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好个秋

天凉好个秋……

假期回老家，路过一个叫梁林的地方，复又想起我早逝的堂姐。

她是我二伯家的大姐，取名叫莲儿。为了区分大伯家大姐和三伯家大姐，平常都是叫莲姐，当面背地一个叫法儿。

说起来，莲姐算是最没有故事的一个堂姐了，身高模样不上不下，既没有梅姐白皙的皮肤，又没有大华姐传情的眉目，也没有小华华可爱的性格，想想她最特别的地方是什么呢？

她比小华华肤白，比梅姐姐个儿高，比大华姐性情温和，还很爱干净。但是有几个青春女孩子不爱干净呢？这些通通不算。

对了，莲姐从小不吃猪油。一开始二伯母说这孩子净事儿，这么香的大油不吃，还想吃啥？但是莲姐一闻到猪油炝锅就跑的远远的，跑慢了就要吐，看来是真不能吃。

所以虽然那时家庭不富裕，二伯还是去买了花生油豆油，省细着专门给莲姐吃，这是印象中莲姐和我们最不一样的地方。偶尔她到别人家吃饭，没有植物油炒的菜，就只吃几根腌咸菜，有些不知情的人就说这闺女这么挑拣，将来怎么讨个婆家？

还别说，莲姐二十出头就有了对象。相亲那天，二伯母千嘱咐万叮咛，可别不吃这不吃那的，不像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问题是这有什么呢？当然这句诘问是我长大以后才有的愤懑。

正是因为莲姐在相亲的酒席上吃的少，婆家对她夸赞有加。后来结婚生子，日子长了，才知道这个媳妇儿原来净吃巧粮食啊。

在营养搭配上，好像是三分之二植物油混合三分之一动物油，比较合理。更讲究的有什么初榨橄榄油那是后话。一个人从小吃不下一口猪油炒的菜，就没有想过身体哪里不合适吗？

果不其然，三十几岁的莲姐开始血压高，低压高到一百一以上，开始常年吃药。一个不能劳累不能熬夜不能情绪激动的女人，娘家人觉得已经出嫁，婆家人觉得自己被坑，婆婆公公冷眼也就罢了，对象的冷落可能是她苦难生活的主色调。

姐夫是个小的包工头，天天和民工兄弟在一起，却比他们收入高地位高，估计有穷人乍富的不适感，看着这也不顺心，那也不合眼，最不能忍受一个身材变形容貌枯萎的对象，居然还天天花钱吃药。

成年以后，各自生活奔波，说实话堂姐妹之间的交往真不是太多。无非春节后回门，娘家有红白公事的时候才会见面，所以对于莲姐后来的不幸生活，更多是从母亲那里了解到的。

“你莲姐……病倒了。”这个话题是我在海南岛旅游的时候，电话里听妈妈说起来的。倘若只是头痛脑热的小病，长途加漫游的通话里，妈妈应该不会主动提起。

“全瘫……除了眼珠能动，其他都动不了了。”

比我大十一岁的姐姐，我自己觉得还没长大呢，她却走到了生命的边缘。脑子里再装不下天涯海角的浪漫，我跪在南海边，祈求观音菩萨保佑莲姐恢复健康。

我和妹妹来到莲姐家，大门紧锁。给姐夫打电话没接，外甥还小，没有手机。打听邻居得知，莲姐一个人在东屋里，本村的大姑姐有钥匙。

我们找到那个有钥匙的姐，她只有一把大门钥匙，堂屋门也锁着，东屋不上锁。估计堂屋里有些贵重物品，东屋里只是睡着莲姐。

进门一看，我和妹妹都傻了眼。这就是和我们一前一后长大的莲姐吗？穿着浅蓝色花格衬衣，裤缝笔直的莲姐，细长高挑。梳两条油黑的麻花辫儿，站在镜子前拍打雪花膏，顺道扶正衣领再捋捋两鬓碎发的莲姐，鹅蛋脸是白里透红的，眉眼温顺。

映入我们视线的莲姐，好象缩小了不少，整个屋子一张床，一个小桌。她在床的外侧，这样多危险？想完我就觉得这担心太多余了。除了眼珠，果真是一动不动。就算是把她放在一把椅子上，重心摆平，也掉不到地上去了。多么无奈的不能自主啊……让我心痛。

再走近一些，莲姐仍然没有半点反应。蜡黄暗淡的脸上，有上一次或上上一次喂饭的痕迹，塌陷的眼窝里，眼球无意识往上翻动再翻动，无力接着翻下来，迷瞪一会儿，攒足了劲儿，再动一下。那双曾经会绣花的手，在身子旁边直直挺着，瘦的像鸡爪。我看到妹妹惊愕痛苦的表情，就是我当时的心情。

拿钥匙的姐用一根筷子沾了沾水，点在莲姐没有血色的唇角，水滴慢慢渗入口中。莲姐眼里似乎也湿润起来，她是不是能感知周围发生的一切，只是没有办法表达了呢？就目前的样子，失去感觉会不会痛苦小一些？她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拿钥匙的姐说刚开始瘫痪的时候，总是啊啊的叫，没人明白叫声的内容，也没什么回应，后来就不叫了。觉得该喂饭的时候，就灌一些流食，觉得该喂水了，就往嘴里点些水。床板上挖了个洞，这样便于护理。我有种哭不出来的悲痛压在胸口，感谢拿钥匙的姐帮助莲姐延长了生命，恳请她多来几次。

我们去第二次的时候，姐夫在家。从东屋站了半晌，我很痛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莲姐，这样没有爱和尊严的苟延残喘。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堂屋开着门，和东屋两番天地。浅色印花地面砖，灯池吊顶，精美装修，成套的家电家具，连窗帘布都很讲究，只缺一个穿着丝绸睡衣对镜贴花黄的新娘了。

走出家门，我和妹妹一路无话，各自在沉默不语中追忆、展想，下车的时候，商量好似的都长长叹了口气。

那年我父亲还健在，他说要是他换做二伯，毫无疑问要把莲姐接回娘家的，这个我深信。但是莲姐的亲生爹娘说，出嫁的闺女，他梁家的人了。莲姐没病倒的时候，妈妈说逢集就来的，割肉买菜，给二伯打酒，也没看出是个外人啊？

如今病的这样重，自己完全左右不了自己身处何处，吃喝拉撒的时候，朝不保夕了，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该是多么凄凉绝望啊！

我们作为堂妹的心痛，难道会比亲爹亲娘还重吗？二伯到底是怎么想的？难为他天天骑着三轮车载着孙子东来西往，就不能拉上莲姐的亲娘，去照看一下命在旦夕的亲闺女么？哪怕早上去晚上回呢。即使莲姐真感觉不到了，也能尽尽作为父母的心吧？

没几天，莲姐就走了。

愿天堂，没有人世间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