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

  余少能视鬼，尝于一茶馆见一红衣女子，烈火灼身，巧笑嫣然，伏于桌前。一少年借火光苦读。定睛一视，一红烛。

  我后来又见过这个女鬼，她在一座寺庙里当一盏长明灯。我坐在她旁边：“我记得你，十年前我在茶馆见过你。”她很惊讶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小孩。”我很讶异她记得我，她告诉我能看见她的人本就不多，何况我还盯着她看了一个晚上。

  我问她为何在这里，毕竟这离当年的茶馆已是百里以上的路程。她说几经漂泊，最后看这处清净，便留在此处。我又问她当年那个少年呢。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也许大概过得还不错吧。我们坐在那聊了一会，那时候是傍晚，有些昏暗的阳光穿过窗纸，洒在佛前，香火飘然，一个小和尚在门外探头探脑地瞅着我，他可能在好奇我在那自言自语什么。长明灯摇晃，像在说着什么

  那个少年父母早亡，在领居的帮助下长大。他有一个青梅竹马，在他十六岁那年，不顾家里反对嫁给了他。那时候的他只有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甚至到大婚那天，穷的只买的起一根红烛，连一对都凑不齐。

  红烛说其实她那时候好像没什么意识，

那天傍晚，只有他们两个人，女孩的家人因为气愤甚至没有来，女孩到厨房烧了米粥，两个人简单地吃完饭之后就在房前的空地上拜堂。

身后是绿色的田野和空旷的风，身前是男孩买的红纸上自己写的一个大大的喜字。男孩喊了声一拜天地，他们转过身拜了空旷的原野。男孩又喊了声二拜高堂，他们就牵着手沿着一条小路走到男孩父母的坟前，他们跪拜之后，男孩说这是我的娘子。他们又到了能看到女孩家的地方，远远地跪拜，女孩说这是我的相公。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到喜字前的时候男孩喊了声夫妻对拜，他们看着眼前的人，笑着低下头。

他们拜过堂之后，穿着红色嫁衣的新娘走进了那个破旧的土坯房里，男孩牵着新娘的手坐在桌子前，桌子上立着一根红烛。烛光里男孩把女孩搂在怀里，女孩看着说，这根蜡烛真好看，别这么浪费烧着了。她轻轻吹了一口气，还剩一指高的红烛熄灭了。

  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红烛讲到这的时候笑了笑，那时候，我第一次睁开了眼，周围很黑，他们在床上干那事。门被风吹开，我看得到外面的月亮。

  女孩很喜欢那根红烛，它作为这个昏黄色家里唯一一抹鲜亮的红，被她摆在桌子的中央。至于她鲜红色的嫁衣，被她放在衣柜的最深处。她合上柜门的时候就想着，也许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会穿上这么好看的衣服了。

  我问她怎么知道女孩想什么，红烛说女孩很喜欢她，经常对她说悄悄话。她听女孩说了好多他们的故事

 

  他们相识在这片村庄的唯一一条河流里，一连好久的雨天结束，久违地出现了太阳，贪玩的女孩追逐着蝴蝶，都怪雨后的泥土太过湿滑，女孩失足掉进河里。那天的阳光真的很好，女孩对红烛说，河水都是温暖的。女孩落进河里，隔着水面看到了波动着的太阳，和一个飞扑下来的人影。她认得那个男孩，他一个人住在一片田野里，父母提起他时都是那个可怜的孩。现在，那个男孩抓住了她拼命的挣扎着，向河底沉了下去。那天女孩差点淹死，因为一个不会游泳的男孩死命拽住她挣扎。多亏了女孩从小在河边长大，才把那个碍手碍脚的男孩拖上了岸，他们在河边的草地上晒着湿掉的衣服时，男孩说的第一句话是，原来你会游泳呀。

  后来，他们就经常一起玩。在春天的时候寻找最好看的那只蝴蝶，在夏天的时候躲在没有大人的树上，在秋天在田里驱逐来啄食的麻雀，在冬天坐在火炉旁数着窗外的雪花飘落。还有听男孩说着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和她从没想过的事。

  男孩从很小的时候就很认真的读书，父亲留下的一箱子书是他唯一的财富。他把开太平盛世当己任。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他们坐在田埂上，男孩指着面前的麦田比划着说要治理家乡的田地。我们可以把东边那条河的水引过来，它离得太远了，我们浇水用水都很费劲，甚至要是着火了等水过来什么都该烧没了。他比划着说该从哪挖一条小渠把水引过来的时候，我觉得他帅爆了。女孩对红烛说，我一直都相信他。他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像一只纯洁的小鹿。

  红烛一点也没觉得男孩厉害，他更像个王八蛋，很多的时候都只是带着一本书，一坐就是一天，也不知道干点活，倒是女孩更像是个很厉害的人。女孩每天早起做饭，农忙时陪男孩去田里干活，还要回来做饭去给男孩送去。女孩还要织很多东西拿到街上去买，晚上还会点燃红烛，算着一笔笔收入。

  他们的日子过得很穷，全靠那几亩土地和女孩织出来的东西维持生活。但那真的是很快乐的日子，因为女孩男孩，哦，还有红烛，都那么觉得。晴天的时候，他们会在傍晚把板凳和桌子搬出来吃饭，借着夕阳的余晖，红烛始终摆在桌子的中央，女孩给男孩算着家里面的花销，男孩给女孩讲今天看过的书。

他们一起规划着很多未来，男孩说以后要带她到长安生活，那里有很大的宫殿，繁华的街道，他说那时候你就不会那么辛苦了，我会给你雇好多侍女，你只需要天天吃饭睡觉就好。女孩不说话只是笑着静静地听他讲。当他们都不说话的时候，就靠在一起看夕阳，看星空。再晚一些，他们就回到屋里，把红烛点亮，男孩在烛光下看书，女孩规划着怎么度过寒冷的冬天。他们会闲聊几句，但很多时候都是偶尔抬起头，看一下对方，两个人恰巧一齐抬起头的时候，就会有一阵轻轻的笑声。

  红烛就那么立在那，看着他们很认真的生活，还有女孩很多的悄悄话

他今天没有看出来我在生气，明明自己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他今天给我买了糖人，好可爱，我要把它放在哪呢

我们，真的会去长安生活吗

  那时候他们也发现了，这根红烛烧的很慢，真的很慢，从他们成亲那天到女孩死掉，也只烧掉五分之一。

  那天男孩在茶馆读书，茶馆老板忽然快步进来俯身对男孩说了几句话，男孩就起身撞开茶馆的门，人们都很惊讶平常始终波澜不惊的男孩怎么那么慌乱。男孩跑的很快，快到他很快就看见四周青色的麦苗中间，几间连在一起的房子，伴随着起伏的火焰，像极了以前那些很美丽的晚霞。

  土坯房烧的塌了下来，河水在很远的地方根本来不及救火，他不知所措的地蹲在火的废墟前，然后开始喊女孩的名字，他喊哑了嗓子后嚎啕大哭，眼泪哭干了之后，他就在一堆塌了的房子前坐了很久，直到女孩的父亲一脚把他踹到在地上。

  她说他不知道的是，那天的火，其实算是女孩自己放的。那些天，地里的麦苗才种下不久，又到了夏天，女孩想给男孩换身新的衣服，他身上那件夏天的短褂已经穿了两年了。那几天白天女孩都照常出门去地里除草，在家里织些东西。到了晚上等男孩睡下，她就悄悄爬起来把红烛点亮，给他织衣服。男孩还笑她的黑眼圈，她也只是摸摸鼻子笑

  用她的话来说，这是一个惊喜。那天她从地里干活回来，把饭热上，起身的时候碰倒了堆在旁边的柴火。平常她那么一个爱整洁的人肯定会收拾起来了，可那天她太累了，她看了一眼就回了睡觉的屋子，把他的新衣服拿出来，已经快好了。她说他一定会很喜欢的，她抱着衣服慢慢睡着了。厨房里的火顺着倒下的柴火蔓延。

  红烛说当她发现火窜进屋子里的时候，女孩还在睡着，她实在太累了，这样的生活对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孩真的实在是辛苦了。红烛她想大喊可是发不出声音，想过去晃醒她可是移动不了身体。她只能静静地看着那团火一步步地逼近女孩

  不知道是浓烟还是急剧升高的温度，女孩终于醒了过来，红烛说那一刻我都快哭出来了，她如释重负地看着女孩赶紧下床跑向了门口，嘎吱嘎吱的木头燃烧的声音终于没有那么刺耳了。她的身影从我旁边经过。，快要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回了头。红烛顿了顿说，我感觉到了，她在看我。她到我身边的时候，这个土房子的主梁木头烧断了，整个房子塌下来压在她的身上。她应该很痛，在地里干了一天活腰都直不起来的时候她没出声，笨手笨脚织着第一件绣帕扎到手的时候她没出声，做饭时湿了的柴火烧到爆炸崩到她腿上的时候她没出声，可那一刻她很痛苦地呻吟了出来，仿佛压断了灵魂。她试着扒拉开堆在身上的石头，发现没用后，她就把我放在身下，说，红烛，以后可能就要你陪着他了。她很久没说话，突然又说了一句，他好像在喊我。红烛说她后来再也没听到过那么好听的声音了。女孩就这么死了，那年她应该十七岁

  红烛说我再见到男孩的时候他整个脸上没有表情，仿佛落满了全世界的雪，他把女孩葬在了一片竹林里。然后带着我搬到了茶馆，茶馆老板收留了他，后来我们也是在那见过的。他经常在夜里读书的时候慢慢就盯着我发呆，很久很久，我突然想到女孩说的，他是个可怜的孩子

 

  可我那时候只是个很弱的妖怪，只能在每个晚上，让自己烧的更亮一点，好让他不会老是揉着有些痛的眼睛

  可后来我不知道怎么开始变厉害了，能让光变得更亮，能在冬天让周围变得温暖，甚至能，化出人形，甚至能，摸下他趴在桌子前睡着的脸

  再后来，女孩的坟被人推到了，说是有个官很大的人看中了那片竹林，要在那盖一栋房子。他和人家打了起来，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拖着一条腿回来。呆呆地坐在床上，他坐了一夜，在黎明的时候，他忽然叹了一口气。躺下睡了过去，我后来想，那时，从他身体离开的不止一口气那么简单。

 

  他不在只是读书，开始加入那些在茶馆闲聊的人群，一开始人们总是嫌他笨嘴笨舌，不想和他多说。可越往后，他越能抓住每个人的喜好，成了茶馆里最受欢迎的那个人。只有我知道每天晚上他模仿着那些侃侃而谈的人说话的样子有多傻。可我觉得他好像不是那个说着为天地立心的人了，因为他开始说着许多言不由衷的话

  他在茶馆呆了三年，逐渐成了远近闻名的才子，后来有人资助了他盘缠，让他进京赶考。他在那片被高墙围住的院子外说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后来去了长安，去了很多地方，一直把我带在他的身边。但他好像变了，和许多人喝酒，认识了很多各种各样的人。很多时候，他会喝的酩酊大醉，一个人在华丽的屋子里静静盯着我。他和女孩不一样，他从来不跟我说话，只是喜欢看着我，我坐在他面前，知道他看的不是我

再后来他和一些他在长安认识的人谋划着很多东西，我听起来好像很不好。然后他好像考中了什么，还被皇上接见了，我在朝堂上从他怀里掉了出来。皇上问他为什么把一个蜡烛带在身上，他说是昨天在学堂看书剩下的，不想浪费。皇上看上去很开心，说状元也是个勤俭持家的人。皇上问他是否婚配

他说尚未婚配。皇上大笑说，宰相你的女儿不也正当年龄吗？你看状元怎么样。宰相笑着点头。他也说着客气话。朝堂里很愉快。他走的时候想把我捡起来，可皇上突然说，状元把这个留给我如何，当今状元如此勤俭好让大家以此效仿才是。

他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了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很大的宫殿。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抛弃了我，我到了皇上手里，他把玩着我说你好呀，我才知道他看得见我。他盯着我说你是什么妖怪。红烛说我是一个蜡烛。皇上又问你和状元是什么关系。红烛闭口不答。

她就被放在皇上的书桌上，每天看他批阅奏折，她发现皇上的纸墨笔砚都是有灵之物。皇上对她很好，她在那过的很好，甚至比以前还长高了一点。可她还是会想起男孩，她不喜欢男孩，可是，她喜欢女孩，她不知道女孩那么好，男孩为什么抛弃她

  再后来她听见有人汇报状元要大婚了，新的府邸也快建好了。红烛问皇上他的府邸在哪，皇上说你问这个干嘛。她不说话只是问，皇上就告诉了她。她就飞到了他的府邸那，她看到府邸很大，很好看，还有很多来来往往的侍女，伺候着他，和一个陌生的女人。他正和一些人大声谈笑，说着开心的话。于是她挥手把整个府邸全烧了。我看到男孩面色惊恐地躲在角落，他从那以后一直怕除了我以外的火。红烛说，我让火不会烧到他了之后就离开了长安。

  我说原来当年震惊长安的那场大火是你放的呀，红烛说是，后来我去了很多地方，一直到这里，这的住持看得见我，说我有慧根，我也喜欢这，就在这做了一盏长明灯。

  我问那后来怎么样了，红烛说我不知道，他应该在长安很快乐吧，毕竟过上了以前朝思暮想的生活。

  我说可我从北面来，经过那里，听说有个钦差大臣在那抓了个大贪官，而且，那有片新栽的竹林很好看，叶子很嫩，挂着露水的时候，像沾湿了衣服的少女。

  红烛就看着我突然笑的很释然，问我，还有你当年为什么盯我看了那么久

  我趁她不注意吹了一口气熄灭了长明灯，红衣的女孩也消失不见。

  我把红烛揣在怀里，因为我觉得你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