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去世四十年了。
老家风俗,大年初三是祭奠逝去亲人的日子。今年因为特殊的原因,未能回家上祖坟,未能去给祖母送去香火钱……愧疚之余,写下这篇思念祖母的文章……
祖母去世那一年刚66岁。66岁的祖母已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背也明显驼起。那时祖母已经得了脑血栓了,得了脑血栓的祖母主要症状就是失去了语言功能,说话呜呜啦啦让人不明其意。祖母常常为此垂胸顿足,这更加重了她的病情。祖母去世的时间是1976年初夏,已经是麦梢发黄的季节。祖母连新一季的小麦也没能吃上——1976年,还是生活很困难的年月,人们只有在麦收季节,才能吃上一顿纯白面的馍馍或面条。祖母没能享受到。
祖母是祖父娶的第三个老婆。祖父的第一个老婆、第二个老婆都先后因病早逝了,给祖父留下了一儿一女,便是我的父亲和姑姑。祖母进我们家门的时候,他们一个7岁,一个1岁。那时侯应该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因为在祖母断断续续的回忆中,她曾经带着父亲和姑姑躲过小日本(日本鬼子)。祖母进我们家门,就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祖母一生没有生育,她含辛茹苦、备受艰辛把我的父亲和姑姑抚养成人,并培养成材。我的父亲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我的姑姑也是中专毕业。在那个年代,女孩能读到中专毕业,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这是后话了。
祖母来到我们家的时候,我们家还是一个大家庭,上有曾祖父、曾祖母,有大爷(祖父的哥哥)、大奶和他们的五个孩子,还有不曾出嫁的姑奶们,一家有一、二十口人。祖母嫁给祖父之前,当过人家的童养媳,已经受够了委屈。后来不知什么变故,她嫁给了我的祖父。祖母很珍惜她和祖父的这段婚姻。她在这个大家庭中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就是把一颗心全部操在了祖父和祖父的孩子们身上。在这个大家庭中,祖母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让下力气做农活的祖父吃饱,也要让父亲和姑姑吃饱,这让祖母难处更多。我的父亲是娘胎里带的残疾,是先天的罗锅。祖母说,你父亲小时侯病猫似的,看着都养不活的样子。祖母在很艰难的情况下,利用自己轮流做饭的机会,省出一丁点的白面,给父亲做一碗面汤,让父亲在厨房内赶紧吃掉。父亲吃不快,猫咂食一般,祖母急得魂儿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要知道,在那个大家族里这样做,很有点偷儿的味道,被发现了是要受到大家谴责的。在祖母这样的精心照料下,我的父亲渐渐长大了,长大了的父亲要上学了。可是,管家的大爷说,旺儿(父亲的小名)上什么学,上了学能干什么?还是不上学的好。父亲上学的权利眼看要被剥夺了,祖母不愿意了,祖母起来抗争了。祖母抗争的方式很简单,也很特别,她就是领着父亲到曾祖父跟前跪了下来,并且长跪不起。直到曾祖父发下话儿,答应让父亲上学,祖母这才拉着父亲站了起来。这是祖母在那个大家庭里无声的反抗呀,她用这无声的反抗,为父亲争来了上学的权利。
父亲上学了,先是在村里的私塾里边上,后在八里外的乡小学上。在乡小学上学,每天要起早去学校。祖母就早早起来为父亲做饭,看着他吃了,然后送父亲出门找上学的同伴。黑夜里,祖母伴父亲走好远好远。父亲找到了同伴,告祖母说:“娘,你回吧,回吧!”祖母这才依依不舍摸黑回去。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父亲学完了他的学业。小时侯,祖母常常教导我说:“你父亲上学很能吃苦的。你应该象你父亲一样,好好上学,将来上大学。”由于种种原因,上大学的父亲后来只是当了个乡村教师。当乡村教师的父亲游历在我们村附近的四村八乡。在我们那一带,对于学校里的教书先生,人们还是很尊重的。父亲在四村八乡有着很高的威望,这也让祖母脸上格外有光彩。祖母用那种很朴素的理念教导我们,让我们和父亲一样有出息。可是,她从来没有在意过,正是因为她的辛苦劳作,才有了父亲后来的结果呀!
我们的大家庭在曾祖父、曾祖母离世后,终于演变为要分家的格局了。这里说的分家其实就是我大爷和我爷爷弟兄二人的分家,分家也就是分房子,分家产,就是要将一个院子的一家人分为两家人。我大爷有三个儿子,我祖父只有父亲一个残疾儿子。大爷他们就很强梁(农村说法仗势力不讲理),在分家过程中很占了些便宜,并且在以后的岁月里埋下了许多的矛盾和祸根。这些矛盾和祸根导致的结果,就是大爷一家和我们一家发生的经常性的吵嘴和打架。那个时候我已经上了小学了,一次放学回家,记得是在冬天的下雪天,当我走到我们家门前时,看到雪地上有点点滴滴的血迹,村上人说:“快回家看看吧,你家打架了,你奶奶让你叔打伤了。”我赶紧跑回家中,只见祖母的上嘴唇已包上了厚厚的纱布。后来我得知,在这场兄弟之间很凶残很激烈的打斗中,我大爷的小儿子——我的叔叔——我的祖母在他小时侯很精心照料过的一个孩子——因为大奶孩子多照应不过来,我祖母帮她进行照应。已经长成大汉的叔叔,在这场家族械斗中,抄起了挑水的钩担,抡向了他的亲叔叔——我的祖父。祖母奋不顾身去护卫我的祖父,落下的钩担重重的打在了她的身上,钩担钩儿甩起,挂住了她的上嘴唇,在叔叔用力一拉的过程中,祖母的上嘴唇被扯裂了,流血了……。小时侯,我亲眼目睹我们家族打斗的事情不止这一次,这让我幼小的心灵感到害怕、恐惧。这种感觉,伴随我到今天,每每看到流血的场面,我都会情不自禁的感到颤栗。我的那位叔叔,后来也很不幸,娶了个疯媳妇不说,大儿子也患上了很严重的癫痫病。这位叔叔在50多岁的时候,在一个晚上服毒自尽了。老实说,我对这位叔叔真的没一点好感,大约真应了人们常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俗语了。
我小时侯也是祖母抚养长大的。在老家用做厨房的祖屋里,我看祖母做饭刷碗纺棉花,纺花车“吱吱纽纽”,从早上响到晚上。祖母还要喂猪喂鸡,从不见她有休息的空儿。祖母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那样的和气和蔼。祖母不识字,也讲不出做人的大道理,她常常教导我的就是:你有一个小名叫争气,你要好好学习,象你父亲一样争气呀!
公元一九七五年,在家族无限期的争斗中,我家被逼无奈新划了宅院,盖了房子,搬了新家了。搬家不久,祖母就患了脑血栓了。她常常在干活中,突然就晕倒了在地上。就是这样,她也没停止劳作,还是象以往一样,不停忙碌着。在搬入新家的第二年,祖母在全家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离开了人世。由于天热,祖母早上去世,下午就下葬了。一口临时做起的棺材上,用黄纸写了“张张氏之灵位”。张是祖母的姓氏。祖母叫什么,至今我也不知道,怕是父亲也不知道。
祖母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离去了。她的一生是平淡无华的,是朴朴素素的一生,是辛勤劳作、受尽艰辛的一生。30年过去了,她的音容笑貌让我时常想起,激励我不断努力,不断奋发向上,不断用我在人生路上取得的一个个小小成绩告慰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祖母,我们会永远永远记住你的。
安息吧,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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