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

那天放学，你忘了答应给我补习，拿上篮球和朋友去体育场。在扶手对折处，远远看见你颜锴般的身影，急急叫住你。逆着阳光回头，你半边脸的轮廓被光线烫成淡淡的金色，像顽皮的精灵肆意洒下大把金粉，那纷纷扬扬飞旋的颗粒亦有一种温暖之意；另外半边脸埋在阴影里，如米开朗琪罗刀下雕塑的深邃不可捉摸。隔着一整条楼梯，你冲我笑了，眼角亦有笑意，微微皱起像鱼尾快乐游开来的样子。那样的一刻，我看到自己身后的阴影竟是十字架的形状：我有罪，我爱上了你。

我曾有乐园。

曾经我是那样快乐到近乎天真的人。一座乐园饲养我整个白日梦：美人蕉像斟酒的杯子端着一碗蜜，喝掉后那醉意刚刚好不会让蜜蜂知晓；野草莓在草丛中蛇信子一样吞吐妖异香甜的红色，吃下去就能听到耳边轻声呢喃生命的真谛；把米莎草的茎劈开用来预知天气，如果成了方形，就是晴天，成了“工”字形，就是阴天；折断牛奶草象牙白的汁液富郁又丰饶，茶耳尝起来像薄雾，萤火虫明灭在灌木深处，森林里沉睡的小熊有一只草莓味的甜耳朵和一只柠檬味的酸耳朵。

我至今记得，第一次等你，周末的教室空荡寂寥如清平调，听见你在三楼的脚步声，知道你将出现门口，那心情就像第一次去游乐园看云霄飞车在头顶呼啸而过。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种以恐惧面貌出现的期待，一种渴望受折磨的隐秘快乐。

那时候，你和她是一中的王子和公主，两个人站在一起，般配到连雨后彩虹都要黯然失色。而我所扮演的角色，只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偶像剧里只为衬托女主的配角，毫无意义的跟屁虫。公主穿着华丽长裙羞涩低头，等待王子牵起她的手，可是你没有，你微微侧身，对我笑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作业写到一半时抬头，总发觉你在看我，用你黑云母的眼睛，愁胡的眼睛看着我，目光落至身上缱绻似云雾，对视时目光耀灼如黑凤翎；为什么我生病了落下功课，你帮我补习，为我记下一整本笔记，疏朗的字体如游云惊龙，递给我时说了十一个字，语气稀疏如一杯恨不能砸烂的白开水：“以后，我就是你唯一的师父。”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笑了，然后俯身对她温柔耳语；为什么欲拉起她的手，却让我站到你身旁？

我的心脏为你坐上云霄飞车，乐园天翻地覆，像阿伯拉写给哀绿绮思的那句话：你把我的安全毁灭了，你破坏了我哲学的勇气。你用满月般的天堂，你造的天堂引诱我，让我腾飞至半空，遥控我，制裁我，毁灭我，任我被罪恶拉扯，然后快乐地坠落。你让我从此成为怀揣秘密的人，一个秘密甜美地模糊，幻灭一整座乐园。

那以后，不能再和你们一起了。如果我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就好了，就不用因为爱你而感到对她的背叛，不用因为爱她把湿漉漉的心肠丢进烧烫的油锅里煎煮。如果你没有对我那样温柔耐心就好了，就不会使我陷入那崖边拖坠的痛苦，推至极处，埋葬秘密的动作像在杀死我。不，绝不可以说出口，我爱她。我无从解释我不能待在你身旁，因为爪状问号是欲划开喉咙的钩子，宁愿逃避也不愿直面事实；无从解释不能看你的眼睛，因为你那剑眉一皱，我便立刻要为了抚平那涟漪而献身，情不自禁揹上这责任；无从解释不能提及你的名字，因为要用圆规狠狠扎进手心，看到绽开的滴血，才能不在笔下不由自主写你，才能不在梦里不能自已逐你。不能面对她，从而不能面对你。我像只被疯狂畋猎的动物，仓皇地逃走了。

那天你说一定要和我聊聊，在阳台上等你，心里有一种清冷的预感，是北风把脸吹烂的冷，不是夏天手握冰淇淋的冷。不能看你，只好盯着黑暗中树叶的轮廓招摇，婆娑。忘记到底聊了什么，只记得你说：

“她向我告白了。”为什么她没有告诉我？明明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很难过，她说，没有你，我和她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相处，就算是为了她好吗？”原来我应该生硬插在中间做一个挡箭牌，原来有我是为了让你和她好好相处，原来难过的不是失去我。

“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从哪里来的狂风泣嚎如将要崩溃，大力撕扯树形变成愤怒张狂的怪物，路灯射出千万束冷箭全都插进我的心里，夜雨比血尝起来更像血，赤裸的恶意让我倍加无措。

“真的够了。”我说。

“什么？”

真的够了。别再用你那敦诗说礼的字句来迷惑我，欺骗我，愚弄我，让疑问在我身体里沸腾翻覆。

那天看到又有女孩子找你，羞赧到战兢的神情，眼神慌张游移到别处。你总用两只手接下粉红情书，谦谦有礼，温柔敦厚的样子。你字正腔圆地念她们的名字，说“谢谢”时嘴角扬成一个靓丽的笑。你旭暖如明灯，温润如碧水，满足她们所有风雅的幻想和精致的遐思。理智渐渐褪色，她们为你而沉醉了。你对她们都是这样，每一个。

真的够了。

你自比贾宝玉，说女孩们“各有各的优秀”，从而欣赏，讶异于你如此坦然的恶俗；你说你“不想看到她难过”才这般温柔，收起你的伪善吧；你得知她为你流泪，行云流水般戴上震惊的表情说抱歉，拜托停止你那假惺惺的表演。不要再试图将自己身上的责任推脱，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错。是你用暧昧温存的言语动作编织出谎言般梦幻的巨大罗网，等待你的猎物，为你那直白的欲望得到满足。你无赖撩拨，你甜腻戏弄，你予她体贴，是为了索取她的迷恋，你拂去她泪水，是为了给她更深的疼痛。

都是你的错。爱上你，全都是你的错。

最后一次见你，咖啡馆里你在我身旁，不到一个拳头的距离。云朵一样的美丽拉花，味道苦涩像极了爱情。你安安静静听我讲完，用季节雨一样洁净的笑看我，脉脉眸中有一片深海，恨不能溺死在你的海眼里：“在你心里我真那么坏么？”

没有回答，我只把眼睛闭起，等待你吻上来。

在我凋谢的乐园里，漫不经心点一把火。从边缘开始焦灼，铺了满地的欲望。赤红舌头向上莺啼，又鼠窜下去，远远近近的火焰像一首首流利的小诗，婆娑起舞，嫣然百媚。忘了后来的剧情该怎么收束，没关系，三个人的人生本就无法并行；折返跑的时间虚实交覆，无所谓，不是所有故事都要有个结果。让它停留在高潮，那倾颓前最巅峰的一刻。我听见远处传来鬼厉的鸦号，那声音里有钉子，流沙，和一整幢尖叫的鬼屋。真美。我无限信服，无限愉悦地躺进大火中，对心底的野兽缴械投降——是我的心兽，不是你的心兽。你是否有罪已经不重要了。罗网是我自己跳的，作为执欲的祭品。以为讲一个大雨倾盆的故事，就能扑灭心底的罪恶。燃烧的巨兽张着楼高的大口，舔舐之处血色像一场永不结束的喜宴。感情强烈到凶恶，刺破我，烧灼我，泄漏我体内寥寥数笔，反复雕刻的，铁画银钩的，我的秘密，我的过错，我的执着，我的渴求，我最黑暗最甜蜜最清澈的欲念——我爱你。

“要是相爱不必凭欢乐，

我们就爱吧，直爱到有一天

心灵的地狱竟好似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