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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焦急万分时,花白胡过来了,手里还捧着几样物什,递给王忠。王忠接过一看,这不是自己的羌盔么?漆县丛林中的羌兵处所得。除了它,竟还有一套叛军的衣服与铠甲。
“您是从何处所得?”王忠忙问。
“老朽与乡亲们在先前作战时从死了的羌兵羌将身上剥来的,”花白胡答,“俺们看过了,这套衣服原先是属于叛军一个头目的,您换上试试。”
王忠问:“您要我伪装进敌营?”
“这不废话么?”花白胡笑道,“难不成还打扮成农民的样子?两军对垒,却看见农民在周围闲逛!俺要是叛军头头,肯定觉得是奸细,非射死你不可!……啊呀,老朽失言啦,尉曹掾恕罪!”
这老头话糙理不糙。王忠立即换上了。这一身衣甲大了点,不过穿上后反倒显得自己不那么瘦弱。再戴上羌盔,配上羌刀,颇有一种孔武有力的视感,完全弥补了身高的劣势。
“活脱脱一个羌人嘛!”刘雄鸣赞叹,“看得在下都恨不得戳死您!”
这些人的嘴怎么都变得那么欠抽呢?
王忠跑到瓦亭水那边,往河里一照。果然,一副反政府反社会的粗野豪气在周身环绕着。猛然计上心头,与身边两名军士耳语了几句。
五里外,叛军正守着营寨,严阵以待。忽听得前方有人呼喊着向这边奔来。叛军士卒定睛一看,一里处的地方有一羌人打扮的军士趴在马上,大声呼救。后边跟着两名手持长矛的官军一路追来。只见那羌人跑到阵前百步处再也支撑不住,翻身落马,连滚带爬地向叛军前沿冲了过来。
那便是王忠。
叛军士卒虽说是看见了羌兵打扮的军士,而且观察着装,似乎也是个小头目,但是仍不敢放松警惕,一个个绷紧了弓弦,犹豫着该不该射。有几个胆子小的滑脱了弦,几支箭就弹了出去。王忠心里喊我的妈啊,对自己人还这么不客气,叛贼就是叛贼。由于箭速不快,打个滚便躲过了。正看见没放箭的叛军跑过去责怪那些个手滑的小卒,王忠感到身后弦响。瞬间,两支箭便扎在了身边的土地上。
这回真个是两面不是人了!王忠叫苦。不是说好的只作势拿刀追杀便罢,怎么就射起箭了?没来得及多想便更没命地往前跑。前方的箭稍停,而后方依旧是杀气腾腾。
演得够真的!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俩军士不会就是受董卓差遣,等这机会来杀我的吧?倏地脚下一滑,绊了一跤。又听见“噗”的一声,只随着右小腿一凉,王忠脑子一热。坏了,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莫非董卓让我探虚实是假,想要做掉我是真?眼见离对面还有五十步了,要是再两面放箭,自己又爬不起来,非死在这里不可!
果然,叛军开始放箭了,但这方向倒不是朝自己。如同初春的小雨一般,那些箭矢飞向了身后。只听得马在嘶鸣,蹄声渐渐远去,看见叛军小卒冲上前来拉住了自己的手和肩膀,半拖半扛地拽去了对面。王忠因为受伤,再加上短时间内惊吓且思虑过度,竟晕了过去。
醒来时,自己在一个营帐内,周围有三三两两的兵丁,又觉得右小腿疼痛。看到一旁的盆中摆着从自己腿里拔出来的箭头,再瞅见早已包扎好的伤口,便放心了一半。但此时王忠的脑子仍在飞速地确认:这是在叛军营内,我扮演的是一个叛军小头目。猛然失声大叫,原是想到了自己的扮相是羌人,却不会说半句羌语。旁边的兵丁听到他叫唤,紧张兮兮地围了过来:“大人,您没事吧?”“大人”?好奇怪的称呼。咱们汉人管父辈才叫大人呢。或许是风俗不同吧。王忠只道:“腿痛,腿痛……”觉得身穿着衣甲,但头盔却遍寻不着,便问道:“我的头盔呢?”小卒答:“大人您来的时候就没戴着啊。”王忠这才心定下来,敷衍道:“许是弄丢了吧。”若说自己是羌人打扮,全靠这一顶盔。刚在担心不会说羌语,头盔不在,那我便是……身处叛军阵营的汉人头目。还不够,应该是一名身受党锢之祸、被宦官所欺的士人清流,因而转投羌胡以报深仇!可是我这一脸农民相,说出来也没人信啊。对了,父亲是受党争死去的,儿子我隐姓埋名匿于凉州,多亏韩遂大人为民请命,我便前去投效,忠贞不二,旨在诛杀宦官,还我河山……不对,重整河山!政治上十分正确。
王忠满脑子都是自己新编的个人履历。姓……陈,因党锢之祸而死的太傅陈蕃的小舅子的三叔母的表婶的邻居……那还能姓陈吗?总之是远亲。但不能太远,而且是“被牵连的”远亲,这点很重要。姓陈的要是太多,姓窦也行啊,前大将军窦武的小舅子的三叔母的……唉,这不是重点。父亲嘛,要么姓陈,要么姓窦好了。我父亲是为我提亲时被逼死的,那么……宫里的宦官想拉拢我父亲,想让自己的养女嫁给我。我父亲坚贞不屈,不愿与阉党同流合污,反而被那奸贼参了一本,抄没家财,流放边陲。家父年迈,郁郁而终,只留下独子我一人与老母相依为命……唉,太悲怆了。王忠都忍不住要滴下泪来。不行,要忍住。一会儿要是被人查问起来,再一并酝酿抒发。总之,一切先以保住命为上。
忽然帐门开了,王忠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我姓窦……”还没说完全名,便见着有一将从门口进来,看不清打扮,只是人形的阴影四周模糊地镶着一圈逆光。听到他说了一句:“这是谁的部下?”那声音听起来年龄不大,但颇有威严,仿佛等待着不容犹疑的回复。那小卒支吾着答不出:“……您问他吧。”王忠心里咯噔一下,刚刚只顾着背个人履历,竟忘了准备这道题。只听得那将脚步喀喀地近了,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陡然,嘴里也不知是肌肉抽动了一下,还是从前记忆有残留,王忠竟唤出了一个名字:“彦明……我是彦明将军的部下!”
话音一出,只听见那脚步声变得快了起来,瞬时便有人到了身边。王忠仰面,只见那将领手按在刀鞘与刀把结合之处,指甲盖中满是污泥。脏黄色腰带系在铁灰铠甲间。有些尖利突出的喉结。薄嘴唇上不太密的茸毛。十六七岁的样子,身长出奇,他的头仿佛要洞穿这帐顶似的。
突然见这将领薄嘴唇咧开,放声地笑着:“‘彦明将军’……哈哈哈,老子好喜欢这个称呼!除了韩将军叫我‘彦明’之外,这军中我还是头一次听见把我这字和‘将军’二字喊在一起呢!”突然转头对旁边的几个小卒说:“看看你们平时都叫我什么,当面叫我阎健将,背后叫我什么来着,好像是从刚传来的佛典里头来的,古怪得很……”
“‘阎罗王’,健将。”有小卒脱口而出,旁边其他几个急得直冒汗,想让他闭嘴也已来不及了。
“啪!”只听得一巴掌拍在了那小卒的胸口。小卒倒退几步,不住咳嗽。
“小屁股,老子不喜欢你还叫?‘健将’已经够土了!听着像活奔乱跳的大狗一般!还‘阎’什么‘王’,叫也叫不顺!‘彦明’,这俩字听着多么雅致!再加上‘将军’,刚柔相济!智慧的内涵加上有力的外在,美!”
从没耳闻过这般论调。王忠听得晕晕乎乎的,腿搁久了的麻木和这几日来的辛劳,让他忍不住又想闭上眼去。
“滚吧!”这一声把王忠惊醒起来。倒不全是因为音量太大,而是上方喷出的唾沫落了自己一脸。但见小卒们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帐中只剩下王忠和这位不知该叫“阎健将”还是“彦明将军”的奇怪半大小子。王忠的恐惧感突然又升了上来,因为他才意识到,“彦明将军”这样特殊的称呼在叛军中没有人会叫。
“只有你能了解我的志趣呢!”那位“阎健将”把王忠拉着坐了起来,虽说满脸都是笑容,却无一丝稚气。脸上的每一寸肌肤下,仿佛都是没有脂肪的精肉。因为少有皱纹和唇上的细细的卷曲茸毛,令他暴露了真实年龄。
王忠看着这表面成熟、性格奇特的叛军将领,不知该怎么回复。猛然想起了什么,报菜名似的侃侃而谈:“在下姓窦名忠,右扶风人士,家父曾在朝廷为官,只因遭到……”
“你是华雄的人吧?”阎健将站了起来,背对着王忠,冷不丁地冲出一句,手拎着刀把不住地在鞘中抽出送入,“大战还未开打,便有俘虏过来?可疑。”
“我是前一次战斗中被抓去的!这次看到大部队到来,便趁他们不备,夺了马匹过来。”王忠忙辩解,心想,这一题不出意料,还是能说得通的。
“说得倒也对……”那将语气忽然软了下来。
不会这么容易就被说服吧?这让正心虚的王忠也纳闷了。
“可是我在帐下没见过你呢,”阎健将转过身来,狐疑地盯着王忠的脸。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见没见过完全是主观看法,你没见过难道怪我吗?王忠直言:“将军若是没见过,窦忠也没有办法令将军想起在下。”说完便有些后悔。没见过是“主观看法”;因为没见过而产生的怀疑,是“主观思维”;到时候因为怀疑杀了我的头,也是“主观行为”。即便他明白自己的看法、思维与行为不符合我编造的“客观事实”,但客观上已落地的人头,还能够按照我的“主观意愿”安回去么?心里顿时没了底。
还没等王忠心里的慌乱情绪表现在脸上,阎健将自己倒先迟疑了。他摘下了头盔,挠挠后脑勺,喃喃道:“因为我没见过你就把你当奸细杀了,有些不大好。”又咕哝了几句。王忠听着似乎是“这几日已有多多少少被当作奸细杀了的人”。
“算了算了,”阎健将摆摆手,道,“老子不想管你是不是奸细。本应该把你交给韩将军审问的。但一旦你落他手里,不管是不是,准是一死。看你叫我‘彦明将军’,似乎还是个有趣的人,在这里倒是少见。留你下来,我管着你,总好过韩将军杀了你。每天听听你这样叫我,心里舒坦,上战场也有劲。”
“同样都是杀人,”王忠心中突有一种带着疑惑的无名火升起来,感觉自己像是被当作玩物愚弄了似的,反问道,“韩将军怀疑杀人,你战场上杀人,有何分别?”说完又想抽自己一耳光,今天这嘴就怎么这么欠,净是在作死呢。定是被花白胡和刘雄鸣传染了。
“这怎么能一样呢!”阎健将果不其然地大吼起来,手没有去碰腰间的刀,却在王忠眼前挥来挥去,费劲地解释,“战场上对方技不如人,被我杀死,不是合情合理的解决方式么?但仅仅因为怀疑就杀人,不正是一切动乱的根源么!”
王忠看他急急辩解的样,再听这话还颇有点道理,暗忖:要是抵死不承认自己是官军,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自己这条命算是能保住。又仔细一分析,这话里有话啊。方才便听他似有抱怨地嘟囔好多人被当作奸细杀了,莫非这叛军虽人员众多,却是疑生暗鬼?照这样看来,韩遂自己都不放心自己招来的七万之众,那还打什么呢?这可是有用的情报。
听阎健将好久不出声,王忠偷眼瞄去。这少年郎竟低着头,愁眉紧锁,似在想什么心事。王忠疑惑,莫非还有别的隐情?便试探地问道:“将军深受韩将军信任,向来为他倚重,我等军士也皆仰慕将军,想必是不须疑惑,尽忠效力吧?”
“韩将军待我如子,恩同再造。”阎健将随口说道,脸上神情并没有改变。
“那……为何将军愁眉不展?”王忠进一步问,“恕在下唐突,可否将心事说与……窦某听,在下愿与将军分忧?”
近十岁的年龄差。我王·屯长·尉曹掾·准军候·忠还套不出你的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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