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鸣

五月的一个黄昏，天气有点闷热，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就有了想听听青蛙鸣的冲动。

踱过菜地横头的小路，影子忽地就被一只无形的手拽拉得细长。我坐到小河边的乱石堆上，静等夜幕落下，静待一场音乐盛会地开启。不用抬头，眼皮也能感受到太阳刚刚从西边那家房顶上掉下去，在房子的上方辐射出一圈扇形的金光，灿烂得有些眩目。

这只不过是瞬间的光芒，太阳下坠的速度总是极快，夕阳渐渐被聚拢过来的暮色一口一口吞噬，如流血的伤口被涂抹上灰白色的药膏。渐渐暗下去的时光中，两只白蝴蝶驮着逾来逾沉重的夜色，从东边飞越小河，在它们眼中，不知道是不是需要有飞越太平洋的勇气。

五月的小河恬静，悠然。岸边植被丰茂，两边枝枝蔓蔓相连、换了新装的香樟树，倒映在河水里，清澈的河面泼进了墨绿，小河就像掉到深山峡谷里了。

夜幕四合，晚归的麻雀叽叽喳喳在地穿行在夜色中，是不是也和晚归的游子一样，心里有盏不熄的明灯在指引呢？聒噪的乌鸦，夜色封不住它的嘴，也许在呼儿回家吧。自然界没有什么崇高，更多的是生存，适应日落月升，适应四季风雨。

其实在河边，我认为更应该能听到一种熟悉地声音：蛙鸣。那是能让你记住老家地声音，是让你记住乡情地声音。

月上树梢的时候，也是青蛙萌动的时候。休息了一天，它们该填填空瘪的肚子，它们起身，跳到岸边草丛里，树根旁，洗衣的石板中，水面倒伏的枯树上。相约似的，“呱呱，呱呱，呱呱”声，这边刚落下，余音未绝那边喉咙又扯开了，真可谓此起彼伏，一阵练嗓子变成了无休止的混乱的合唱。引来蛐蛐儿也赶着凑热闹，“吱吱”地拖着长音。乡村的夜也就有了活力，有了动态的美，田野就不再寂寞。

月亮爬过了树梢，水里也有一轮明月，鱼儿被惊出了水面，一条细纹无声的向四周扩散，月亮被搅碎了，月光被撕成无数片锡箔。

我听到了蛐蛐地长笛声，蚊虫地“嗡嗡”声，甚至风儿在我耳边地呼吸声，但就是没听到那熟悉地“呱呱”声。可我分明听到过的呀，想起来了，下午去菜市场买草莓时，路过水产摊位前，我看到几只栯圆形的大澡盆里，有皮肤黝黑的牛蛙，瞪着惊恐的大眼睛目送着行人的脚步来来去去；色彩斑斓而又瘦小的青蛙，蜷缩拥挤在一边，轻微地“呱呱”声，时响时断，像个做错事孩子地喃喃细语。

现在想想，这声音似乎很远，很远，也很微弱，只是响彻在记忆中。当我细细回味，慢慢嚼品时却又震撼人心。

老家的蛙鸣声总是响得急促，当惊蛰后的春雷一遍又一遍从天际滚过过后，大地上的万物就被惊醒了。菜花黄草木青，蛙声阵阵。从泥土里钻出来的青蛙还不敢上岸，它们三三两两的喜欢飘浮在日渐丰盈的沟沟汊汊边，喜欢飘浮在沟边日趋茂盛的水草丛里，清脆地声音敲响了春天的战鼓。

我们这些小屁孩就被它们地叫声拽出了村外，拽到了沟边。我们蹲在沟边，看它们在水中悠闲自得地踱着方步，也看到草根上缠绕着一层浓稠得像鼻涕一样的液体，那是小蝌蚪的胞衣，我们每天都来看看，等待着小蝌蚪从迷雾中游出来。那样我们的小手就能插到黑漆漆的水中，捧到三五只蝌蚪，当水沥干后，它们在手掌中摇头摆尾，滑溜溜的感觉好玩极了。然后手再放到水里，看它们自由自在游去，不会弄死它们，

有个人却静不下来，他是我们的影子，总喜欢远远地跟在我在身后，到了沟边也是隔着一段距离。和我们不一样的是他蹲不下去，东张西望地找些石子，土块，甚至折下发青的柳条去抽打青蛙，边抽嘴里还边含糊不清大叫：“肉，肉”。枝条只是抽打在水面上，溅起的水珠落到他的身上，脸上，嘴角边。吃的诱惑似乎加速了口水地流动，如涓涓细流。又没到过年，也没到节日，四五荒春月哪里来的肉？他的叫喊连同起落的柳亲只是让青蛙暂停了鸣叫，暂时沉入沟里，等我们一换地方，它们的声音立刻又冒了出来。

其实他有名字，我们从来没喊过，只习惯叫他大勇子。小时候他不知道生过什么毛病，发高烧烧坏了脑子，烧坏了神经，左手向后弯成九十度握拳状，手掌却握不到一起，这不怎么影响到吃饭，穿衣服。最让我们看不起的是八九岁了还流口水，说话也说不清楚。但他不傻，手里有事无事总不会空的，或者拎着粪箕拾鸡粪，或者肩上套着绳子砍柴禾，总之看到什么都要往家里塞。

我婚后的那些年，乡下的东西忽然成为城里人的抢手货，村里养的鸡鸭，庄稼地里的野鸡野兔，水里乌龟老鳖，黄鳝泥鳅，青蛙更是被称为胜过仔公鸡。乡村被贩子们一遍又一遍地“劫”过，就连村东坟场上，几棵合抱粗的乌桕树也难以逃脱。

能砍的砍了，能挖的挖出来了，能捉的、抓的、笼的，无不尽其所能。村庄渐渐被掏空，无物可掏的人纷纷外出，继续着去掏自己的生活。

村庄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