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
2201年,夏日。
巨大的玻璃窗前,联邦政府总统正在眺望着早已变为干枯的橘黄色天空。曾经的天,是湛蓝的,象征着地球母亲的厚重与包容。可是,不断的压榨自然资源,新能源项目的极低效运行,让原本仁慈博爱的地球也陷入了疯狂的橙红色。
整个世界对人类失望了,对智人所构造的文明失望了。
过渡的自然资源砍伐导致全球变暖。冰川融化、沙漠遍地。狂风刮起的沙尘暴让天空变橙,把大海映衬得火红,仿佛灼热的岩浆,正在随时预谋把整个大陆全部吞噬。
人类的生存条件变得越来越少,死神的威胁也越来越近。
“自私的人类,什么时候考虑过长远利益!”总统心中暗骂。
总统身后的办公桌上,有五个佝偻的身影正在窃窃私语。他们都面露绝望,唉声叹气,有一位女士正在用洁白的手帕去擦拭她那早已浑浊的泪珠。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总统问。
离他最近的一个身材高大、沉稳厚重的人说:“没有。科学家正在全力研究新能源。但已经研究了50余年,根本没有任何突破性进展。利益集团的需求很庞大,只能通过不断开采自然资源去满足他们的胃口。”他的语气很镇定,而这种镇定貌似是这动荡年代不太可能存在的东西。
“难道没有希望吗……”总统想要继续追问下去,但刚刚问完便发现自己已经犯下了一个错误:这个时代,比镇定更不可能存在的,就是希望。
“科学家预言,短期之内地球的自然灾害将会达到顶峰,人类没有任何生还希望。现在手头的燃料储备都很难供应一个城市发电,根本没有星际移民的可能性。我们对外宣称的还有希望,完全就是为了安抚住那些早已丧心病狂的暴民。”
“现在能怎么办?”
会议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考虑遗嘱。”
一个声音的响起让所有人的眼中都出现了短暂好奇的眼光。
人类?遗嘱?
他们不约而同地都看向声音的来源——一个脸上垂挂着泪痕,神情很悲愤的老人。他戴着眼镜,这更突显出了他的几副书生气。这是一个来自中国的教授。
“人类自私了一辈子了,这是我们不可能改变的。但是自私的人在死前也想高尚一次。况且,不知道有多少行星上的文明,都走在这条注定会灭亡的道路上而浑然不觉。我们要做的,就是要把所有的能源都集中在一起,转化为引力波,发送到外太空中去。把人类所有的信息,历史,社会架构都分享给未来有可能会得到这些信息的人。让他们吸取我们的教训。”教授坚定的说。
“绝对不行,目前的能源是维持我们地球运转的唯一方式。”
“对,如果把这些能源调集起来,这种大动作不知道要带起多少民变。”
大家开始纷纷议论起来,并不断的用质疑的目光打量这位来自中国的教授。而此时教授的脸上除了以往书生的儒弱,更明显的是一种坚定的、冰冷的愤怒。
他站起来,罕见的怒吼道:“他妈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正常运转。人类死了!没活路了!死前的最后力气都得用来维持生命,我们他妈活得有这么憋屈吗!现在我告诉你,没救了!放弃治疗吧!都什么时候还想着自己活命!”
教授的这番言语让在场的人全部安静下来,但又陷入到了一种就纠结当中。
一方面,求生的本能;另一方面,用遗嘱弥补一点自私的代价,该怎么权衡?
于是,很多目光又集中在了总统身上。总统一直皱着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他先用赞许的目光看了看教授,又用些许激动和颤抖的语气说了一句:
“执行吧。”
几天后,引力波成功的发射到了太空中,在空旷的宇宙,五彩斑斓的行星之间不断回响。
几个月后,地球上最后一个智人仰望着早已看不到星星的天空,发出了一声最后的叹息,他那早就没有力气的身体,终于倒在了龟裂的土地上。
人类灭绝了。
(二)
在几百光年之外,阿尔法星球的造物主突然收到了一些来路不明的引力波。要知道,这种引力波一定预示着某种文明信息的传递,而在黑暗森林法则的统治下,文明与文明之间处于一种信息高度隔绝的状态,使得这种传递变得十分宝贵。造物主立刻命令AI系统“南冥”去派出战舰,截获发出的引力波。
不久,高科技的飞船就满载着人类临死前的遗言,回到了阿尔法星,并以光速把信息传输到了南冥的中央控制系统中。造物主立刻让AI分析这部分数据,但因为信息量过于庞大,这让一直以神速著称的南冥系统也需要加载很长时间。而正在破译的它,先用很机械,没有任何语气语调的话说了一句:“我的主,这貌似是某个文明的全部信息。”
阿尔法星球是一个以AI计算为基础的星球。造物主发现,按照阿尔法星球居民的生活方式,肯定会让星球走向灭亡。因此他开发了南冥系统。这个系统不仅能让文明的繁衍得到高效的保护和促进,还能让技术飞快的突破。更重要的是,它能够控制人的思想,让人具有某种观念和共识。
“底层观念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造物主早就意识到了这个法则。人的意志力不管多强大,它总会被人底层的欲望和观念所干扰,扭曲并消除。所以,与其煽动人的意志,不如改变人的底层欲望,达到一种社会的良性运转。而笃信宇宙丛林法则的造物主,自然会对于技术实力更加看重。也正因如此,阿尔法星人被编程为了一个勇猛善战、意志坚定、头脑灵活的种族。在几次罕见的星际战争中,他们都大获全胜,这也让造物主十分喜悦,因此也就更加笃信自己做的正确选择。
在以实力分高下的阿尔法星上,呈现出一种罕见的阶级社会:人们唯一的追求就是努力打造自己的硬实力,比别人变得更强,爬到社会的最顶端。这种阶级社会形成的同时,随之而生成的自然就是鄙视链效应。高等看不起中等,中等看不起低等。要想让别人看得起,必须要一层一层往上爬,而地位高带来的,就是领袖的权利。在这种社会里,最卑微的人,就是最不上进的人,最没用的人。
然而,造物主的完美自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的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名的寂寞和空虚。“我们追求的真是我们值得追求的吗?”他想。也正因如此,他更需要一点新鲜事物去调剂一下自己的无聊生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担当新鲜事物的角色,就是刚刚从宇宙中截获的人类垂暮之音。
(三)
截获外星文明信息的消息,在阿尔法星的居民中传开了。一方面,秘密总是不胫而走。另一方面,造物主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与其让民众自己去挖黑料,不如主动公开信息。
看来,阿尔法星球的居民们都像造物主一样在渴望着新鲜的东西。因为几乎是一瞬间,阿尔法星的各个报纸头条上都登出了从人类信息中截获的情报。一时间,这成为了各个群里的热门讨论话题,无论是在开会的间歇中、家庭的聚餐中还是在军事演习中,甚至在以严肃著称的学术研讨会上,都弥漫着一种风气——吐槽地球人。
“蹦迪?这不就是一帮人随着音乐跳来跳去,这有什么价值?有时间不如多啃几本量子力学……”
“你先别说那个,我觉得音乐的存在都没有必要。听隔壁老王说,音乐不就是物体震动时发出不同音效的组合吗?这有什么稀奇?我儿子要是整天干这个,我会把他一脚踹到地球上去……”
“电影不就是录像吗?演得那么刻意……”
“电脑游戏……”
“娱乐八卦……”
……
隐居在无何有之乡的造物主根本不在意这些言论。在他看来,这都是民众出发于自己的立场所带来的短视和偏见,不能用作参考意见。
在从地球发来的信息中,他看到了地球人的无知和自私引来的杀身之祸,他看到了短视是如何让一个文明从昌盛走向灭亡。而这一切,都能毫无疑问的给他带来自我优越感——毕竟,阿尔法星的人考虑长远利益,这让他们突破了无数个技术瓶颈。人造生命、幸福探测器、超光速飞行、原子重构,这些技术在阿尔法星科学家孜孜不倦地钻研下,早就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大多数已经普及到了千家万户。
但抛开自我优越的高傲,他还是十分欣喜。因为他终于看到了自己一直都想要的东西——活法。既然竞争带来了无尽的空虚,换一个活法能不能得到满足?地球上的人类除了底层共有的自私(而且也只是大多数人),他们的思考方式和底层观念完全不同,在其中,为什么不能找到一种能够给我们带来幸福的活法呢?
于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突然眼前一亮,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喊:“南冥!”
“主人,我在。”又是南冥那没有任何人情味的嗓音。
“地球离这里多远?”
“距离我们604光年左右,它是绕着太阳飞行的第三个行星”
“它目前的行星状态怎么样?”造物主迫切地问。
“主人,这个回答十分复杂,不是一句话能概括的,我只能说,生态系统遭到的破坏十分严重,已经不适合让任何类型生命定居。”南冥说。
“有复原的可能性吗?”
“有,但是需要耗费庞大的自然资源。”
“多少?”
“我正在计算……”
造物主撇开正在计算的南冥不管,他已经胸有成竹——不管耗费多少资源,都要构建出一个地球的运行模型。把设计好的1:1的人造地球智人(这项技术早已十分发达)投放到修复完好的地球上,让南冥系统对人造人注入不同的观念系统,想办法还原20世纪末期到21世纪初期的人类社会,因为这段时间是人类的多元价值观复杂性到达顶峰的时期。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一点——幸福。既然竞争无法带来幸福,只能换个法子了。用一整个行星做实验,就是为了探索最能让人幸福的活法。也正因如此,在投放到地球的人造人的大脑附近,会注入一种以人造人目前技术水平无法探测出来的“幸福探测器”。而幸福指数较高的人,会被作为重点样本去重点观察……
想到这里,造物主仰望者深远的天空,嘴角微微一窍,心想:为了幸福,我可以不惜一些代价!
正文
(一)
庄周正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的看书,丝毫不理会其他同学的窃窃私语,也没有注意到脚步声渐渐临近。突然,一阵剧痛从自己的后脑勺袭来,他下意识地捂住那里,哀嚎:“啊……”
“你在干什么?”老师攥着一本卷成纸筒的教科书,生气的问。而后者显然是打到庄周后脑勺的“凶器”。
“看书。”
“让你自习不是让你看那些杂七杂八的书的。作业写完了没?”
“写完了。”
这句话让正在一旁埋头苦学的惠施抬起了头,开始注意庄周。
“写完了?”老师惊讶并有些生气的反问。很明显,他并不愿意听到这个回答。
“是的,全写完了。”庄周说。
“写完了再检查一遍!”老师更气急败坏了。
“检查过了,两遍……”庄周有些小委屈的说。
“不许多嘴,赶快学习!”
刚放学,同学们倾巢而出,教室里就剩下慢慢腾腾收拾书包的庄周和惠施。惠施看了看自己好友那被打红的后脑勺,心中发出一声哀叹。庄周倒是毫不在意。很明显,比起老师的打骂,他更在意的是回顾刚刚《人类简史》这一章中的内容和昨天那本《动机与人格》之间的联系。
当他们走到写有“洛阳第一小学”的门牌子下面时,庄周还在想刚刚书中的内容。惠施也终于憋不住了,说:“你说你就不能专心一些?我们现在的每一份努力,都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
“人到底时自私的还是无私的呢?”庄周自言自语道。
“诶,我说,你学的那些东西到底有没有用啊,值得你去这么学吗?”
庄周猛一回头,才注意到惠施刚刚在和自己说话,还好他的反应比较敏捷,及时的把话题调整到了一个频道上:“嘿嘿,我不是因为有用才学的,而是因为喜欢才学的。”
“那你说说,你都学了什么?”惠施说。他死缠烂打的精神可是远近闻名的。
“你不觉得,凡是讲述人性的东西都有联系吗?像这本《人类简史》,其实讲的本质就是人的生物属性过渡到社会属性的过程,从中我们就能看出,现在的人性到底是什么。就比方说,人是需要有意义的生物……”
惠施只能摇摇头,他一次次的尝试都恰巧地证明了,让庄周这种人着眼当下,好好想着考重点初中的事情是徒劳。于是,他不管庄周,径直向前走去。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庄周才能放下口头话题,努力的跟上惠施的脚步。
(二)
“南冥,目前的观测怎么样?”造物主问。
“很好,目前来看,我们聚焦关注的这批小学生中,一两个人非常适合做对照测试,他们分别为人造人10471和人造人20722。自称庄周和惠施。”
“两个人的幸福指数如何?”
“都很不错,主人,相对于其他的小学生来讲,他们两个属于十分精进的类型,只不过方向不一样。他们都在做自己觉得应该或者喜欢做的事情。所以,他们目前的幸福指数是较高的。只不过,庄周目前的幸福指数要比惠施高上1%左右。”南冥十分生动地说。自从了解了人类信息后,造物主把南冥的发音模式改的更加人性化了。
“他们的思维方式、底层观念呢?”
“惠施属于您之前喜欢的类型,他十分精进,立志要出人头地,统领千军万马,是人类所说的‘将才’。庄周却属于我们认为最没有用处的人,他整天执着于地球上的知识,并寻找其中的联系。用他自己的描述来说,这叫做‘规律’。”
南冥的这番话,让造物主陷入了沉思。
“继续观测,并把这两个人设定为为重点的观测对象。”
“是,主人。”
(三)
时光飞逝,转眼间几年的时间过去了。
惠施的努力,让他考上了最好的重点中学。而破天荒的是,庄周竟让和他一起考上了这所学校,这让惠施大跌眼镜。
惠施之所以如此惊讶,是因为庄周总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作业,之后的学习时间大部分都用来看课外书,而。假期时,他不会提前预习,而是帮着自己家里面干零活,大一点了还去摆地摊,卖报纸。而每当惠施讽刺他“不务正业”、“歪门邪道”的时候,他总是笑一笑,继续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惠施和庄周的关系很好,但他最看不惯庄周的,就是他总是神神叨叨的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这让笃信现实主义的他一度讽刺庄周将来要搞邪教,还总是以“规律”来将其镀金。当然,他内心中也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自己和庄周的观念冲突总会让他们的友谊破裂。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天竟然来的如此之快。
这件事情发生在一天上午,老师在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庄周就没有来。而在课间休息时,复习课上内容的惠施听到同学们在窃窃私语,说庄周的母亲带着庄周去见校长了。
一上午没见到庄周的惠施心急如焚,甚至连复习的心情都没有了。还好,在中午放学他走出校门的时候,还是看到了校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
“哈喽。”庄周说。不知为何他本来热情的话语中透漏着一丝拘谨。
“你去那里了?你也不告诉我一声。”惠施责怪道。
“我……我退学了。”庄周说,向来沉默而又坚定的他第一次在说话的时候有些紧张。
“退学了?”这个消息好似晴天霹雳,让惠施的头脑瞬间被清空了。别说复习,就是考试他都忘记了。
“你……你别逗我”他说。
“我没开玩笑,现在学校给我提供的知识都是有限的,散乱的,对未来没有帮助的。很多都执著于表面现象而偏离了本质。就拿数学来说,本身传递的是一种逻辑的辨证方法,但现在的学校教的都是……”
“我不管学校教的是什么,但是它都是有用的,是我们能够上升的唯一途径。”惠施毅然决然地打断了庄周的话。
“没有‘有用’的东西,也没有‘没用’的东西,”庄周说,“这都是别人施加的标签。多研究研究你就会发现,存在既有用。”
“我不管!你学的东西都是不对的,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惠施的语调慢慢变得高了起来,“你不能这样执迷不悟下去了,这样下去你的人生就毁了!”
“就这样吧,”庄周尴尬笑了笑,“没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你不知道!”惠施听见自己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你将来不会好的!”
然后,他大踏步的走了,把庄周冷落在了原地。
庄周望着惠施远去的背影,笑了笑,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惠施,保重。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你才是真正执迷不悟的那个。”
(四)
“主人,有情况。”南冥说。
“什么情况?是庄周和惠施的问题吗?”造物主迫切的问。
“是的,主人,庄周放弃了上中学,也就是一种地球上的中等教育深造机构,这种机构在地球人的心中是一种举足轻重的地位,一旦被迫离开,幸福指数就会大幅度降低。奇怪的是,这种现象并没有在庄周身上出现。”
“好的,继续观察。”造物主说。他现在越来越对庄周这个孩子感兴趣了。
(五)
惠施不愧是学霸,虽然庄周的离去让他受到的打击不小,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影响自己的状态,反而化悲愤为动力。这种心态让他一路上披荆斩棘,考上了重点高中,985、211大学。但是他是永远都不会满足的人,毕竟地位的升高不仅伴随着能力和品质的升高,更重要的是能够有俯视其他人所带来的快感。别人总是觉得他很累,但是他自己不这么觉得。他认为,当个学霸很舒服,只要保证学习的习惯。
所以,他考上了公务员,当了优秀干部。而他的这种上进精神也让许多人所钦佩,所以,也一路升迁的很快。虽然他在德行上、领导能力上都有所欠缺,但最重要的是学习态度。不久,他就当上了市长,接下来是省委书记、省长、部长……在别人看来势比登天的升迁,在他看来就像工厂的流水线一样——通往下一个组装地点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最后,他终于当上了国家主席。
这一天,他正在组织国家各部门重要负责人进行一次关于建立农村小学的会议,现在最紧张的是经费问题。现在大多数人的钱都用来投资炒股了,所以几次募捐的效果并不是非常理想。再加上全国需要投资建设高铁等项目,不管是个人还是集体,很少会有人有多余的经费去做这种好心事。
开了一天的会议,还是没有拿出任何有效的解决方案,这让惠施十分的焦灼。但是这中心情并不会影响他目前要办的私事——他要去见见庄周。
自从那一次分别,他和庄周似乎保持着一种天然的默契,谁也不去联系谁了,大有“至老死不相往来”的感觉。两人唯一一次的通信,还是庄周在搬家前给惠施发的一条短信。上面说他搬到了“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当时惠施甚至都没有回信,因为他知道,庄周一点都没有改变。
但这次他罕见的知道了庄周的住处。这还是他在和机关楼门口的保安闲聊的时候告诉他的:
“我们家对门有一个怪人,整天足不出户,神神叨叨,他说的话不切实际,毫无边际,我觉得就是天上的银河也达不到他的标准。”
他一打听,果然就是庄周本人。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冲淡了之前的观念冲突,于是,他把“会见庄周”提上了日程。
进了单元门,上了楼,他发现庄周的房间开着门。他并不是想要无礼,只是想看看这位曾经的老朋友在没人的时候都干嘛。于是,他径直地走进了屋中。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发霉的味道。他马上就确定了味道的来源:两大书架的书,全部都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一起。但有些书籍貌似很久都没有看过了,再加上潮湿的天气,发霉并不是偶然。
在狭窄的房间中,除了单人床和书架,最引人注意的就是一张大书桌。上面全是书和笔记,而在这两者所构成的错综复杂的“迷宫”之间,惠施看到了正在专心致志看书的庄周。
庄周一抬头,看见了久违的惠施,笑了笑,说:“我的造化可以啊,能把国家主席盼到这里来。”
惠施也笑了笑:“你还可以嘛,混的可比我想象的要好。”
“对了,关于经费的问题,我最近凑了一个亿,大概明天给你打过去。”庄周风轻云淡的说着,继续看他的书。
惠施愣住了。一方面,话题调转太快,让他跟不上思路;另一方面,“经费”二字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经费?什么经费?不可能是修缮小学的经费吧?他立即排除了这个想法。
庄周看到了惠施疑惑的神情,笑着说:“当然是扶持农村小学的经费。现在国家有几大政策,第一是修缮高铁,第二是扶植被国际贸易站所拖垮的小型私企。这两项需要大量的资金。而根据我计算,你已经没有资金去修缮学校了。所以你首先会顾及前两项,至于扶贫的政策只能先放一放。让一个国家的富人维持富有和让国家整体的效率变高,总会比让一些穷人接受义务教育更重要,这是你作为国家元首所必须需要的取舍。”
惠施听了庄周的话,感到一阵头皮发凉,他迟疑地说:“你不会……装了窃听器吧。”
庄周听了这句话,笑了一笑,说:“想哪里去了。这都是从新闻,报纸中推断出来的。修学校是个扶贫的好事情,你们作为政府的肯定会多说说。这些信息,只要结合到一起,一推理就能看出来。”
惠施原地震惊了一会,突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问:“你哪里来的一个亿?你做什么工作?你没文凭你能做什么?”很明显,他已经惊诧到无所顾及自己的表达方式了。
当然,庄子对此毫不在意,说:“炒股呗。从我妈那里借来的几个子儿,翻了几番,现在大概有几个亿左右。中国现在的行业发展最快的就是烟酒和一些新兴的互联网企业,所以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规律,把握时机,伸手捞钱。”
惠施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根本无法跟上庄周的思路,十几年的分离让他的这位好朋友完全变了模样。但是他并不敬佩庄周,反而在内心中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厌恶。作为主席,他的身份定位自然是经营者,维护者,完善者,他的目标自然是追求双赢。而庄周的角色让他根本看不到自己和对方的相似点。他最讨厌那种大肆从股市中捞钱的人。股市是一个零和博弈,庄周捞了一个多亿,就代表对方有一个多亿的损失。这种不道德的行为是他干不出来的。
因此,他沉默了好久,说:
“你捞了几个亿,别人就得赔几个亿,你对社会又有什么用?”
庄周笑了笑,说:“我不早和你说了吗,有用和无用只是一把尺子,并不是评判事物的本质标准。”
(六)
“主人,我发现了新的情况。”
“什么情况?”造物主问,“是庄周的幸福指数增加了吗?”
“不仅是,”南冥说,它的嗓音已经完全不同。造物主太寂寞了,他唯一的乐子就是不断的调试南冥的声音。而从地球发来的信息中,曾经有个当红明星林志玲的声音最好听。于是,造物主毅然决然的决定,把南冥的声音改为了林志玲的嗓音,“是惠施和庄周相遇了,他们之间正在进行一场辩论。我认为辩论的过程中能有更多的信息让我们了解两人。”
“好的,请把视角调换到惠施的视网膜中。”造物主说。
“没问题。”南冥说。
(七)
地球上正在辩论的两个人还不知道自己目前的谈话被监视了。而其中之一正在执着于争辩当中:
“无论如何,你这种活法都属于自私的活法,会影响到别人。”惠施继续反驳。
“首先,从股市中捞钱本身没有错。这些钱平均分到全国人民的手里连一块钱都不到,所以算不上破坏。其次,你怎么知道我对社会没有用呢。我在运用规律的过程中,扶植了多少小型私企?还有,就是客观规律的存在,让你们能够做成事,能让你有今天,你怎么能说我没有用呢?”庄周反问道。
“客观规律是什么?”惠施问道。刚问出口的他突然发现,自己和庄周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他一直在念叨这个词,但自己根本不予理睬。
“客观规律就是这个世界的运作法则,世界存在他就存在,是你不管怎么骂娘都不会消失的东西。大多数人或者都得靠着点什么,你靠着的就是‘有用’,而我靠着的就是客观规律。你靠的东西早晚会消失,因为人总有老了没用的那一天。我靠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消失,除非地球消失了。”庄周说。他辩论的过程中一直都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就事论事。
“嗯,有点意思”造物主说,“那么这个客观规律到底怎么用呢”
“我不想听那些玄乎其玄的东西,我只是想要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实实在在的价值?”惠施仍然死缠烂打。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一点都没有变。
“唉,”庄周又无奈又好笑,只能解释说,“你这个国家主席虽然很有用,但一旦职责履行不到位,黎民百姓就会怨声载道,说你这个人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这个时候,你觉得你的‘有用’是让你更好了,还是让你更坏了?”
惠施愣住了,当然,同样愣住的还有远在几百光年之外的造物主。
“你为什么老是要求一件事情要有用呢?这件事情招你惹你了?我没用的时候,也没怎么妨碍谁,整天坐在这里无所事事,为什么就不行呢?你好好想想,你做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呢?”庄周说的话就像机关枪一样,十分犀利。
惠施愣住了,面对庄周的灵魂拷问,他一时无从做答,只能顺势不做声,听着庄周往下说。
“我们看小虫子的时候,发现他们的寿命比我们短很多,有些都活不过一天,”庄周说,“那你想想,上面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智慧生物,看我们也像看小虫子一样呢?我们拿小虫子做实验,上面的人会不会正在拿我们做实验呢?如果我们本身就是一场实验,那么你的行为很有用,又有什么意义呢?”
造物主刚刚在房间里面边踱步边听庄周说话,听到“做实验”二字,“吧唧”一声,与其说被绊了一跤,不如说干脆是被吓趴下的。他惊恐的大喊:“南冥,能不能把庄周的观念清除?”
南冥用林志玲那温柔而妩媚的嗓音说到:“不需要,主人,庄周在此只是类比,他并不是当真了。况且,他的观念系统太过复杂和奇异,和阿尔法星球的人完全不同,因此要读取他的观念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更别提改变了。如果冒然行动,系统的能源过度的集中在庄周身上,阿尔法星球的生活管理系统就会陷入停滞,成本太高。”
造物主微微松了一口气,继续听着庄周的论述。
(八)
惠施被“石化”在了原地,像木雕泥塑一样,大脑却在飞速的运转。为什么我对“有用”要求这么高?庄周的话到底什么意思?难道真有比我们更高级的生物?如果是这样,我做一个国家主席又有什么意义?他在不断的自我质疑。确实,很多时候自己的底层观念都是在感性层面存在,往往接受不住理性的拷问。
庄周看到了老朋友像木头人一样的盯着自己,感觉很好笑,又觉得继续刺激他一下,他就能“上道”了。于是他故意放慢了一些语速,说:“你喜欢当国家主席吗?”
惠施刚刚回过神来,不过这个问题他已经有胸有成竹的答案了:
“我肯定喜欢。”
“你喜欢的是国家主席这种‘有用’的感觉,还是你喜欢国家主席本身?”
“……”
惠施又陷入了沉思。
庄周看了看惠施,又说:“世界上那么多人羡慕你,可惜我不这样羡慕。成为了你,就代表有名望、贡献,但是你永远无法到达绝对的幸福。”
“哎呦我去,”造物主说,一向斯文的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这次监听可是真的监听对了。”
“你有三点最苦。第一,你真的愿意做国家主席吗?第二,你真的能无时无刻做好国家的领导人吗?第三,你不怕别人指责你做不好事情吗?”庄周继续追问,而惠施继续陷入自我质疑,现在他的两个大眼睛瞪得像乒乓球一样大,一直在瞪着庄周,把庄周看的直发毛。
我是为了什么?我不过是为了能够管理更多的人,爬到更高的位置,获得更多的成就感,仅此而已。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惠施有些不敢往下想。
所谓人生都是为了幸福。现在,一个想要研究规律的人正在研究规律,这不就是一直以来我想要追求的幸福吗?想到这里,一向富有严谨思维的惠施突然发现,他从来没有用自己的严谨思维质疑过自己。
庄周被看的实在不自在,只得继续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正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我不追求做好自己,不追求功名利禄,更不追求流芳百世。不是因为我看开了,不是因为我没能力,而是因为我看不上。”
“看不上”三字说的十分轻柔,但在惠施这里就像是被打了当头一棒。而远在天边的造物主的感觉,和当下的惠施也差不多。
一直以来,“有用”便是阿尔法星的主要价值观,我相当于培养出了一整个社会的惠施。我们行政效率高,武力资源强盛,脱颖于其他的文明之上。为什么我们就得不到幸福?原来,真正的幸福不是追求有多少用,而是不追求有用,追求自由,追求规律,追求庄周的境界。造物主啊造物主,你怎么之前如此执迷不悟啊……
“够了,”造物主坚定地说,“南冥,你按照我说的办……”
惠施终于想透了,一直以来他真正渴求的实际上是庄周的生活,而自己却完全背道而驰。在惊讶之余,他说:“你代替我治理国家吧,你肯定能比我厉害。”
“嘿嘿,”庄周嫣然一笑,说:“我没有用天下的地方,我更在乎规律,你走吧……”
说着,庄周眼前一道白光……
(九)
空荡的房间中,除了一摞杂乱无章的书和笔记,还有一个人呆呆伫立在书桌前。
“庄周?”惠施惊讶了,与其说他之前是因为庄周说的话惊讶,不如说他现在是为庄周突然消失而感到更惊讶。
“这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同样一脸懵的,还有突然被传送到阿尔法星球的庄周。他面前,是一位长着长胡子的老者。老者笑了笑,可惜他的胡子太长,庄周一点都看不见。
“你谁啊?”庄周在惊讶之后,十分好奇的问。
“我是阿尔法星球的造物主。我的实际名字不重要,是你的思想才重要。”说着,老者把从地球灭亡,到重塑地球,再到监视庄周和惠施的谈话这些事情全部一五一十告诉了庄周。原本他以为,庄周会惊讶,甚至崩溃。但出乎意料的是,庄周显得很平静。
“原来你就是一直在拿我们做实验的那个人,”庄周说,“真没想到人和虫子还有平等交流的机会。”
“你的观念我们根本无法理解,而且我们无法重塑你的观念,就连人工智能都无法做到。因为你的观念太奇特了,完全和我们的不一样。”
“嗯。”庄周答应道,他很可能是发现自己是别人“养殖的宠物”后,还显示出如此平静的唯一一个人。
“我想要问你几个问题。”
“问吧。”
“像惠施这样,追求功名的人,能达到你的境界吗?”
“能,皇帝也能当圣人,靠的就是他有没有觉悟。”
“该怎么达到呢?”
“第一步,不受别人影响,找到自我。第二步,完善自我,做出真正的成果。第三步,以规律为自我,两者合二为一。”
“好的,谢谢。”
和造物主的对话确实不一样,言简意赅,平铺直叙,没有任何废话。庄周和造物主都不是一点废话都不会说的人,但是两人都把这场谈话十分严肃对待,所以自然会收敛很多。
在造物主回答“谢谢”之后,两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
打破寂静的还是造物主:
“你能在我们阿尔法星留用吗。”
“不能。”
“为什么?”
“我看不上。”
“你走吧。”
“谢谢。”
庄周站了起来,刚要走,造物主却叫住了他,说:
“规律是不是也能保一方平安?”
“对。”
“你能否借我用一下你的笔记?”
“干什么?”
“不值一提。”
(十)
100年后。
阿尔法星球刚刚完成了时空穿越的技术实验。
为了追求幸福,造物主让每个人都去寻找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并真正的做出成果。而很多人真的很喜欢研究技术。感情上的“喜欢”肯定要比理性上的“应该”带来的动力更足。因此,阿尔法星的技术进展比以前要快上很多。
刚刚测试过时空穿越的造物主,顷刻间换上一身道袍,手里执着洁白的浮沉,俨然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摸样。他怀着十分欣喜的心情,叫了一声:
“南冥!”
“主人,我在。”还是南冥那林志玲的标准嗓音。
“把时间导向瞄准到地球古中国的战国时期宋国,时间是地球纪元公元前349年,地点在莲花乡池水沟子。”造物主满怀激动的说。
“时间导向设定完毕。”南冥说。
“请把庄周的笔记用当时的装订规格和语言翻译出来。”
“已翻译完毕。”南冥说。顿时,薄薄的一本笔记变为了一大包袱竹简。造物主苦笑一声,艰难的把包袱背在身上。顿时,他的后背明显得驼了下去。
“主人,我可以另派一个人去。”南冥说。
“不用,这必须是我。”造物主满怀信心的说。说完,他走向了时空穿越的传送门。
战国时期,宋国。
庄周一直是一个怀才不遇的忧郁书生,没有任何人倾慕他、赞赏他。这让他整天只能逃避自我,表面上说自己很逍遥,实际上却经常在无人之际黯然神伤。这一天,他在门口的河边钓鱼,并借着这段时间继续怀疑自己。
忽然,他用余光瞥到了一位道长,这位道长十分的滑稽,背着一个很大很大的包袱,这让他佝偻着后背,艰难的蹒跚而行。庄周虽然一直渴求别人的关注,但是对别人的不屑早已习以为常。他本能地告诉自己这位老者不是冲自己来的,但是却不能忽视老者不断打量自己的目光。
“你叫庄周吗?”老者说,奇怪的是,背着沉重包袱的他一点都不气喘,这在他这个年龄段的人看来有些不可能。
“是的。”庄周谨慎的说。
“这是给你的。”老者说,把一大包的竹简“咚”的一声放在了地上,“这套书好好看着,能让你把现状看开点,没准可以给你谋得一官半职。更重要的是,它能让你真正的逍遥。”
“我已经逍遥了。”庄周说,虽然他的心很虚。
“不,你没有。”老者说。他继续步履蹒跚的离开庄周,向远方走去,“学成之后,记得把这套书多给别人传播传播。真正的幸福不是一味的满足私欲,而是与规律合二为一。好好学学,没准能拯救世界呢。”
庄周被这几句话说的摸不着头脑。惊诧之余,又感觉这位老者之言值得深思。
“道长,您贵姓?”他前进一步,恭敬地说。
老者摆摆手,说:“不值一提。”
庄周翻开了书,看到第一卷上面写着:逍遥游第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庄周又一抬头,发现老者早已消失不见。
回到阿尔法星的造物主,心情愉悦的询问南冥:
“太阳系的第三颗行星叫什么?”
“叫地球。”
“它现在是什么颜色?”
“湛蓝湛蓝的,很美丽呢。”
“是啊,它很美。”造物主笑着说,“庄周的笔记还在吗?”
“从来没有什么庄周的笔记。”
“阿尔法星人还在追求强大吗?”
“嗯……是的,还在追求强大。”南冥迟疑了一下,继续说。
“我们应该追求强大吗?”
“我不知道。”南冥有些窘迫的说,毕竟对一个人工智能来讲,不知道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老人被南冥逗得哈哈大笑,边笑边说:“看来,我们得向现在的地球学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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