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是姥姥姥爷第三个孩子,第二个女儿,老大大舅小时候一场大病后,心智被凝固在生病时的年纪,直到去世。
老二大姨,在饥饿年代早早自己把自己嫁出去了,据三姨跟我说的,那时候姥爷为着一大家子温饱,闯关东去了,姥姥自己带着五个孩子守在家里,大舅不管多大都是个孩子,大姨刚成人,妈只能算半大孩子,三姨和小舅是实打实小孩儿,大姨嫌一大家子人拖累她,所以就自作主张把自己嫁了,半大孩子的妈承担起家里老大的担子,和姥姥一起支撑一家人的生活。
也是据三姨说,妈年轻时话不多,特别能干活,因为这些,妈是姥姥姥爷最喜欢的孩子,三姨是最被疼爱的那个。
姥爷从东北回家后,凭着一门手艺,家里生活条件极速改善,妈是她们那拨小伙伴里穿的最好的,她曾经说自己有件衣服,村儿里小伙伴结婚时几乎都借穿过,她也是唯一一个夏天有凉鞋穿的姑娘。
妈结婚时姥姥姥爷给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那个年代,所谓丰厚就是一整套梧桐木家具,小舅亲手打的,和摞在炕头快顶到天棚的新被褥。
我眼里的丰厚还有一层意思,那套家具没用一枚钉子,是用传统榫卯工艺打的,放到今天看起来有一种特别古朴味儿,我跟妈说了,那套家具得给我留着,我要。那摞被褥,我们家用大半辈子都没用完,我和弟结婚时,妈各给了我们一套,那样的艳而古朴的被面褥子面,现在多少钱都买不到了。
为着这嫁妆,大姨怨了姥姥姥爷很多年,大姨自己嫁自己的时候,姥爷不在家,一大家子饭都吃不上,上哪儿弄嫁妆给她。
妈特别孝顺,记得年节回娘家,她总要收拾好几个提兜,每个都撑的鼓鼓的,走之前还要一遍遍再查看,查看提兜们,四处寻摸家里,生怕落下什么该带的东西。
写到这里我灵光闪现,姥姥姥爷给我那么多我已经无法偿还的疼爱,根本就不是我自己天生人见人爱,姥姥姥爷瞅我对眼儿得来的,谁能说没有妈的因素呢?
妈和爸结婚不算太顺利,还是听我三姨说,妈和爸相完亲后,爸因为接爷爷班没成的事儿,离家出门闯世界去了,一去几年没音信,妈很忐忑,一遍遍问姥姥,不会不行了吧?不会不要我了吧?爸年轻时可是村里数得着的美男子。
所以妈27岁时和爸结婚,在他们那个年代,是特别晚的。
妈的确很能干,爸在镇上供销社上班,家里农活大部分都要她自己做,爸也给了妈极大的尊重,家里的收入爸不管,全交给妈自己把持,所以妈是个有极大自主权的妻子,这在村里并不多见。爸上班的缘故,妈婚后生活也算优裕,碰见盖新房这样的大事,姥姥姥爷还会帮衬一些。
结了婚生下我,妈奶水不足,那时还没开始生产承包制,村里人都集体劳动挣公分,不足月妈就把我送到姥姥家,我是在姥姥家长大的,直到上小学前一年,才回自己家。
小时候住姥姥家,幼儿期对爸和妈几乎没什么印象,那时妈偶尔接我回自己家住几天,我是很抵触的,每回估摸着妈要走了,三姨就把我藏邻居家草垛后头,妈喊几嗓子喊不着也就不管了。
回次妈家,早晨醒了,睁开眼盯着墙围糊的花纸看,躺着不敢动,直到确认自己睡在谁家的坑头儿,那时各家炕上墙围和天棚糊着图案一样的花纸,颜色不一样,姥姥家的是黄色,妈家是淡绿色。
长大后慢慢知道,那种缺失的安全感是心里一个怎么样都补不好的洞,直到现在,对人对事,我老是有一种莫名怯懦,从来不敢理直气壮,即使姥姥一家子人再多的疼爱也不行。
姥姥家那时有七八口人,就我一个小孩儿,都特别疼爱我,小时候的我很有些“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感觉。等到学龄前一年回自己家,我就从一个被一群人宝贝着的小孩儿,变成一个多余的小孩儿了。
在妈心里,我和弟我们俩的区别,不是量的问题,是质的。弟是亲生的,我像捡来的,这话是三姨每回为我抱不平说的。
小时候有一回妈回娘家住下没走,我们好几个人头朝外挤在大炕睡觉,可能做梦不老实,我呱唧掉炕底下了,妈嗖地爬起来叫着弟小名,一看是我又倒头睡下,三姨把我拉上炕,我记得三姨掉泪了,那个画面太鲜明清晰,可能到现在也在暗暗影响我。
我想我刻在骨子里的自卑,很大一块根源是老感觉自己是被嫌弃的,被抛弃的。
按照对立统一原则说法,在妈偏心弟弟这件事儿上,不好的另一面是叫我面对不公平时,超脱了一些。对人类来说,从来就不会有绝对公平,从古至今,至未来,相对于淹没在历史尘埃里的那些大人物遭受到的大不公,我一个蝼蚁小民,哪儿来的底气要求公平,从来就没有必须必的公平,我又有什么好纠结痴怨的。
妈脾气特别爆,怎么个特别法,举个例子,她干什么活儿用什么东西,要是第一眼没撒嘛到,立刻就是平地起炸雷,谁在眼前谁就得挨一顿爆呲,包括我爸。
记得有一回,我们一起在村里水塘那儿洗衣服,中间她让我回家拿肥皂还是洗衣粉的,我拿反了,她开嗓就骂,声音响雷一样滚过水塘,围水塘一圈热热闹闹洗衣服的大人孩子瞬间集体静默,没错,就有这么大威力。
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当时站在那儿,恨不能地球在那一刻跟我一样一下子就没有任何知觉的绝望。
记忆里妈很少温情地对我,非常不符合书上呈现的那种教科书式的母爱,但非常符合那种没有文化、感情粗糙式的母爱。
长大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妈耿耿于怀,觉得她不仅没有给予我、反而破坏了我生命中本该有的一些美好,她那种简单粗暴缺乏温柔慈爱的养育方式,在我人格养成过程中有绝对暗黑影响,比如我对所有人老怀着一份小心翼翼,生怕给别人添麻烦,生怕不招人待见。
最让我不能接受的,就像怪圈效应,我居然传承了妈的暴脾气,以致对外人小心翼翼,几乎所有乍接触我的人都说我特好脾气,不知道什么叫发火的样子,而对家里人,几乎就是我妈的翻版。
虽然随着越来越认识到这一点,越来越能控制自己,我还是为自己对老公、闺女那些年的暴虐无比愧疚。
特别对闺女。因为我自己怕妈,怕她一点就着一着就山呼海啸的火爆,那种怕藏在每个细胞里,所以每回吼完闺女总免不了心疼心虚,想她心里该有多遭罪多难受,和那时我一样。
其实很早以前我就对妈的脾气、自己遗传也好潜移默化也好随了妈的脾气这一点很有觉察,还跟同学说过自己以后坚决不会要小孩儿,就因为这种暴脾气,怕自己会暴脾气对孩子,怕孩子也随了这暴脾气。
怎么就不长记性呢,我还是生了闺女,还是暴脾气对过她,然后随着她一天天长大,悲催地发现她脾气也不咋地。
这叫因果呢还是轮回呢。要不说一个母亲的素质直接影响一个家庭,社会,乃至全人类的素质,我们老家也有句老话:一个好女人管三辈。
我一直觉得妈对我没什么感情,至少我和她之间没有那种通俗意义上的亲密的母女感情,她对什么都是冷淡的,对俗世礼节的过度遵循让她心里缺少女人的温情,更不用说柔情了,缺很多很多,她几乎用俗世条条框框来规范自己的所有行为,鲜少用感情,以前,对她有好多的抱怨和委屈,如果有人告诉我,我不是她亲生的我会毫不奇怪和惊讶。
后来年纪渐长,慢慢明白,那些是妈自己都打破不了的局限,不光是她自己的原因,生长背景,受教育水平,她眼里看到的世界,统统参与了她的局限。
其实除了暴脾气,妈对我也有好的影响,比如吃苦耐劳,比如与人为善。
妈的暴脾气也没有让我对她一直唯唯诺诺,大部分时候,我们家气氛,大人小孩关系,其实蛮平等的,记得有回爸妈我们仨一起干什么活,我不知上来哪门子邪劲,一个劲儿追问妈和爸当年是怎么见面的,怎么结婚的,甚至具体到细节。
姥姥村儿和我们村儿隔着一条河,有宽宽的河滩,来去只能步行,我就问他俩怎么过得河滩,是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一前一后、不言不语。妈和爸也只是笑,不恼不烦。
爸第一次生病,我已经毕业,医院里工作的便利,让妈除了担心,并没有额外操劳,爸做完手术当天她就回家忙地里农活了,术后陪护,到后来半年的化疗,从医疗费到陪护都是我自己承担,弟弟那时大学还没毕业。
后来爸09年第二次生病,去北京做手术,妈也都同样。好像看不出她对爸有多深厚的感情,我一度为这个对她失望过,觉得她缺少温情,过于冷漠,但现在多少理解她了,生活本来就冷硬麻木,唯有以同样回击,才能活得不那么辛苦。
有次给爸烧七,妈说衣服要烧透,妈说把贡品倒进灰烬里,妈说记得掰一块馒头一起放,抬头看她,不知什么时候起,她泪水满面。
我以为爸去了,妈不会有多悲痛,我以为妈是个缺少柔情的人,我错了。某个生活细节让她想起爸的时候,她心里会不会有很大很多的慌泛起,感觉到难以支撑?那肯定是暂时的,她被我抱怨的冷硬麻木,也许是对的,唯有那样,才能抵挡无数人生无常。
妈做饭极好吃,会做很多花样,但爸去世后,她就不怎么在做饭上花心思了,我也是有天突然意识到的。然后想,爸在妈心里,原来被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我和弟都不能比,我和弟都没有那样的待遇,以前时常吃妈做的那些各式饭菜,妈现在几乎都不怎么做了,以前吃,原来都是跟着爸沾光呢。
爸去世后,妈只在冬天供暖后才肯来我家,住到过年回家,年年如此,老家的小院到底绊住她,她不想跟我一直住在城里。其实每回一进街门,看见满院葱郁,已经爬上架的扁豆黄瓜,我瞬间释然,妈要是不想回,就不回吧,老家这样的环境,有她熟悉的邻居,是她习惯了的地方,要比住我家舒心很多,非勉强妈跟我住,就有些过分了。
现在,隔俩周回老家看她一次,给她一点钱,她也花不了多少,给她买好吃的,她也吃不了多少。每回提前打电话要咸菜要馒头,让她知道我们很需要她,离不开她。
妈也是快七十的老人了,时间都去哪儿了?混沌日子里,偶然清醒一回保准惊了自己,人生啊生活啊岁月啊都是大到模糊的命题,具体到我,我也不知道压在心里的万年寒冰,什么时候已经悄然融化,父母子女一场,情深不过如此,活到40岁,疙瘩突然就解开了,想起她,心里有块地方软而温热,老想要抱抱她的感觉。
今年查体,妈除了血压高,血脂也高了,在我家住时,我鼓动她晚饭后下去遛圈儿,她同意我就和她一起,她走的慢,我就不停变换动作配合她的速度,一二一,一二一,踏步走,踢步走,正步走,心里给自己喊着口号,1,2,3,4,要,降,血,脂⋯⋯有时走着走着自己就先矫情起来,身边这个和我一起走着的老人,就是我妈,她生我养我,现在她老了。
现在她老了,我陪着她。
爸走后,我和妈好像越来越亲近,以前疏远到啥程度?要是下班回家看她在那儿看电视还没做饭,我脸咣当就拉成长白山,钻厨房噼里啪啦自己忙活,现在不了,我会撒娇了,妈~~快做饭吧饿死我了上班累死了。
妈也会关心我了,有次胃疼,那种疼像突然被打翻的颜料,张皇失措无法收拾。我趴床上起不来,她居然给我熬了红糖姜水端到床边,我没抬头说放那儿吧待会儿喝,她出去,我端起碗咕咚咕咚大口喝完,眼泪滚滚而下。
生命中那些美好着的,疼痛着的,身在其中时大概无从知觉,唯有旁观或者回望,才能深切地体会到个中滋味。
现在我会打趣她,我说你看妈,这么多年你各种偏向你儿子,你和爸沾他什么光了?还不是得指望你闺女。妈会很认真地说,你弟弟生的孩子可是姓代(我们家姓)呢。我说你姓李,人孩子姓不姓代跟你有什么关系?她说,等将来我也老了(我们那儿管去世叫老了),得指着你弟和你弟的孩子回老家给我和你爸上坟烧纸钱。我说你快拉倒吧,等到时候人不回来,你和我爸还能爬出来把人往回揪?妈就光笑,不说了。
弟结婚后,升级婆婆的妈不出意外地对弟媳各种挑剔,每回我都坚定地站队弟媳,心里话,老太太你可有点儿数吧,唠叨多了整出一堆矛盾,吃亏的还不是你儿子、你自己。
妈在娘家是被父母看重的女儿,结婚后是被丈夫尊重的妻子,被儿女孝顺着的母亲,我觉得妈这辈子算是极有福的,除了爸早早去世这一对一个女人来说失去左臂右膀一样的缺憾。
我不觉得追究挖掘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意义,就算是因,那也是个已经无法改变的因,挖掘一个无法改变的因,除了重新痛一遍,有什么意义?原生家庭概念只对即将组建家庭的人有意义:我们得努力为孩子创建一个尽量好的、有积极影响的原生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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