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年

      他高中毕业后背起行囊，毅然决然离开了那个生他养他的穷山沟沟，来到S市打工，掐指算算也有五年了。

    从第一天开始上班，他就勤勤恳恳，每天干满12个小时，从不请假，到了月底，别人拿到手三千多块，而他能拿四千，第二年头上就升了小组长，又加了五百块。这期间，他和同一个车间的漂亮姑娘小林恋爱了。小林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平日里说话轻柔细语，也极为通情达理，看上了他的踏实可靠，就和妈妈说着他的各种好。“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不想为难他，提出要五千块彩礼。他格外感念上苍眷顾，让他三生有幸遇到小林，兴冲冲地从为数不多的存款里取了五千块出来，亲手递到丈母娘手上。新婚初夜，那五千块钱却原封不动地出现在小林的箱子里。从小到大，他一时想不起来还有谁对他这么厚爱，在朦胧氤氲的灯光里，他单膝跪地，伏在小林的红裙上，掩面而泣。没有只言片语，却已暗下决心：为了小林，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认了。

      又过了一年，女儿燕子出生，小三口之家，热热闹闹，好不快活，只是钱包变紧了，房租，婴儿奶粉，尿不湿，俩人也要吃穿用，每次熬不到月底，口袋里已空空如也。

        小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心想请公婆来帮忙带女儿，可公婆老家还有一大摊子事，走不开，想请自己妈妈来，可还有个弟弟在县上读高中，而且妈妈还时不时去打零工赚钱。思前想后，小林只好把女儿放到公婆老家里去，找了份店员的工作，每月拿到手两千八百块，钱总算是略有富余，只是这种思念，撕心裂肺，就这样牵肠挂肚了三个月，终于盼来了春节过年，争取了五天的假。一放假就急匆匆赶回去看望女儿，却看到小燕子脏兮兮的，黝黑，也瘦了，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带有几分淡漠地看着她。她禁不住眼泪“哗哗”直流，一把抱起小燕子，这辈子再也不想松开。

      小林有两个姑姐。大姑姐家三个孩子，大的十岁，小的四岁，和夫家关系不和，常年带着这三个半大孩子住在娘家，二姑姐有一对双胞胎，五岁多，婆家就在邻村，也是三天两头住娘家里。每次吃饭，只听到吵吵嚷嚷一片嘈杂，却无人留意到小小的女儿还端着一只空碗。

      她一咬牙，辞去工作，带着女儿回了娘家。这一住，就是小半年。娘家弟弟正备战高考，女儿才一岁多，难免时有哭闹，就不时看到弟弟皱着眉头。虽然小林也给过妈妈千把块钱，可住久了，饭菜日渐简单，妈妈的有些话，也不中听了，有时说女婿是他爸妈手里的软柿子，有时碎碎念小林的公婆，为人处世太差劲。小林不声不响，还是如期收到他寄来的奶粉钱，心里却是越来越苦涩，每天晚上，默默端详着女儿熟睡的小脸蛋，自言自语：燕子呀，你快点儿长大吧……直到有一天，她默默收拾衣物，带着女儿回到了S市。

      小别胜新婚，甜甜蜜蜜过了三四个月，口袋里的钱日渐稀薄。小林又一声不吭，带着女儿来到了公婆家，至少那里有现成的饭菜可以吃，虽然那个饭菜时常掺着苦涩咽下去。有一次，她喂饱女儿，正匆忙扒拉几口饭吃，女儿却想到街上去玩，想到街上车来车往，她急忙拉着女儿，凶她，不许她去，女儿却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婆婆啥也没看见一样，淡淡地从女儿身边迈了过去，去邻居家串门了。

        类似的事情时有发生，一次又一次。小林每天带着女儿，过着睡不好穿不暖的日子，还要时常帮着照顾姑姐家的熊孩子，时常蓬头垢面，才二十三岁，看起来像三十二岁。终于有一天，她掩着泪水，买了一张汽车票，抱着女儿来到了娘家。不管怎么说，妈妈总归是心疼她的，她仍旧是一声不吭地住下来，这一住，又是三四个月。

      时间如淙淙流水，转眼间，又是一年的春节。

      他打电话给父亲，说：爸，过年加班费多，我也没什么钱，就不回去了，可小林和燕子还在她姥姥家，我这就给你寄六百块路费，去把她们娘俩接回去一起过个年，没有在娘家过年的道理呀。

      父亲话听了，钱也收了，只是家家户户都在备年货，总要买些猪肉、牛羊肉吧，六百块很快见底了。最后撂下一句：现在的人，也都没那么多讲究了，在哪里过年还不是一样啊？知道这事以后，他的心“咯噔”一下，渐渐沉入海底般黑暗无边。

      难过也罢，开心也罢，时间就那么平稳悠闲地流逝着。他每次下了班，拖着疲惫的躯体回到租赁房，看着房子小的只容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煤气灶和一个窄仄淋浴房，就猛地伏到床上，想着女儿甜甜的笑，想着小林的温存，想地他泪眼婆娑。喝酒，不舍得，抽烟，更不舍得，只是猛喝水。哭够，喝足，他就对自己说：我要赚钱，赚大钱，给小林和燕子买房子，让她们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他想到去工地，辛苦是辛苦了些，可钱多呀，趁着一个难得的周末休息，他悄悄去了工地，可惜他那小身板，趔趔趄趄了一个多小时，就被工头赶走了。一个人走在阴冷的街上，想起小林的温柔，想起小燕子的笑脸，他顿时又浑身充满力气，盘算着可以再做份兼职，送快递或者外卖，实在不行，就带着小林和燕子回到老家，再谋求一份工作，可想到山沟沟，又犹豫了，要不，就去小林爸妈附近买一个小房子，再找份工作，那样就可以每天陪在她们身边了……思绪的闸门一旦打开，就汹涌澎湃，顿时燃起了无数种可能和希望。

      突然地，很意外地接到了妈妈电话，他来到S市已经5年，母亲第一次电话给他。听起来，母亲很烦躁，也有些愤怒，说：孩子被你媳妇送回来了，你想想怎么办吧。他急忙问：小林呢? 母亲接着说：小林送下孩子，叮嘱了几句就走了，燕子哭的厉害，她反倒越跑越快，没回头，还说不用去找她了。

      瞬间，他听见心脏炸裂的声音，“噼噼啪啪”，碎的满地都是。他扑通跪倒在地上，摊开双手，犹如捧着满地的心脏碎渣，喃喃自语，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看这人八成疯了，有胆大的男子凑近了听，终于听清了，这个“疯子”在反复念叨：燕子，我错了，小林啊，我错了，妈，你不该生下我呀，爸呀，我只问你一句，为什么你不去接她们娘俩来过年，那是过年啊，是过年……

过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