有任何的花会开。

我失去了所有乐趣。

恶魔猎人不喜欢冬天，这个季节，无论是谁也有一颗归家团圆的心，没有目标，生存也是问题。

红线消短得极快。

寒冬的第一个晴天，我坐在一朵宽大的云上发呆，忽然想起初见阿岚的那天， 他失手烧坏了云，懵懵地向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如此，消失大概也不是故意的。

难得有星星的夜晚，我躺在山顶的积雪上，看着离我最近的那颗星星闪着金黄的光。

很像阿岚的眼睛。

“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他从星星上来？”

山的那一头，有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过来，手持一根拄杖，背后长着透明的翅膀。

06

很小的时候，听每一个恶魔猎人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小心住在星星上的精灵。

最初，我们数量锐减，就是因为强行以一方之力抵御他们的入侵。

“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恶魔猎人存在，”他背手上下打量着我，眉眼带笑，“我总以为，曾经的战役会叫你们长长记性，不再做自不量力的事。”

“你说谁自不量力？”

“谁在做，就说谁咯。”他语气轻佻，极近嘲讽。

我瞥了一眼红线，猩红夺目。

还差一点。

“长明爷爷，你是坏人吗？”

循声望去，是多日不见的阿岚。

“是，”拄杖人淡然一笑，“在这里当坏人有什么不好吗？”

他没有回话，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

数代恶魔猎人的心血，自然不能毁在我的手上。

“不管什么原因，坏人就是坏人，恶魔就是恶魔。”我揽手展翅，盘旋而上，平静地看着阿岚。

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离去不是牺牲，而是赎罪。

“别做无畏的抵抗。”长明冷漠地看着我长出尖刺的双翅。

“你也是。”我猛地合拢翅膀，尖刺插入经脉，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化作数千道红光飞向天边。

红线首尾相连，发出耀眼的光。

“和我一起永远留在这里吧。”

我们坐了许久，直至夜色降临，四周被巨大的黑暗笼罩，透不出一丝光亮。

“天上为什么没有星星？”白鸽不解。

“或许是熄灭了吧。”

“星星会熄灭吗？”

“当然会，哪天你醒来，说不定这整个世界都消失不见了，那些大川大河，盛开的花朵，还有人群和房屋，都不见了。”

“那很可怕。”

“还好，只是——

要是我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就好了。”

我偏过头，看向他正投射过来的目光，与那个叫阿岚的少年一样，看我时有星光万千。

“要是我也有就好了。”

顿了顿，白鸽接着说道，“很久以前，有个人跟我讲过一个很好的故事。”

“什么故事？”

“她说在遥远的地方，有一群恶魔猎人，用生命筑起一道防线，保卫着自己的星球。”

“是吗？”我收回目光，看向遥远的天际，那曾是我生活过很多年的地方，“那用的是谁的生命呢？”

他久久沉默着。

橙红的朝阳正缓缓升起。

“陪我看一次日出吧。”我靠上他的肩膀。

“好。”

此后，人们总说，有那么一个黎明，天边红光乍现，积雪消融，到来了一个风调雨顺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