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痛苦愈发沉重,她无力地盯着天花板,不停地作着呻吟。我不断地往复在陪护的小床和她卧病的大床间,问询她哪里不舒服,她表示哪里都不舒服。
我索性提了一条窄被,躺在她身侧的床沿。她别过头来看我,我忽然发现那一刻她的眼睛异常的明亮。她说:你去下屋睡吧,我这个样子你睡不好的。我安慰道:我本来就睡不着,你要是痛苦,就只管喊吧。要是实在睡不着,也可以和我唠几句话儿。她突然安静了几分钟。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陪她虚妄地耗费精神。可不多久,她又呜呜地呻吟起来。我知道她并不想呼喊,然而她实在是太痛苦,这痛苦胜似泰山压顶,令人无从忍受。而且,我相信在她这样的情况下,世间是没有几个人可以捱受得了的。世间,忍短痛者众,忍长痛者少,忍蚕食滋味者无其人。她,大概介于后二者之间吧。她不停地把手臂从被子里攒出又插入,用她仅有的力量紧紧地攥着床头的铁栏杆 ,凝对着贴附在天花板上的长明灯,痛苦在她的脸上深刻地雕刻出沟壑纵横。
母亲开始轻微地呼唤她的母亲。有生之年,我还从没听到过她这样的呼唤,这大概是她至苦难捱的时候吧。听人说,她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如今她的呼唤,让我不禁思索起母与子的关系来。母亲至爱儿女,心疼时总道“我的乖儿啊”,同样的,母亲(当然不止母亲)在人生最痛苦的时候,总会喊“我的孬喂”。这样的呼唤,是那么亲近,却又那么遥远。亲近的是,这“母亲”的感觉,正如她此刻就在我旁边,让我真切地感到母爱的深沉,以及因为母子连心而罹受的发自内心的深重的痛苦。遥远的是,我清晰地体会到她的呼唤,是她正在向我作别,向她深深依恋的世界的作别。我不知道还能有几多这样慈祥却痛苦,漫长而短暂的时光,让我们彼此能够以最温柔的眼神相对,在这互相要把最熟悉的人印记在骨子里之后,她将眼神模糊下去,去和她的母亲相聚,而与我从此阴阳阻隔。
我明白,母亲这样的称谓,一经呼喊,就无从从一个人的心底里抹去。无论,她与你相伴的时间多么的短暂,也无论她曾经有多么让你烦恼以至于痛苦。就像一个人生育儿女的辛苦,当TA即将走完一生,即将投入其父母的怀抱时,TA也要向父母诉说起一生的辛苦,寻求他们的慰藉。
我幻想着,外婆的样子,她大概就像三四十岁时的母亲吧。我仿佛看到了外婆拍着母亲的背,说:女儿,妈在这儿,陪着你。此时,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母亲,发现母亲的眼角有些许清泪已经凝固了。我哈了哈衣角,轻轻拭去母亲眼角的泪痕,抚着她瘦到硌手的后背,暗暗说:母亲,我在这,多深的夜晚,多泥泞的道路,我都陪你去,放心好了!在这一刹那,母亲突然醒了,我们对视良久,一语不发。我想,这世界上,大概只有母子间的对眸是可以涤荡一切情感的杂质的吧!经此对眸,于我,对她只剩下爱了,于她,这爱意则从未有过一丝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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