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了班回到家，中恺去了西雅图开会，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玉翎草草吃过晚饭，想起过几天要去纽约上州参加培训，便起身上楼，开始收拾行李。
平时在护养院上班，外面套着制服，她自己着装比较随便，正式一点的衣服都挂在衣帽间的最上方。玉翎打开小木梯子站上去，挑出一套浅灰蓝色青果领小西服，配上衬衣，拿下来放在卧室床上；又站上去，挑出一条黑底印花的半袖小洋装，不经意间，目光掠过架子顶上的角落处，落在一个黑檀木雕花的小盒子上。
她放下洋装，伸出手去拿那盒子，中途又改了主意，还是拿起洋装，放到卧室床上。再返回衣帽间，踏上梯子，她盯着那个盒子，有些愣神。半晌，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她把那盒子拿了下来。
用纸巾细细抹去上面的灰尘，打开，盒子里是厚厚一叠大小不等的纸张，有些已经泛黄，包括信件、字条、贺卡，还有，明信片。她熟悉地，小心地翻检，抽出了其中一张风景摄影明信片。
明信片上的风景，便是“西湖十景”之一的“雷峰夕照”。夕阳斜晖万道，雷峰山的剪影映在湖面的波光里，鸳鸯浮桥上还有几个小小人影，和亨特太太剪下的那张“很中国”的图片一模一样。玉翎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把明信片翻转过来。
背面，是一笔工整漂亮的钢笔行书，抄录着：“孤舟晚扬湖光里，衰草斜阳无限意。谁与寄？西湖水是相思泪。”
这是程雳的笔迹。这盒子里，统统都是他的笔迹。
他不喜欢用圆珠笔或者铅笔，总是用钢笔，又偏爱蓝黑墨水。在认识她以前，他也不喜欢唐诗宋词。某天，她偶然给他细细讲起“梳洗罢，独倚望江楼”之情韵悠长，他才一下子茅塞顿开。后来，他自己在古诗词中读到会心之处，便工工整整抄下来，寄给她。
若干年前，程雳曾经如此这般，为她煞费苦心过。
不过，程雳到底是工科生，古诗词的底子薄弱，玉翎想。他抄下那几行句子的时候，恐怕只看懂了“西湖水是相思泪”，却不明白，泪盈西湖是因为情深难永，这一阕词是伤逝之作：“红粉佳人伤别袂。情何已。”
玉翎把明信片重新收进盒子里，盖上，放回原处，继续挑衣服。
纽约上州的天气，比这里稍冷一些，应该多带几条围巾……当时她和程雳在热恋之中。宋词那么多，他偏偏喜欢这一阕，还要抄下来给她。可见冥冥之中，命运早就注定了他们后来的结局……初春多雨，要不要带雨衣？应该查一查酒店到培训地点的距离……她这一生别无所求，只要她所爱的人都爱她。和程雳在一起三年多的时间，一千多个日子。当他终于把她对他的感情消磨殆尽，她便离他而去，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明知不可为，还拖泥带水地春蚕到死丝方尽？不不，她不是那块料子。伤别袂。程雳至今不娶，那衰草斜阳里的无限之意，只剩下这一盒沉淀在时光里的旧迹。情何已？愁眉蹙损愁肠碎，物也不是，人也不是，万事全非。
取下一套藏青色三件套裤装，薄呢的料子有点沉手，玉翎一下站不稳，从木梯上摔下来，跌坐在地毯上。
韩悦下班走出公司大楼，才发现天上零零星星飘着雨夹雪，外面气温骤降。她紧了紧外套，快走几步钻进车里，径直往夏厦家的方向开去。
这天是星期一，王涓涓不上班的，早已先到了。听见门铃响，赶紧跑过来开门，一见面先给韩悦一个大大的拥抱：“你还好吧？”
“还好，不至于寻死觅活，”韩悦拍拍涓涓的后背。进了门脱下外套，一边东张西望：“夏厦这房子，是真的大！”
夏厦也迎了出来，笑道：“嗬，中气还挺足，证明没伤元气！”
韩悦苦笑：“弃妇这种角色，也不需要成天专心致志去扮演。”
涓涓返回厨房水池边，继续洗一把青菜，扭过头来问：“赵明中还是每天向你早请示、晚汇报？他有没有主动交代什么？”
夏厦反问：“东窗事未发，他干嘛要主动交代？！”
韩悦在小餐桌前坐下，说：“他应该知道我有些怀疑他。”
涓涓说：“现在的问题是，你打算自己把这点儿怀疑消化掉，还是怎样？”
韩悦立刻知道，夏厦手上已经拿到了些东西。果然，不用她开口，夏厦递过来一个小小的U盘：“姐姐，是否打开来看，你自己决定。”
“动作真快啊！”韩悦接下U盘，放进包里。顺手掏出手机来，打算给夏厦转账：“花了多少钱？”
夏厦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我叫他们简单查一下，没花几个钱。”她老于世故，很懂得此时不宜再多说什么，当下只拍一拍韩悦的肩膀，指指餐桌，换了话题：“我对自己做菜的手艺没什么信心，直接从餐馆订了。”
桌上已摆开了几道菜，鸡鸭鱼肉齐备，好不丰盛。说话间，涓涓动作麻利地炒好了青菜，端上桌来。三人坐定，夏厦率先举起酒杯来：“韩姐，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别想太多。”
涓涓应声干杯：“对！他把你的一颗心当了狗肺，说到底是他的损失。”
韩悦捧着那一杯红酒，不是不痛心，不是不难过的。“我也应该顺便庆贺一下，自己当年选男人的眼光独到，到如今还有人来抢！”
“嘿嘿，姐，为这个，我们两个要共饮一杯！”夏厦一把抓过自己的手机，咯咯笑：“来来来，给你们看一段好笑的！”
她打开一段小视频，不到半分钟时长。画面上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人，站在某个建筑物顶层的边沿。背景里风声呼呼响，她长发凌乱，一手抚着小腹，对着手机镜头，笑得咬牙切齿，一副阴恻恻的狠意。
夏厦啃着一个大鸭腿，在一旁解说：“陈业昌惹上的小狐狸精。第三号？或者是第十三号，不记得了。这丫头偷偷摸摸怀上了老陈的种，说是我若不同意离婚，她就跳楼，一尸两命。”
涓涓的一口酒喝到一半，笑得差点呛住：“跳楼前，还抓紧时间自拍？！”
韩悦倒好奇起来：“那你怎么回复？”
“悉听尊便啊，我还能怎么回复？”夏厦手里擎着啃剩下的鸭腿骨，指指点点，仿佛那女人就在眼前。“她要真有胆子跳，我飞回去给她收尸。嗯嗯，我不怕造孽，保证送她一口好棺材！哦，还有个小孽种，那就送两口棺材也行。”
“这种视频，她给老陈还能管点儿用，给你干嘛？”韩悦也皱着眉头笑。
“给老陈才不管用！”涓涓看得更透彻。“他这么一把年纪了，养个女人来玩儿是一回事，养一窝私生子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这女人打错算盘了。”
“嘿嘿，”夏厦有了几分酒意，点着头冷笑。“所以说，对付这些小狐狸精，完全不用亲自出手。任由她们自己去尽情发挥，惹得我男人把她们玩儿腻了以后扔掉，才是她们应得的最致命一击！”她又大大喝一口酒。姿势潇洒，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分明是盛不下的寂寞、痛苦与苍凉。缓缓环顾这栋平时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房子，夏厦的目光恍惚迷离，闪闪烁烁：“回过头来想想，那些女孩子也可怜……她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嗬！她偷偷摸摸上了我男人的床，不算为难我，我不离婚，倒是为难了她？！……这房子，还真挺大……你们说，我会不会某天半夜跑到街上，拉个男人进来陪我？”
语无伦次，完全找不到解药的哀伤，让涓涓和韩悦都觉得胸口被人狠狠捶了一下，一阵一阵地酸痛。不约而同挪到她身边，同时按住了她再次举起的酒杯。
大落地窗外，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桌上的菜凉了又热，话题莫名其妙地转开了，又莫名其妙地转回来，东扯西拉。三个女人唏嘘一会儿，爆笑一会儿，手舞足蹈第喊叫一会儿，喝完一瓶葡萄酒，又开一瓶。漫长的周末冬夜，似乎显得不那么平淡，不那么枯燥，不那么冷清了。
当天夜里，涓涓和韩悦就住在了夏厦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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