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时分,老态龙钟的的哈德尔正拖着年迈且骨瘦如柴的身躯,步履蹒跚地走向那披着落日余晖的植木之森。这片森林远比坐落于其旁的维克斯城更为久远,其中尽是百围古木,传说其中的某些树木的历史,比人类本身更为久远。然而,林中树木行列整肃,笔直挺俊,宛如兵阵,让人不禁怀疑这广袤古老的树林是否确由自然造化而成。
有时他遇见一两位归客,他们见到哈德尔正向林中走去,显出惊愕的表情,而哈德尔则回之以颔首。林中不时可见些干枯的树木,其无叶的树枝聚为一团,将橙红的残晖晕染成紫褐色的光晕。望见这梦幻般的奇景,哈德尔不禁回想起那不知从何时开始流传的地下圣城麦哈的神话…
传说中,远古之时,洪水突发,肆虐大地,汹涌的洪水将一座座文明之城冲垮、淹没,水中暗流使其完全沦为废墟。大地上的人们为着躲避洪灾,决意逃入地下,因而于地下建造了一座坚固无匹的城市——麦哈。这座圣城居于地下数千米,坚硬的钢铁使城市与泥土隔离;粗壮的树干成为房屋的栋梁;精美的白石雕像置于屋中作为装饰;玲珑的玉兽趴在屋脊上以示居住者的高贵;为建造麦哈而挖出的泥土足以堆聚成数十座大山…
有人说,这座圣城未能抵御住洪水的威能,使得麦哈人尽淹死于地下;有人说,麦哈人安然度过了洪灾时代,并在地下开辟出了新的文明;还有人说,尽管圣城足够坚固,但麦哈人却因遭到了栖于地下的怪物的袭击而终至毁灭…尽管大多数人认为这些传说是荒诞不经的,但此类传说在维克斯城甚受欢迎。因为无论在哪个传说里,麦哈均恰巧位于维克斯之下。因此,作为一个维克斯人,哈德尔自童年时便从父母、邻居、甚至是教堂中的神父口中获知这些维克斯人世代相传的神话。
或许是因为生活在如此充满幻想色彩的氛围里,维克斯人脑中总是充斥着些不切实际的、气泡般的奇想。他们常常幻想着自己能在植木之森中寻觅到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圣城入口,并籍此获得他人的称赞与羡慕。仅仅过去的二十年里,入林探索的维克斯人便有近千人,这几近现今维克斯城人口的五分之一。尽管从未有人寻到入口,但这一行为却潜移默化地成为了维克斯的一种奇特的习俗,以至维克斯之名随着地下圣城的传说渐渐变得妇孺皆知。
顺着这条不知已走过了多少遍的路线逐步深入,周围的一草一木却渐渐地晕染上了一种莫名的陌生感,这不禁令哈德尔想起了自己首次独自搜寻圣城入口的经历,他还记得,当年自己仅有十五岁,苍翠的树叶、峻拔的树干、挺直的野草、成丛的鲜花,植木之森中的种种景物因着地下圣城的传说都浸染上了一种神秘的色彩,令他既激动又好奇。然而,兴许是年幼且过于紧张,他竟迷了路,遗失了自己来时所做的标记。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迷茫地看着周围那一株株一模一样的栎树——这是植木之森仅有的树种,不知所措。回忆起当时焦急欲哭的自己,他为当时自己的不成熟感到可笑。他更不会忘记,当年自己徘徊在密林中,寻不见归路,便害怕地倚着一棵大树静静地等着黑夜降临,寄希望于路过者为他指明回家的路。他记得,当黑夜完全笼罩了植木之森时,他渐渐变得无意识,而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便不知,只知当晨时的第一声鸡啼从远处传来,唤醒了他的意识时,他发觉自己已在树林边缘,正面对着维克斯城。这一段经历不但没有令他对植木之森感到恐惧,反而使他对麦哈传说的兴趣进一步加深,并决定将寻找麦哈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
后来,他渐渐发觉植木之森的奇异——或者说,诡异——之处不止于此,林中不仅树种单一,行列整肃,就连野草的茎叶,野花的品种、大小,几乎毫无区别。还有,无论春夏秋冬,林中少有蚊蝇,其它昆虫则更是罕见,鸟儿们也总是高栖叶间,从不在人前露面…当然,最为诡异的还是夜晚,无论白天植木之森遭到了怎样严重的破坏——譬如探索者将地面挖掘得坑坑洼洼的、狂风吹折了树枝、乃至林火吞噬了一大片树木,只要经过一夜,林中的疮痍便全然不见踪影,仿佛被诸神抹去。人们固执地认定植木之森的众多诡异之处与麦哈相关,并以之佐证传说的真实性,尽管二者看似毫不相干。
随着哈德尔逐步深入,周遭树木的腰肢变得粗壮。其时,黑夜已经迫近,林中光线黯淡,寂静无人,但他不会再像少年时那般紧张害怕了。对于这条他已走了无数遍的路,他很确信,即使自己耳聋目盲,也绝无走错的可能。只是,他已经老了,长时间的步行令他老迈的身躯深感疲惫。于是,他倚着一棵大树就地坐了下来。渐渐,上方响起了雨打树叶的淅沥之声。那声音细微柔弱,如同少女以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时发出的轻柔细腻的乐声,配合上周围昏暗的氛围,这乐音便有了催人入眠的魔力。
虽然厚密的树叶层让他略无雨湿衣襟之感,但那淅淅沥沥的雨仿佛落在了他的心上,洗去了岁月沉积下的尘埃,让那些落满了灰尘的往事重新展现在他的眼前:他看到少年时的自己与朋友相伴在林中四处搜寻,不时追逐相嬉;看到成年时的自己缜密观察,进行挖掘以搜寻圣城入口的踪迹;看到年过半百的自己在灯光下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从林中寻到的陶片,试图解读其上古老难辨的字迹……
雨声未停,点亮了回忆的火柴却渐渐熄灭,他站起身来,离开记忆的奇幻之海,借着叶隙透来的月光继续前行。雷声隐隐而作,终于,在入夜后不久,他来到了那口石棺前。这口质朴的石棺直立着,后半身嵌入一株百围大树中,前半身上可见棺盖与棺身间的罅隙。棺身不见任何文字或雕饰,这使得这口石棺显得天质自然,似非人力所成就。这口被认为是麦哈的入口石棺是被哈德尔发现的,而也正是这口石棺,让哈德尔成为举世瞩目之人,并引发了一场搜寻地下圣城的热潮。
哈德尔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发现石棺的那个晚上。那一夜,是他成年后第一次在林中迷路。他本以为自己会像过去一样失去意识,并在清晨发现自己身处森林边缘。然而,直至午夜,他仍感到神智清醒。那时,他意识到,如果他能走出森林,那么这一夜必定是他一生难以忘记的一夜。不知在森林里摸索了多久,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难道是其他迷路者?他犹疑片刻,决定先躲在一棵大树之后。
脚步声渐渐地近了,身后的地上显出幽幽的蓝光。在这样一个漆黑阒寂的夜里,如此蓝光显得幽美迷人,而这异样的光芒中又仿佛掺杂了丰沛的语言,使其像那些古老传说一般拥有摄人心魄的魅力。哈德尔感到自己的心跳动得厉害,他仿佛看到圣城之谜的谜底近在眼前。
他听到步行者转了方向,地上的蓝光也随之逐渐移出他的视野。但他不愿让那蓝光离去,那蓝光犹如世上最美的光彩,犹如华美的蓝色绫罗,犹如透着忧郁神秘的蓝色花卉,紧紧地攫住他的目光……
他已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却又害怕惊动了那不知名的步行者,因而屏息凝神,轻轻扭动脖子,稍稍转动身子,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待他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由蓝色荧光线条勾勒出的人形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密林深处走去。那人形不见面目,也不知他怎能识得路。
他稍稍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跟上去。一路上,他也曾踩到落叶,碰到树枝,发出些声响,但那蓝色身影却似乎全然没有听见,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他跟着人影来到石棺旁,惊讶地看到那人影径直走入石棺中,不受阻挡。确定四周无人,他走上前去,却发现棺盖极为坚硬,不可穿越。惊讶之余,他暗暗做下标记,寻到了出林之路,并在走出森林后向世人讲述了自己此夜的见闻。
这一消息先是传遍维克斯城,成为人们的谈资,闹得城中沸沸扬扬,后又被多言的商人们从维克斯传到其邻城乞扎朋,从乞扎朋传到其邻城博赫,从博赫传到扎奇,从扎奇传到拉底斯……他们穷尽口舌之巧,将其描述得神乎其神,竭尽全力让他人确信这口石棺确为圣城入口。外地的人们开始时将信将疑,但越来越多的人宣称石棺的确存在时,他们也就开始重视这口石棺了。最终,植木之森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漏斗,将全境人的目光汇聚到这口石棺上。
于是,一拨又一拨人来到植木之森,尝试打开石棺。人潮如海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层层叠叠,似永无已时。涌来的人潮挤满了维克斯坊间大大小小的餐馆,而店铺中销售的探险用具也被外乡人抢购一空,旅社房间供不应求,有的探索者甚至不得不在本地人家中借宿,而维克斯潜藏在黑暗角落里的小偷强盗之徒也因之收获颇丰,只是城中的普通居民会对那充满了陌生面孔的街巷生出烦恼之感。
大部分外来探索者曾因坊间对维克斯人不切实际的幻想的嗤笑而视麦哈传说为不经之谈,现在又因巧舌者的大肆渲染而争先恐后地赶来,而哈德尔关于石棺的研究也因人潮汹涌而被迫中止。外来者们紧盯住石棺,除却尝试打开石棺外不做任何探索,争夺现成的功绩,如同豺狗争食被猎豹猎杀的羚羊。他们接连尝试了刀劈、斧斫、火烧、水浸……百种方法用尽,却未有人能在石棺上留下任何痕迹,即使是那罅隙也未见一丝扩大。
人们的热情是短暂的,见到种种方法均不见效果,人们渐趋烦躁,有些人甚至立时打道回府,同时怨咒那些引诱他们前来的多言者。一个月后,外来探索者尽已离去,然而这,一件突发之事使石棺重又吸引了人们的注意。
这件突发之事仍旧有哈德尔的参与。人潮来后不久又退去,让他得以心无旁骛地开展进一步的研究。他没想到,人们离开后没多久,他便又碰到了这件突发之事。那是一个夜晚,一场大火毫无征兆降临在植木之森,经久不息。哈德尔敏锐地感到其中异样,毕竟植木之森的火灾通常发生在白天,而且多由人为因素引起,况且无论白天火势多大,夜间林火必然熄灭,绝无例外。而如今的大火在夜间燃起,且经久不息,的确不同寻常。
思虑良久,哈德尔不顾劝阻,带领着几人入林探查。此时,虽然林火已燃烧许久,但火势并未扩散,只是集中于大火始发之地。随着哈德尔一行人的逐步深入,他们发现,大火正是在石棺处燃起的,这令哈德尔心中稍有不安。植木之森确实奇妙,火势虽然不小,却毫无灼热之感。当一行人到达石棺处时,发现此处正立着两人,他们口中念念有词,然而火焰噼啪作响,令人莫辩其音。二人见有人来,转身欲走,一行人一哄而上,将其擒住。二人开始还狡辩称自己是外来的探索者,纵火以寻打开石棺之法,但当他们被问起适才念起的咒语时,二人却支支吾吾,闪烁其辞。在人们的逼问下,二人终于说出实情。
二人自称是附近地区的某秘教教徒,此次前来是奉他们所谓的神明之命来毁掉石棺,以防世人寻到麦哈。当问及他们的神明为何要将石棺摧毁时,二人则缄默不语,任众人软硬兼施也不肯吐露一字。而当哈德尔仔细观察石棺,却发现石棺表层那灰白色的石质如今竟有熔化的迹象,变成了泥浆似的液体,正顺着棺身向下流去。他大吃一惊,向二人询问他们使用了何种咒语,怎奈二人不肯再言语,一行人只得押着二人离去。怎知此二人狡猾如兔,半路上竟不知用何种方法逃脱,不留蛛丝马迹,而从此也再不见二人踪影,哈德尔只得连连叹息。
自然,这一事件又被商人们添油加醋地传播开去,于是,一时间,又是一阵阵人潮涌至这弹丸之地,或为一睹石棺熔化之态,或为趁此机会打开石棺。经了几昼夜,石棺由熔化之态恢复,而意欲打开石棺者也未能达成所愿。正在此时,博赫城的人们宣称他们在城中那座全境最高的教堂中发现了天国的入口。此消息一经发出,先前那些围着石棺团团转的探索者立即转移目标,将自己那短暂的热情又用于寻觅天国的踪迹。
然而,没过多久,天国的入口便被证实是一个谎言,只是探索者并未因此放弃自己的“梦想”,当拉底斯人们宣称他们发现了古老的树栖之国时,他们便又纷纷迈开脚步,熙熙攘攘的向拉底斯拥去了。
而哈德尔,在那些朝三暮四的探索者们离开后,则继续独自且执着地进行着对石棺的研究,一如在全境人只将麦哈当作虚构城市时,他早出晚归,用尽全部精力寻觅麦哈的那段时光。毕竟,他与那些外来的探索者不同,他并非将寻找麦哈当作一夜成名的捷径,而是将其当作自己一生的追求。他的心不像火一般热烈却躁动,而是像滴水一般持久而坚毅。作为一个成长于维克斯的人,他早已将寻觅麦哈当作自己存在的意义。
今天黄昏时,哈德尔感到自己的生命正迅速地消逝,这种感觉绝不同于身体因衰老而产生的虚弱感,这实在是死亡的前兆。哈德尔自知命不久矣,虽然他为自己一生都未能寻觅到麦哈而深感惋惜,但他还是坦然接受了自己将死的现实,毕竟,他并不觉得拖着这年迈的身躯再苟活几年就能寻觅到麦哈,而回顾自己的一生,由于寻觅麦哈的使命从未改变,他因此他也并无遗憾。
现在,他正面对着这口陪伴了他半生的石棺。蓦地,一声霹雳响起,石棺随之发出隆隆巨响,棺盖竟正在缓缓打开。在哈德尔惊讶的目光中,棺盖脱离棺身,怦然倒地。棺盖背面,一行行形如鸟爪的古老文字正发着凄惨的蓝光。
哈德尔许久方才镇定下来,带他去读那些蓝色古文字时,发现这些文字他曾在从植木之森中挖到的陶片上见到过。他曾为这些古怪的文字而困惑了几十年,不过他焚膏继晷,夜以继日,终于将其完全领会,发现那陶片上所记载的,正是在维克斯流传已久的麦哈传说。
哈德尔将头部尽量抬起,以远离棺盖。同时,他用他枯瘦的手指指着棺盖上的文字,昏花的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将所剩无几的目光汇聚到他所能见的唯一一行文字上,开始一字一句地解读其意义。
棺盖上的文字说,这口石棺与这段文字的创造者是一位古代的预言家。这位预言家预见到了维克斯城中麦哈传说的流行;预见到了哈德尔将为麦哈传说着迷;预见到了哈德尔多年的经历将会浪费在研究这口石棺上,于是他用荧光颜料,以独创的密文将麦哈传说写在一些陶罐上,埋在植木之森中,并建造了这口石棺…
这位预言家以戏谑的口吻说,这口石棺与其上的古文字与麦哈毫无关联,而哈德尔却将寻觅麦哈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它们身上,以致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走了几十年。像哈德尔这种以寻觅麦哈作为使命,来系住生命的想法,就宛如想要系住飘渺的云烟、系住无根的浮萍一样可笑。事实上,生命不过是无垠天穹上的浮云,自聚自散;生命不过是漆黑夜幕下的磷火,自明自灭…
预言家说,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无聊可笑,然而世上谁人的生命又与他的有所不同?磷火易灭,即便薪尽火传也终有柴尽火熄之日,生命亦然。
哈德尔最终还是不知道麦哈是否真实存在,亦不知文中所述是否属实,他只知道,棺盖上最后一句说,当他读完这句话时,他的生命将就此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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