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已故去八年了，但她时时在我的内心深处浮现。我对奶奶的感情很深，只因我从未见过爷爷的面，而我们从小又是奶奶照看着长大的，彼时就在心底对奶奶有一种很深的依赖，继而成为一生的情愫。无论在奶奶身前与身后，我们一众儿孙对她都敬爱有加。
时不时的，我总会不期然的想起奶奶。这不，昨夜又与奶奶在梦中相见，殷殷叮咛间，幡然而醒。此时，窗外新月如眉，夜虫啾啾，习习凉风中，勾起了对奶奶无边的思念，在心头久久未散……
奶奶是不幸的。
在封建的旧社会，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许多人都反抗不得。奶奶娘家那时是地主家庭，她年轻时在当地也算是小家碧玉。但在她十八、九岁时，依父命嫁给了她的第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从小就体弱多病，男子在婚前已经病入膏肓。在我们当地有“冲喜”一说，奶奶就带着救死扶伤的希翼嫁了过去。新婚燕尔不久，冲喜也救不了男人的命，她的第一个男人就这样抛下新婚的妻子去世了，奶奶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那时正值民国时期，民风剽悍，故乡又素有抢寡妇的习俗。爷爷家在此前经过一次火灾，早已家道中落，贫穷使他二十过半还未娶妻，仍是光棍一条。由于奶奶前夫家离爷爷家不算太远，闻听消息后不久，经过周密的策划，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我那些庞大家族的祖辈们就去帮忙把奶奶抢了过来。奶奶当晚稀里糊涂的就和爷爷同了房，做了爷爷的女人，生米被煮成了熟饭。奶奶寻死觅活了几次被拦下来后，发现已有了身孕，便嫁鸡随鸡的生活了下来。
奶奶和爷爷结婚后，一生中共育有四子三女七个小孩，除了夭折的姑姑外，其余六个全部长大成人。她不光抚养自己的儿女，还不辞劳苦的把爷爷的侄儿、也就是大爷家的小儿子，含辛茹苦的一并拉扯成人。这让家门伯伯很是感激，在成家有了后代后，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们一定要对奶奶好。在一九七三年，爷爷因病在五十多岁就去世了。当时除了大爹已经成家生子，爸爸和二爹、四爹、姑姑们均是十几岁上下，五人在奶奶的顾盼下，陆续成人并结婚成家。
我记事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时奶奶的头发已经斑白，身子瘦瘦弱弱的，但十分硬朗。她整天颠着一双小脚几乎从未停歇，不光招呼着我们一众孙儿，还兼顾着二爹一家的家务。
那时候除了大爹家的堂兄、堂姐外，我就是这帮小的中最大的了。整天带着堂弟、堂妹这群小屁孩上窜下跳，搅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惹得奶奶经常训我。记忆最深的一次，忘记是怎么乖得了，反正惹得奶奶大动肝火，她一路撵着打我。由是脚小不便，就拎着一根长竹竿追赶。我专门往墙拐角处跑，奶奶的长竹竿拐不了弯，我兴灾乐祸地对着奶奶大喊：“来呀，打我呀，拐不过来了吧！”把奶奶气得跳脚大骂。晚上爸爸接我们回家，奶奶乘机告状，回家之后就被爸爸按在地上狠狠地揍了一顿。自此之后，顽皮的我在奶奶面前有些收敛。
后来我们慢慢的大了些，陆陆续续的上学了，但奶奶还是那么矫健，好像不曾老过。她对我们一众孙辈极好，姑姑们和其他亲戚买来孝敬她的糖果，奶奶一定会分给我们每人都吃一点儿，即使有上学而没有吃到的，她会一直留着让每个人都吃到为止。为此奶奶顺便教育我们不能吃“独食”，要学会分享。至今还记着那句顺口溜：大家吃了大家肥，一个人吃了瘦爪皮。
奶奶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一个，但为人处世甚是得当。听父辈们讲述，太爷们也是兄弟三人，奶奶当时和她的另外俩妯娌相处的都挺好，而且十分孝敬太奶奶。奶奶当上了婆婆后，把这种良好的风气传了下来，母亲她们妯娌四人从未和奶奶拌过嘴，并且四人也相处的很好。奶奶逢人便夸她四个儿媳妇儿好，这让肖家其他老奶奶们都十分羡慕，直说奶奶福气好！其实，这是奶奶传教的好，以身作则带好了头，婆媳、妯娌间自然和气。奶奶常说：“祖祖传教，辈辈传到。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垮下来。你所教的是什么，后代所传的就是什么！ ”这让我从小就受这话语与行动的熏陶，知道了作为长辈言传身教的重要性。
爸爸在一九九三年重病时，恰逢麦收之时。妈妈去医院照顾爸爸，满地金黄的小麦就没人收割。奶奶带着我去抢收，一老一少瘦弱的身影淹没在金色的麦浪里。那么一大块的麦地，割了半天，抬起头来一看还有那么大一片，我有些丧气。奶奶鼓劲道：不怕慢，但怕站。方娃儿（我的小名），加把劲！就这样奶奶鼓励着我，我们奶孙俩一直割到夕阳西下，奶奶才停下不割了，说把割好的收回家就好。奶奶小脚，又是六十多岁的老人，怎么拿得动重物？九岁的我装作男子汉般，挺起还十分稚嫩的脊梁，用钎担挑起了五六十斤的麦捆，摇摇晃晃地向家走去。奶奶在我身后暗自垂泪，用嘶哑的声音说：“我让你少挑点，你偏不听！你看你，走路都乱晃……”我知道奶奶的担心与担忧，楞是不吭一声，把麦子挑回家后，“扑通”一下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大口喘气。那两天的麦收，是我们奶孙俩相依为命的两天，直到现在，我都不敢想象我们一老一少当时的情景。
一九九五年初冬，爸爸终是熬不过恼人的病魔，英年早逝。奶奶哭了个天昏地暗，那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灵重创。她有时候还一个人独自跑去爸爸的墓地痛哭，妈妈看见后也跑去哭泣，她们婆媳俩哭的肝肠寸断。大爹他们劝了很多次，两年之后，奶奶才不去爸爸的墓地哭了。
后来继父上门，奶奶就召集大家坐在一起谈谈。由于奶奶是四子共养，所以奶奶开口就说：“老三走了，人家姓李的上门是来给我们姓肖的养娃的！老三家以后的公粮就不用再交了，就当给我孙子孙女添些口粮吧。再说我还有你们三个儿子，难道还让别家看我们笑话不成？你们没有意见吧？”虽说是商量，但语气是十分严厉的，大爹他们立马应允了下来，这让妈妈泣不成声。虽然给奶奶的公粮也不是太多，但奶奶的做法让人打心眼里感动。自那之后，妈妈把奶奶当亲娘看待。时至奶奶去世多年后的今日，妈妈依然记着奶奶的好，每每忆起奶奶就泪流满面。
奶奶又是万幸的！
奶奶有二十个里孙、外孙，也算是儿孙满堂。在她老了的时候，一个个也长大成人了！虽然大家分散在各地，但我们都记着奶奶的好。虽然都没有时间经常回去，但只要得空回去了，我们都会给奶奶带好些好吃的东西。奶奶老远的看见我们了，就拄着拐杖，站在路口迎接我们。我们把带回来的东西一样样的拿给奶奶，她的眉毛都笑弯在了一起：“我个老家伙哪吃得了这么多哟！”
“没事，奶奶，您慢慢吃……”我们把削了皮、切成薄片的苹果、梨子、菠萝一骨脑儿的放在奶奶面前，争先恐后的喂她，奶奶掉光牙齿的嘴巴上下翕动着。我们笑嘻嘻地边喂边问：“奶奶，好吃吗？甜吗……”奶奶笑眯眯的点头。这一幕，像极了二十年前奶奶给我们零食的画面。羔羊跪乳，乌鸦反哺，我们在这一刻也做起了同样的事情！
邻居的奶奶们羡慕着，我们的奶奶骄傲着！这就是传承的力量，因为她教好了一群儿孙！尽管我们未有多大出息，但一直懂得感恩、懂得回报！
二OO九年初夏，八十六岁的奶奶不小心摔倒折了大腿骨，之后便再未站起。奶奶摔倒的当年十月，我从外地赶回，也有许多的姊妹们赶了回来，既看望奶奶，又为她庆祝生日。当震耳的鞭炮响起在汉水两岸，当炫目的烟花绽放在无垠的夜空，坐在椅子上的奶奶眼睛里有了泪花。我就站在奶奶身边，她抺了抹眼睛，用还算宏亮的声音说：“谁说钱不会响？我孙子就让钱响了起来……”我们都被奶奶的幽默逗乐了，现场响起了一片欢快的笑声。我想，在此刻，奶奶一定是傲娇的！因为我们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她也全心全意地爱着她的儿孙！
万物皆有归途，人类也概莫能外！二O一一年的暮秋，奶奶终究是去了！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竟然没有哭泣，只是眼泪如决堤的河坝，怎么流也流不尽……
当我们赶回家时，奶奶已躺在冰冷的棺木中。她瘦削的脸庞苍白着，紧闭的双眼如睡着了一般。我拼命的呼喊着奶奶，她却再未睁开眼睛来看看她的儿孙们一眼。我痛哭出声，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宣泄而出，现场随之而来的一片恸哭。
奶奶上山的早上，秋雨淅淅沥沥的下大了起来。当一锹锹的黄土覆上奶奶的棺木，自此人世再无奶奶的身影。丝丝雨幕中，我们悲泣着，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滴落在那堆新土上。旧坟迎新坟，离人终故人。奶奶健在时曾说她走了后，不要把她葬在爷爷坟边。但大爹他们想着爷爷可怜，还是把奶奶葬在了爷爷的旁边。爷爷在那边等了将近四十年，终是等到了奶奶。只是不知他们是否还像年轻时一样，是一对喜欢吵吵闹闹的欢喜冤家？
奶奶一生勤劳、朴实、节俭，这几乎是她们那一代人共同的标识。但奶奶的宽宏大量与智慧并重，却是她独有的标签。她与四个儿媳良好的关系，以及邻里的互帮互助，在她故去之后，依然成为大家学习的榜样。
时光如梭哟！
八年的时光匆匆而逝，我也早已为人父母。只有为人父母，你才可能知道什么是传承、什么是担当。奶奶的言行，在黑夜里如同指路的明灯，照亮我前程的路。
奶奶的音容笑貌常存于我的脑海之中。她所教导的尊老爱幼、言传身教，深深地影响着我，影响着她的子孙后代，让我们堂堂正正做人，光明磊落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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