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柱,你怎么还在家呀?小学校门口儿又有免费体检的了,一块儿去登记呀!”
刘大柱正在自家场院里忙活着,有人从院墙外经过,跟他打着招呼。他抬头看了一眼,答道:“你去吧,我得把苞米盖上。”墙外的人本来也没有停下的意思,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大柱有些茫然地看向小学校的方向,几个庄的孩子都转到镇里上学了,他小时候读书的地方,如今已经成了各种活动的广场。
一阵凉风吹过,大柱打了个寒颤。他看了看天,云彩越长越厚,这会儿起风,明显是要变天了。他抓紧把场院里刚晒干的苞米粒儿攒成一堆,收是来不及了,只能用塑料布先盖起来。本来说好了让二柱过来,两人一起把苞米收进仓房,可他今天临时去县城体检了。体检是保险公司组织的,说是免费。刚开始的时候,二柱也有些犹豫,去过的人回来讲真不要钱,他这才放心地报了名。
这几年农村变化太快,还不到四十,大柱觉得自己已经跟不上形势了。初中毕业的他,在农村本就不多的年轻人里,也算是有文化的。可这几年农村的新鲜事儿越来越多,他越来越想不明白。比如最近,就总有来讲课的。大柱媳妇也天天跟着一群妇女去听课,听完课老师还送东西,当然也卖,但买不买全凭自愿。
大柱特别佩服那些来讲课的老师,竟然真的能让一群视粪土如黄金的农村妇女心甘情愿地掏钱买他们的产品。他想,这样的老师要是放到学校,学生不就都听话好好学习了吗?自家媳妇倒还好,天天听课天天领礼物,就是不买东西。钱到她手里基本上就是到了终点站,能从她那里赚钱的,大柱还真没怎么见到过。
刚盖好苞米,豆大的雨点儿就掉了下来。还得一个多月才能种地,这雨下得有点早了,大柱寻思着。他一转身,正好看见媳妇从大门外跑了回来,两人一起进了屋。
“这是今天送的电水壶,我看质量还行,要买的话估计怎么也得三十五十的。”媳妇一边打开手里的盒子,一边向大柱炫耀着听课的收获。
“你听得懂课吗,就拿人家水壶。”大柱给了她一个白眼儿。
“道理是听不懂,但人家直接试用你就明白了。今天那个净水器真不错,就咱喝的井水,人家用仪器一测,浑得都不能看,用他们的净水器过滤一下再测,那才叫清水。就是两千多太贵了,我没舍得钱,刘生媳妇就买了一台,人家还送了个吸油烟机呢。”
“什么牌子的净水器?”大柱觉得媳妇怎么跟被洗脑了一样。
“听老师说,是刚研究出来的最先进的那种,以前只给宇航员用,现在农村有补贴了才专门到这里卖的,要不可比现在贵多了,城里人都用不起呢。对了,苞米怎么没收啊?不是说晒干了吗?”媳妇放下手里的电水壶,问道。
“二柱去县里体检了,苞米我先盖上了,等明天再收。”大柱边说心里边嘀咕,这宇航员是怎么用净水器的呢。
“你说这来讲课的吧,还挂着卖东西,这免费体检,他们图个啥呢?就是查出有问题,保险公司又不会看病。”大柱媳妇最会算经济账,这个免费体检在她看来很不正常。她问大柱,是觉得自己男人见过世面,比庄里大部分人都有学问。
“应该也是有补贴,这几年扶贫项目多,农村的钱好挣。”大柱不信有免费的午餐,其实他自己也没想明白,但为了保持在媳妇心里的形象,只好把刚听到的卖净水器的理由用了上去。
“你说咱农村人上了岁数的,都干了一辈子活,哪个不是一身毛病。小毛病多了,不查心里也有数,万一再查出个大病,钱花光了不说,也没见几个治好的。那些一直不知道的,没准儿还能多活几年呢。二柱一个年轻人,跟着凑什么热闹啊!”大柱媳妇对体检还是不以为然。
“听二柱说,年轻人想去体检的才多呢,现在的年轻人比咱们会疼自己。”
晚上,大柱媳妇炒了几个硬菜,两人喝了一点儿,早早就睡下了。读四年级的儿子从这学期开始在镇小学寄宿,这让大柱媳妇找回了年轻时的感觉,大柱开始时也还乐在其中,渐渐地就有点吃不消了。
“还是腰花儿有用,明天再去小店买几个。”一阵折腾后,两人躺在炕上,媳妇满意地说道。
“这两天家里活儿多,你给我吃点清淡的,咱得细水长流啊。”大柱本来已经有了些睡意,听了她这句话又清醒了过来。他拿起手机,给二柱发了条微信,问他体检的情况。
“哥,没啥事儿。明天我去帮你收苞米,你早点睡吧。”没过多久,二柱回了一条。大柱这才放心睡了。
02
早晨起来,原本枯黄的山坡竟然又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三月下旬的刘家庄,下雪比下雨还常见。等天晴了,气温很快就会升上来,雪也存不住多久。
大柱一大早就起来了,他要赶在出日头之前,把苞米堆旁边的雪清理掉,要不然等温度升高雪化的时候,可能会把刚晒好的苞米弄潮。还没等他扫玩,二柱就已经来到了场院里。
“我看你家烟囱没冒烟,以为你还没起来呢?”大柱放下扫帚,对弟弟说道。
“我昨晚没怎么睡好,早晨也醒得早。”二柱帮哥哥揭开了苞米堆上盖着的塑料布,大柱拿来麻袋,兄弟两人开始把苞米装进袋子,二柱再一袋袋地扛进仓房里。只要他在,这种重活就不会让他哥干。
大柱看二柱走路姿势有点奇怪,问道:“你是不是哪不得劲儿啊?不是闪了腰吧?”
“没事,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二柱的目光有些躲闪。外人都说二柱尊敬他哥,他自己知道其实更多的是怕。父母走得早,虽说兄弟俩没差几岁,但大柱毕竟是哥,长兄如父,供弟弟读书,给弟弟娶媳妇,二柱结婚几年后,大柱自己才成的家。
“有话快说,别遮遮掩掩的!”大柱看出了弟弟状态不对,把簸箕插在苞米堆上,停下了手上的活儿。
“昨天去体检,大夫说我有肾结石,我倒是没什么感觉,再说就是有也不是啥大事,不耽误干活。”二柱见瞒不住哥哥,吞吞吐吐地把情况说了一下。
“不就是个肾结石吗?这还瞒着我干啥?”大柱看了一眼弟弟,“是不是腰疼了,结石发作可不是一般的疼,你别扛袋子了。”
“说实话也没疼,不知道的时候啥感觉也没有,知道了反而总觉得不自在。”说完,二柱还要扛起一百多斤重的麻袋,大柱一把打掉他的手,把簸箕扔给了他,自己扛起了袋子。
“哥,这事你先别让外人知道,保险公司说可以给我搞个健康证明,再花几百块钱买个保险,治病的时候报销比例能比新农合高不少呢。”趁着大柱休息的空儿,二柱赶紧交待他哥。本来人家不让他跟任何人说的,怕别人知道了投诉他骗保。
“还有这种事儿?一个结石也花不了多少钱,最好别想歪主意。你该不会让人给骗了吧?”大柱有些疑惑了。
“哪能呢,哥。昨天是在县医院查的,你不是有同学在县医院吗,你找他问问。组织我们去体检的人没准备卖保险给我,回来的时候,他还在车上拿我吓唬别人呢,说保险要趁没病的时候买,等有病了想买也买不了了。”二柱解释道。
“那后来怎么又让你买了?你这绕来绕去,我都听糊涂了。”
“我昨天回家说体检的事儿,我媳妇也怕我上当,打电话问了她一个同学,就是那个叫张琴的,她现在也卖保险,在另外一家公司。就是张琴出的这个主意,说我能少花钱,她也算业务量,对双方都有好处。”二柱继续解释着。
“这个张琴我有点印象,你结婚时候她给你媳妇当的伴娘,等会儿我再问问我同学。”说完,大柱继续扛着苞米。
吃过早饭,大柱打电话给县医院内科的同学,跟他说了二柱体检的事。十几分钟后,同学就回了电话,体检结果应该不会有错,他专门到体检中心查了B超记录,二柱的确是有肾结石。至于保险公司怎么运作,他也不太清楚,很多商业保险都要求有健康证明才能买,但他们医院不会帮病人出假证明。
“二柱又不是孩子,人家自己顶门儿过日子时间比你都长,你还跟着瞎操心。他媳妇也不是个吃亏的主儿,不骗别人就是好事儿了。”大柱媳妇看自家男人半个上午心思都在二柱身上,有些埋怨地说道。
“她媳妇能比得上你?”大柱瞪了一眼自己媳妇,继续用微信跟同学和二柱交流着。他不想让二柱折腾,但媳妇的话提醒了他,二柱比他成家还早,是不能再把二柱当小孩子了。
媳妇本想给大柱点儿脸色,但想到结婚这几年,二柱两口子对她还真不错,二柱媳妇还帮她带过孩子,也就没再说什么。反正家里的钱都在她手里,她也不怕大柱胳膊肘往外拐。
03
既然肾结石是真的,二柱媳妇就开始联系张琴问保险的事。张琴给她算了一笔账,这样的手术估计要花两千元左右,如果单靠农村社保,去掉门槛费,可能连一半儿都报销不上。但商业险不一样,不仅手术费用全额报销,还有各种补助。两口子一看很划算,也就同意了先买保险再治病的事儿。张琴办事倒也尽心,没过几天就把二柱带到市里一家三甲医院,一番检查后还真拿到了健康证明。
体检的时候,张琴还专门带二柱看了一下那家医院宣传的体外碎石,不用开刀,随做随走,而且都在保险报销范围。二柱当时就动心了,他正担心会耽误干活儿呢。
保险生效后,张琴又亲自带着二柱两口子去了医院,当天就做好了体外碎石。大夫交待,回家只要多喝水,有个三五天就能排干净,即使小便有一点血,也是正常现象,石头排完恢复一下就好了。接下来的几天,二柱一直在家静养,除了排出碎石有点儿疼以外,倒也没什么不适。二柱媳妇成了同学的代言人,到处宣传保险的好处,张琴所在保险公司顺利挤进了刘家庄的市场。一时间,报名去体检的人还多了起来。
转眼到了清明,二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兄弟俩一大早去上坟。田间土路慢慢变得崎岖,两人只能把车放在地头儿,徒步上山。经过一片杨树林时,背阴处的树坑里还有没化干净的雪。翻过两道梁后,兄弟俩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停了下来。
大柱拿出一沓纸钱,取了几张让二柱压到坟头上,自己把剩下的点了,随手撒到附近的空地上,这是打点外人用的。摆好供品,在坟前烧了纸钱后,两人跪了下来。和往常一样,除了磕头,二柱几乎一言不发,大柱一个人唠叨了半天,无非是兄弟两人都很好,不用他们操心,让二老在那边吃好穿好。
谷雨过后,山上犄角旮旯的雪终于化尽了。北纬47度的刘家庄,春天也许会晚一些,但终归还是跟着节气来了。周围山坡上黄黄的枯草间,眼见地生出了嫩绿。一场透雨,把刘家庄的男人和女人们都赶到了田里。
大柱和媳妇连续几天起早贪黑,终于趁着这场雨把几十亩的玉米种了下去。这天上午,忙完了自家的活,大柱准备下午去帮帮二柱。二柱两口子肯吃苦,今年又承包了一百多亩的地。春天风大,土壤里的水分蒸发得快,只靠二柱家那一台拖拉机,等地干了估计也种不完。大柱还没过去,二柱媳妇就找了过来。
“大哥大嫂,你们快去看看吧。二柱这两天不太对劲儿,今天上午开着车就差点儿晕倒,一袋化肥都搬不动了。”一进门,二柱媳妇就着急地说道。
“别着急,凤儿。慢慢说,怎么回事儿?这两天种地,你们不是都还好好的吗?”大柱给自己媳妇使了个眼色,媳妇赶紧抓住弟妹的手,让她别急。
“你们还是去看看吧,他就说浑身没劲儿。”
见二柱媳妇干着急也讲不明白,大柱两口子赶紧跟她一起向二柱家走去。按说现在都机械化种地,不需要多少体力呀,一个人开车,另一个人坐在车上及时往漏斗里添加种子化肥就可以了,不至于把人累坏啊,大柱边走边想。
见面后,大柱发现二柱的精神状态果然很差,不但脸色灰暗,双眼有些浮肿,还带着明显的黑眼圈儿,看起来就像几天没睡好似的。
“这是怎么搞得?这两天活儿多起得早,晚上就不要折腾太晚了。”大柱小声地跟二柱嘀咕着。
“哥,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几天晚上我躺下就睡,可怎么也睡不实在,总是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的,也说不清哪儿难受,到了白天就浑身没劲儿,是不是我这几天吃得太少了?可倒是也没觉得饿。”
“今天你先歇歇,让凤儿陪你去卫生院看看,我跟你嫂子替你们下地。”大柱回头看了看自己媳妇,她马上接过话儿道:“对,你们去检查一下,你哥本来就打算下午帮你们干的。”
二柱两口子也没拒绝,简单收拾一下,就去了镇里。下午,大柱开上二柱家的拖拉机,带着媳妇来到弟弟的田里。
大柱两口子从田里回来时,二柱他们还没回家。大柱拿出手机,才发现弟弟早就发来了几条微信。
“哥,镇里大夫让我们去县城再检查一下,我们俩就直接去了。”
“哥,县医院让我住院观察一下,一时还出不来结果。我说直接回来,凤儿不同意,非要看个究竟。要不你再问问你同学,让他打听一下,没什么事儿我就回家了,这节气可不等人啊!”
“哥,别忘了帮我把猪喂了。”
......
04
大柱这才知道,二柱今天不回来了。他让媳妇先回家做饭,自己赶紧给同学打电话,让他帮忙看看情况,放下电话后又去喂了猪鸡,忙完天都黑了。
吃晚饭时,同学回了电话,二柱生化检查的结果显示肌酐水平偏高,需要进一步检查确认,他不建议出院,接着又讲了一串儿各种指标数据。从同学的长篇大论中,大柱终于听明白了,二柱的肾可能又出了问题。会不会跟二柱的结石有关系呢?大柱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但一切要等检查结果明确后,才能有定论。
第二天上午,大柱的心思完全不在播种上,如果不是媳妇盯着,有一块地可能都被他种过两遍了。手机铃声已经调到了最大,振动也开了,他还是不放心,时不时地拿出来看看。一直等到中午回家,才等来了二柱媳妇的电话。
“大哥,你说怎么办啊?二柱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还没讲正事儿,二柱媳妇先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大柱更着急了,顾不得大伯子的形象,开口训斥道:“哭什么!这么大人了,没个定力,把事儿说清楚!”
半小时后,大柱坐在炕沿儿上发呆,媳妇在旁边看着早就凉了的午饭,犹豫了半天还是开了口:“吃饭吧,二柱不是还没事吗?就算是那病,也不是绝症啊。咱还是抓紧把地给他种完,看病不是还得花钱嘛!”
“你说得对,看病要用钱。我又不会看病,地总得帮他种好。”大柱罕见地赞同了媳妇的话,拿起碗大口大口地吃着,只是根本就尝不出味道。饭后,大柱又给同学打了个电话,麻烦他帮忙安排二柱转到市医院,请那里的专家再复诊一下。安排好后,他自己也没休息,拉着媳妇就直接下地干活儿了。
三天后,大柱浑浑噩噩地把二柱的地种完了。此时,二柱两口子正从市医院向邻省的一家大医院转移。大柱不是没想过去看看弟弟,但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鸡鸭鹅猪,两个家靠他媳妇一个人,根本就顾不过来,周末时两家的孩子还都要回家。再说,去了也只是搭钱,这又不是急病。想明白后,大柱就一直在家里煎熬着。
十天后,二柱两口子终于回来了。已经确定了,是尿毒症早期,目前能做的就是控制发展速度,尽量推迟开始透析的时间。大柱盯着弟弟看了好久,短短十天没见,二柱明显憔悴了不少,脸上的浮肿如果去掉,估计皱纹都要深上几分。父母不在的年月里,他几乎从没让二柱受过委屈,无论什么难事,他都会用自己肩膀顶在外面,家里总是一切安好。可如今,他没办法把这事替他抗住,当然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去安慰。
“你放心养着,家里的事有我。”憋了半天,大柱说出了一句最平常的话,但就是这句话,让二柱的心情看起来好了很多。
过了几天,张琴来了,她没找二柱两口子,直接来到了大柱家里。看到她,大柱再一次想起了体检的事。他问过同学,虽然没有证据表明碎石会引起尿毒症,但也不排除操作不规范造成肾脏损伤的可能。说到底,还是脱不开干系。
“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大柱没给她好脸色。
“大哥,我知道你心里可能对我有看法,二柱的事我很抱歉。市里那家三甲医院的泌尿外科是私人承包的,我们公司的确跟他们有合作,但这种合作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本来以为二柱的事是个意外,或者跟那次治疗没关系,可我说服不了自己,我是小凤儿最好的闺蜜。”张琴先解释了一番。
大柱没听太懂,但似乎二柱的病真跟那次碎石有关,就更加没有好脸色,问道:“那你们公司赔吗?就算你们赔,能赔回一个好好的人吗?”
“大哥,你先别激动。按理说,这跟我们公司没有关系,也不好找医院失误的证据。这几天我都在那家医院耗着,打着合作的名头,私下里一直在查。他们的碎石手术,失败的不只一例,除了二柱,我还找到了两个同样引发尿毒症的病人。我准备搜集好证据,再找个律师,替二柱起诉他们。”
听了张琴的话,大柱心里好受了一点,至少不是被张琴骗了,他想。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送走了张琴,大柱又和县医院的同学交流了一下,同学也认为可以先收集证据,尤其是各种病历,然后再决定怎么和对方谈。
05
苞米熟了,又是一年秋天。大柱找了几个朋友帮忙,连续干了几天,把二柱家的先收了回来。今年风调雨顺,场院里堆起的金黄色苞米棒子高过了院墙。二柱坐在炕头儿,看着高高的苞米堆,没有一点笑意。他的病终于还是进入了需要透析的阶段,一周一次发展到一周两次,最后是一周三次。
刘家庄的秋天是短暂的,中秋节刚过,有些人地里的庄稼还没收完,第一场雪就来了。张琴那边据说正在跟医院谈判,双方僵持着,一时也没什么进展。二柱的病情算是稳定住了,一周三次的透析已成为日常。这种情况下,换肾似乎是比较好的选择。二柱这几年有了点积蓄,手术费就算不够,加上大柱的,也不是问题。问题是肾源不好找,听说有的病人透析了几年,把准备换肾的钱都用完了,还没有等到肾源。
几场大雪过后,人们终于忙完了一年的活儿,刘家庄的冬天再次热闹了起来。推销产品的来了,免费讲课的来了,就连卖保险的也来了不只一家。大柱搞不懂现在的人都是怎么想的,明明二柱的病跟保险有关,可刘家庄人买保险的热情反而跟山坡上的雪一样,越积越高。
由于有两个家庭需要照看,大柱媳妇去听课的次数比从前少了,但还是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今天听课的时候,她又听人说大柱对二柱的病不上心,她心里是一百个不服。她最清楚,二柱的病不但长到了大柱心里,好像还长在了他身上一样,这半年来,大柱老的特别快。
晚上她又炒了几个拿手菜,可饭后火热的炕上,无论她怎么卖力,大柱都折腾不出原来的花样。
“还有人怪你不帮二柱,说你怎么不把自己的肾给他一个。好像小凤儿家里人也跟二柱他们俩提过,二柱发了火,他们才不敢再提了。我那天还跟小凤儿念叨呢,就你这肾放你身上原装的现在都没什么用了,放二柱那儿就更不用说了,真要给了他,小凤儿还不更怪你!”
“你哪来的这么多歪理,我是最近心烦,跟肾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倒是想给,可二柱他要不起啊!本来他在我面前就不自信,再给他一个肾,他心里还不得别扭一辈子啊。”大柱没底气的反驳了一句,他也奇怪,自从二柱得了这病,他真就折腾不起来了,一折腾就会想到二柱的肾。但他后边的话是真心的,他能给,可二柱无论如何都不会要的,他了解二柱。
“你不动这个心思最好,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二柱生病,还有我们照看着,出钱出力我都没意见,但你要是再出了什么事,我跟儿子怎么办?”
大柱知道,媳妇做得已经算不错了,有几句怨言也是正常的,安慰了几句,很快就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声。他又胡思乱想了好久,外面的鸡都开始叫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大柱做了个梦,好像是小时候,他带着二柱去河里洗澡,二柱被水冲走了,他在岸边拼命地追,拼命地跑,却怎么也追不上......大柱醒的时候,媳妇还没起来,炕已经凉了,可他却一身大汗。
张琴又来了,她终于又来了。有些凌乱的头发和通红的双眼,说明她这段日子并不轻松。半年来她几乎一直游走在二柱看病的两家医院,刘家庄的业务已经被别人取代了。
“大哥,比想象的难。”这是张琴见到大柱后,说的第一句话。
“谢谢你,别耽误了你上班。”对这个有些执着的女人,大柱已经恨不起来了。
“这件事儿如果不解决,我会内疚一辈子的。只要你还相信我,我就一直跑下去。”
“咱没钱没势的,怎么跟人家掰手腕儿啊?要不是想给二柱讨个公道,我早劝你放弃了,难为你了。”
“这朗朗乾坤之下,我就不信找不到说理的地方。大哥,省内几家机构估计怕得罪人,都不愿意给做鉴定,律师建议我带着二柱的病历去北京试试。”
“行,你看着办吧。等会儿我给你转点钱,不能让你自己出钱办事啊。”
“不用,官司打赢了,自然会有人替我出钱。如果输了,我还有脸花你们的钱吗?”
钱的事,大柱没再勉强张琴,他又陪她一起去看了二柱。从二柱家出来后,大柱见周围没人,小声地说道:“张琴,有件事我想来想去,可能只有你能帮我,你见多识广,又可信。”
“大哥,你既然信我,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就一定做,别说什么帮不帮的,我是在赎罪。”
大柱把自己的想法跟张琴说了,惊得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有些后悔,不应该答应得太早。她本想拒绝,可看着比二柱还憔悴的大柱,她忽然觉得这好像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她没承诺一定行,让大柱等消息。走之前,她说争取年前有个说法。
06
转眼到了冬至,二柱两口子在大柱家一起吃饺子,喝羊肉汤。大柱媳妇特意给大柱煮了两个羊球。吃饭时,张琴传来了好消息,北京的一家鉴定机构初步认定二柱的体外碎石造成了超出范围的肾脏损伤。这让几个人心情好了不少,尤其是二柱媳妇,总是暗地里怪自己,如果不是她找了张琴,二柱或许就没这事儿了。她现在只希望早一点找到肾源。一旁暗暗高兴的还有大柱,他收到了张琴发来的另一条信息。
晚上,大柱两口子躺在炕上,羊球基本上没发挥多大作用。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大柱媳妇还是有些郁闷,她甚至在想,是不是以后一直都会这样了。
“我最近怎么老是腰酸呢?你说肾病会不会有家族关系?”大柱对媳妇说道。
“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担心了呢?有些事儿也说不清楚,要不你也报名去体检一下吧。”
“要检我也自己花钱去检,免费的我总觉得不踏实。”
“也对,明天二柱他们正好要去透析,你跟着去县医院查一下吧。”
第二天,大柱开车,带着二柱两口子早早就赶到了县医院。二柱媳妇带着二柱去透析,大柱找到了自己的同学,说明来意后,同学为难了好久,最终还是答应了大柱的要求。他亲自为大柱筛选了B超结果,亲手写了检查报告。交给大柱时,同学说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违规,但没有违心。
下午,三人回到了刘家庄。大柱黑着脸把B超单子交给了媳妇。
“真有结石,你们哥俩这是造的什么孽呀!”大柱媳妇的哭腔都带了出来。
“你急什么啊,不就是结石吗?”大柱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二柱不就是结石吗?我能不着急啊!不过也好,看那些烂嚼舌头的还有什么话说,不是你不给,是你的肾真不行。”媳妇竟然很快就找到了自我安慰的方法。
“二柱那是意外,我这次不买保险,也不找那个医院,我准备去北京的医院,我同学说了,微创手术几天就能好。”
“对,咱们就去北京。这小地方太不靠谱了。”
“不是咱们,是我自己去。孩子们马上就要放寒假了,二柱他们两天就要去一趟县城,你怎么离得开呀。我抓紧去,趁着张琴在北京,让她照顾我两天。我同学说,一周左右就能出院。”
媳妇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大柱联系了张琴,她自然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大柱收拾了一下东西,看离天黑还早,就开车离开了家。
半个小时后,大柱把车停在了小路旁边,一个人踩着膝盖深的雪,来到了父母的坟前。他跪在雪地里,大声地哭了起来。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眼泪冻在脸上,被风吹得生疼。哭了一会儿,他一言未发,磕了几个头,下山回家了。
出门时忘了带手机,到家后,媳妇正在满世界找他。
“你跑哪去了?有好消息了,长春那边通知二柱可能有肾源了,让他随时做好准备,这几天就要去住院。”
“真的啊,太好了。要不我等等,等二柱手术完了再走。”
“你还是别耽误了,别把小事儿拖成大事儿。二柱那时间还没定下来呢,你这个快,再说张琴都帮你联系好医院了。”
晚上,大柱不顾媳妇的劝阻,还是喝了几杯。媳妇见他高兴,也就由着他了,反正北京那边也不是一到就能手术。
第二天,大柱早早动身,中午到北京时,张琴已经在机场等着他了。两人会合后,直接去了张琴联系好的医院。由于张琴把前期工作都做好了,大柱顺利住上了院,医生很快就安排给他进行了全方位的检查。
两天后,大柱手术的时间定了下来。随后,二柱接到了长春的通知,让他去住院。两家就只剩下大柱媳妇一个人照看着。刘家庄两兄弟连续得肾结石,没想到意外带火了净水器的生意,几个讲课的老师没事儿就往大柱家里跑,说要免费送一台,大柱媳妇罕见地拒绝了。
大柱的手术非常顺利,医生向他保证不会有任何后遗症,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坚持让他在医院住满了十天。
大柱手术后的第二天,远在长春的二柱也躺进了手术室。三个小时后,媳妇给大柱打来电话,二柱手术成功了,半个月后就可以出院。听到这个消息,大柱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一切都值了。
十天后,张琴陪着大柱来到了长春,见到了病房的二柱。
半个月后,一行四人、两个刚做完手术的病号回到了刘家庄。
晚上,躺在火炕上,大柱的心里特别踏实。将近一年了,他第一次这么轻松地入睡。媳妇坐在他旁边,用手轻轻地摸着他腰间巴掌长的伤口,就像是一条趴着的蜈蚣。她开玩笑地自言自语:“还是有伤口的看着踏实,那个什么体外碎石隔着肚皮,碎不准也正常。”她早就忘了大柱说的微创的事了。
兄弟俩都恢复得很快,二柱竟然没出现任何排斥反应,大柱的帐篷也重新支了起来。笼罩在这个家庭上空近一年的阴云,终于快要散尽了。
大年三十上午,已经好差不多的两人再次来到了父母坟前。大柱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儿,把几捆纸钱放在圈内,从中拿起一沓,抽出几张让二柱压到坟头上,随后点了几张扔到圈儿外,兄弟俩这才专心翻弄着圈儿里剩下的纸。烧好后,两人跪在雪地里,向往常一样,二柱一言不发,等着大柱唠叨。跟往常不同的是,大柱跪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爹、妈,过年了,二柱好了,你们放心吧。”说完,兄弟俩都哭了,眼泪像是把一年的委屈都倒了出来。
回家的路上,二柱开着车,大柱收到了张琴发来的微信。
“大哥,碎石的医院愿意多出三十万私了,律师说听你们的意见,你怎么看?”
“不要钱!”大柱只回了三个字。
“大哥,我辞职了。等这件事了结了,就去非洲做公益。你放心吧,答应替你保密的事,我永远不会说出真相,真心祝你们兄弟俩一生健康。”
“这不就是真相吗?谢谢你后来做的一切,都过去了,好好保重。”
除夕的烟花点亮了刘家庄的夜空,点亮了大柱和二柱一家人的笑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