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砂的安魂香气里,品一场故国绮梦
太过绮丽美艳的东西,终究是有罪的。因为夺人力心神太过,更不计靡费几何,却不为饱腹,不为穿暖,只为相逢刹那的勾魂夺魄。
香品的方子是固定的,那闻香后的所思所想却是因人而异。很多著名的帐中香,比如鹅梨帐中香,花蕊夫人帐中香,名虽好听,却是燃过一次便不想第二回。
庄重有余,缱绻不足。那方子里浓重的沉香本就有苦涩意,半钱的龙脑偏又叫你清醒。用作日常熏香无不可,只是红烛昏罗帐的夜晚,这便如同一个浓妆艳抹的美人,用一种看透世事的口气对你说:
说什么脂正弄,粉正香,如何两鬓又微霜?
于不正经处假正经,未免可恶了。
我要的香气要如同上弦之月,沉沉云朵中轻佻的一弯月牙,如此若即若离,不可捉摸。
如此,便只有宣和御制香最符合心意了。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此香为宋徽宗原创,并且视为宫中圣物,以此遍赐群臣。
——这个说法让我非常怀疑。因为在我感觉,宣和这款香,才是一款真正用于无人处的合香。
它的外表是朱砂艳丽的红。那种浮夸张扬的颜色让人第一眼就区别于其它合香的暗沉颜色。有制香名家说,那是因为赵佶沉迷道教,而朱砂是所有方术中不可缺少的存在。可我想说,盛世王朝的气象大都如此,一贯是富丽到近乎于土财主的粗俗。且不说被很多人诟病的乾隆年间瓷器,与宣和御制香同一时代的宣和王贵妃金香,那更是奢华到让人瞠目。因为它的外壳,是沉香末掺了金粉制成的。
仿若一曲华美的骊歌,调子高到无以复加处,便是琴瑟琵琶齐鸣,生怕让人察觉它的续无可续。
它的味道一如它的外表,非常华丽。以人来喻香,那定是一个清秀如月般的男子,带着轻佻不羁的笑容。他行踪不定,挥动的衣袖如天边纤云。当他出现时,你可要小心,因为他会偷走你的心。
然而他绝非故意。他只是带着那样一种无辜缱绻的笑容走近你,并且为你的倾心而惊讶,而坦然接受,而后踪迹难觅。
他只是那样温柔地对你笑着,仿佛并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勾魂夺魄。他的来去是那么短暂,可那惊鸿一瞥又是如此深刻。待到这一炉香都尽了,天边也早已熹微,枕席之间,却还有残存的暖意。
他是一朵曼陀罗花呀。你可别忘了,朱砂再剔透可爱,却也是有小毒的。
这香时常让我想起宋徽宗这个人来。书如其人,香也会如其人吧。宣和御制香的用材都十分名贵,如此满朝风靡,可见当时耗费亦是百万之巨。况且合香这东西,如同美人一般无情——哪怕你散尽千金,也只能得长不过一刻的温存。
停留的,不过是记忆。而你为了这记忆,宁可一次又一次地把手伸向香炉。
历代制香家对此香的评价是,香气冷峻,意蕴深长。我没有体会到以上论述的任何一个字。如果让我来评价宣和御制香,那么也只有四字:
风月无边。
至于它的制作者,那是一个天真的少年,他懂得这世间一切的美好,他爱这万里河山无限风情,于是他要在有限之年,紧紧地享用它们,欣赏她们的尽态极妍。可是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对于北国饥寒的游牧民族,是多么大的诱惑啊,他们注定要毁灭它。
于是所有的美都在金戈铁马里破碎了。那个少年惊慌失措,从此他只能以献虏的身份,在北国无尽的风雪里,怀念曾经的三千里地山河。
我曾经见过宋徽宗的画像,那是一个温柔的男子,纵使隔了千年,我也能从他似水的双眸里看到情意。他就这样对你静静地笑,于是你感觉到,突然间,心就漏跳了一拍。
如果可以燃起返魂香,我要对他说,忘却那些后来的山河破碎吧,在这短暂一夜里,告诉我你是怎样写出瘦金体,你又是怎样轻点茶篦,吟唱新曲。请你告诉我所有美的秘密,所有一切的风月无边。
而后,我会抽出刀匕,让他在这无尽的绮丽中早逝,恰如同一朵开到好处的曼陀罗。而不是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在北国的寒风刺骨中,怅听羌笛梅花。
宣和御制香配方:沉香七钱,檀香三钱,金颜香二钱,背阴草、朱砂二钱,龙脑一钱,麝香、丁香半钱;甲香一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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