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找我（21）鹅02

01

        从湖区往南赶，由西城门纵贯城门街，穿过和平路，进入对面的丁字巷，一路上只见省报《安江晚报》的驻地记者匆匆地跑;季青迎头而来，帮俞生把摩托引到巷中自家店前停下，一边交代情况，一边领二人穿过巷子，插入建设南路。雪光中，菜市口人潮涌动，亮如白昼。

        19点半，菜市口一家干果店门前，俞生见到了谷满满的父亲谷升雨。他看起来三十出头，一身老式的土黄色棉袄，瑟缩着比划，含糊不清地说话。原来他是聋哑人，住在菜市口东边的九子庙。傍晚带儿子来菜市场，本想买点余货过个小年，不料儿子不见了。干果店老板曾在吃饭时用余光瞥见一个红衣女子抱着满满跑了出去，茫茫雪中看不清去处。现在从邻近的个州小学北至出城的织锦中路，南至南门转盘、个州一中甚至绣屏山大道，都被警方设了路卡;老城区中心丁字巷更是接近戒严，西边来的《个州日报》记者都被挡在路障外边。

      “我认识她，她确实是《个州日报》的记者——”巷子那头的和平路口，肖子云和设卡民警交涉了几句，领着觉昭一路小跑过来。季青警惕地走上前:“《安江晚报》的人已经来了。”

        觉昭的脸跑得红扑扑，喘着气小声问道:“那我能不能采访一下你们……”

        俞生和姚杭也围上来，姚杭问:“你就是那个'小俞儿'？”

        “我叫陈觉昭。”觉昭红着脸转向俞生说:“这次是我出外勤。俞双姐避嫌，负责后续的报道。”

        蒙锐从个州小学的卡点方向走过来说:“我们已经在警务平台上发布了寻人启事，刚刚也上报了儿童失踪公示平台，过一下子你手机上的地图app也会收到信息，你们把这些先发出来，请大家配合我们，这件事很重要。”

        觉昭点点头，子云说:“受害人的爸爸如果有什么补充的情况，我再转达给你。”

        “我，你们办案的过程我可以采访吗？”

        俞生笑了一下说:“不行。但是嫌疑人的画像、相关的监控内容，我们发布之后，还请你们帮忙扩散一下。”

        五人说完，带着谷升雨转身扑进菜市场。觉昭呵了呵手、搓搓脸，四处张望了一番，跟在谷升雨身后摸了进去。

        菜市场里一片狼藉，摊贩收工了大半，连灯都只留了几盏——本来冬天菜市场关门得早，可是临近小年，又逢雪天，今天的营业时间延长到晚上七点半。

        值班室的工作人员亲自出来请警察进屋看监控录像。子云小声说了句“跟上”，觉昭赶忙跟上他们一起进去。监控录像显示，18时57分，谷升雨牵着满满，从后门走进菜市场，在空荡荡的摊位间转悠，满满捂着额头，像是在哭。两分钟后，一个穿红羽绒服的女人从后门处走来，远远地跟着父子俩。19时10分，趁谷升雨一转背，红衣女子一个箭步上前，夹起满满，从正门飞奔了出去。与此同时，市场门口的监控捕捉到了她跑出来的身影，只见她扛着孩子踏上门前的建设南路，消失在雪花中。

        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脸部不是很清晰，鼻子以下被口罩挡住，只能辨认出偏黄的皮肤、细长的眉毛、圆圆的眼睛。凭借口罩突起的形状，俞生的大脑补上了她嘴唇和下巴的形状，他向管理员借了张单据，在空白处把脑海里的想像画了下来。

        菜市口半个月前刚闹过贼，建设南路的监控探头翻新了。家家户户也都提高了防范意识，商家们都安上了监控设备。此事一出，所有探头的监控录像中竟然都没有女子和满满的踪迹。

        人到哪里去了？就在这时，杜仲气喘吁吁地从后门跑进菜市场，对众人说:“菜市场大楼侧边树窝里有一个拉货的电梯口，可以通到四层楼顶上，从一个大走廊往后面一通，有一个楼梯间，可以直接从后门下来!”管理员听了一拍脑袋:“我以为我锁上了呐!”

        众人冲向菜市场后门，只见门外一条直路，两边是商住房和小区，远远的露出九子庙塑料泡沫似的顶儿。路尽头是东城门，对面是大学城。虽然自知可能性不大，蒙锐还是交代子云跟杜仲:“去对面的大学城踩点，联系上所有路口的交警，拿到监控。”

        觉昭问蒙锐:“我可以去吗？”

        那谷升雨也哇啦哇啦的嚷着要去，蒙锐就让觉昭留下，让他们三人先走。待三人走远了，蒙锐和俞生才往后门边一拐，走进半掩卷闸门的“鹅太太”店中。季青、觉昭和姚杭等在门外，不一会儿，只见两位女店员笑眯眯地将二位警官送出来了。

        “没见过这么热心的店家!”俞生说着，扬扬手上的U盘，“给了我们今天全天的监控。”

02

        20点10分，回到局里，俞生把谷升雨请到画室休息，正准备打开两段监控画出女子像貌，谷升雨却突然呜咽一声，双膝跪到地上。

      “别这样——”俞生忙把他扶起来，见他的表情，比起其他家长丢失孩子后的焦急，更多了几分愧疚、不安的神色。他心里感到蹊跷，便让子云和觉昭做见证，用手语细细问他。

        谷升雨会打一点点手语，也认得字，凑和着完成了笔录。原来他是九子庙编箩筐的扎匠，本来就穷，这几天下大雪，既无生意又无原料，连饭都吃不上了。这天傍晚他领着儿子走过菜市口后门，看见“鹅太太”生意红火，竟想偷只鹅回去。不料满满逗鹅不成，反被啄破了脑袋，那店长也出来骂骂咧咧。

        “所以你是偷鹅不成，蚀个娃？”子云怒其不争地叹道。俞生不大忍心用手语翻译，谷升雨大概是看懂了他的脸色，红着脸，泪汪汪地垂下了头。

        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觉昭才怯怯地问:“那我怎么写呀？”

      俞生回过神，又跑到电脑前，拣起笔，回头对她说:“你等等，等我把这个女人的画像画出来，和监控视频的截图一起发!”

      “哪段监控最清晰？菜市场的还是鹅太太的？”觉昭问。

          俞生这时候已经在画像了，他耳朵也不灵光，没听清。子云悄悄对觉昭说:“报纸版面小，发菜市场的监控就行了。鹅太太那个嘛，要是报社有网络平台，就放平台上。”

        子云的话有道理。鹅太太的监控视频也拍到了红衣女子抱着满满一闪而过的踪迹，而且画质极其清晰，放到网上比登上报纸效果更好。觉昭远远地看着俞生画像，回过头又问子云:“那文字稿……”她压低声音，“我可不可以写上他进菜场的动机呀……因为怕儿子饿着，本想偷只鹅……”

        “就这一句就好。”子云思忖着说，“读者喜欢看背后的故事，同情牌打出来效果更好。而且我觉得嘛——”他吸吸鼻子，“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他也不容易。”

        觉昭低下头小声说:“我也能理解……”

        “你们在说什么？”俞生拿着一张画纸走过来。两人忙说“没有没有”;俞生也没多问，把画纸递给觉昭:“简单写两句就好，跟蒙组长确认一下孩子的体貌特征——”他又用手语告诉谷升雨:“去找姚杭，回家拿两张满满的照片”，又接着对觉昭说，“一定要尽快发，尽快扩散。”接着又嘱咐子云:“我们暂时只接受省报、市报和电视台的采访，让季青打理好微博平台。”肖子云一边听，一边想插句话，刚刚要张嘴，却听得外面季青喊:“大学城奶茶店有群众线索!”众人连忙涌入大办公室。

03

        大学城对面的奶茶店老板赶到了公安局，接受俞生画像。画到21点半，画出了他眼中红衣女子的像貌。

        “七点半左右，在我们店门口，她带着那个小孩，上了一辆摩托。那车好像七点十几分就来了，一直在马路对面晃。”

        “司机看清楚了吗？”俞生问。

        “没太在意。”老板回想了一下，“戴个大墨镜，黑色的短款羽绒服。”

        此时在画室外，姚杭向蒙锐核对了一切情况后，将寻找满满的启事录入打拐志愿者论坛。刷新了一下网页，点开个州当地的门户网站，他说:“满满的新闻已经顶上热门了。”

        另一边电脑旁的季青也向蒙锐汇报:“微博上《个州日报》的新闻数据也很高，我看评论的还不多，转发量蛮高的呢!”

      蒙锐站在她身边盯着屏幕，笑了一下:“这些转发的帐号怎么连头像都没有呢？”

      “怎么没有啦？”季青不服气，刷新了一下，蒙锐笑道:“这头像不是空的？”她点着鼠标又刷新了好几下，转发栏里的帐号像雨后春笋一样涨起来，蒙锐不笑了:“怎么都是空的呀？”对面姚杭接话:“你们看看用户名，别遇上机器人。”季青一边刷新一边轻声骂:“机器人，机器人，都是机器人，能有什么用，我要活人呀，活人才能帮上忙呀……”点着点着，她忽然又笑了:“这下这些是活人了吧？”大家都来围观。只见她鼠标上的手指一阵翻飞，转发栏一行一行、一屏一屏地刷新用户名，都是正常名字，都有头像，都是活生生的数据。

        “这下好了，真的在发酵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含着笑说。

  04

        凌晨一点十分，温其听到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紧接着是一连串气势紧张的起床声、马桶声、洗脸声。她听得心慌，披了件衣服，拿着书走出阁楼。只见楼下客厅的灯大开着，俞双头上松垂着两个鬏儿，一边往身上披一件海棠红白竹叶暗纹的斗篷，一边仓促地在地上找鞋穿。

        “你要出门？”温其赶忙下楼，帮她递上一只黑皮棉靴，“很急吗？没人值夜吗？”

        “报社就在小区后边，近得很。我值上半夜的，有人出外勤，现在她出外勤回来值班了——”俞双埋头穿鞋，温其见她腿肚子直打颤，心生疑惑，俞双已经忍不住，起身按住她的肩，深吸一口气，极力压抑着自己说:“出大事了。”

        “是菜市口丢孩子那件事？”

      俞双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下气得浑身打颤，把皮手套“啪”地抽了下门框，压低声音飞快地说:“前半夜个州论坛上朋友圈里风平浪静跟没丢这个孩子似的，微博上我们那条新闻底下，一百来条评论，两千多条转发。到了晚上十一点，一个营销号突然转发了我们的新闻，把新闻里'本想偷只鹅'这句话挑出来，别的什么话都没说——这条微博转发一万，评论八千一百条——”

        “本想偷只鹅？”温其问，“跟找孩子有什么关系？”

        “我也想知道啊!”双儿气得眼冒血丝，抄起手机直挥，“四十分钟就上了热搜!热搜题目就叫《为偷鹅儿子被拐》!半夜一点钟升到热搜榜第四——还好下午抓了个商会会长!”说着她手足无措了一阵，从鞋架上抓了把钥匙，开门就跑。

        “那你做什么去？”

        俞双站住，又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将钥匙慢慢放进挎包里，咬着牙说:“我是记者，坚守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