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人生】秀荷的手

【百味人生】秀荷的手

01

秀荷第一次和女儿去城里吃饭，像一个局促不安的孩子，她极力控制自己想四处张望的念头，循规蹈矩地来到餐桌前。服务员让她点菜，她摇摇头，不肯点。女儿点了店里的招牌菜，她一个劲地嫌女儿浪费。在这里吃一顿饭的钱够家里用两个月。

菜上来了，“妈，吃菜，我给你夹。”

“不用，我自己来。”

秀荷拿起筷子，手哆哆嗦嗦地伸向那盘碳烤五花肉。第一次，没夹住;再来一次，又失败了。筷子的一头在盘子上发出敲击声，像是在跳舞。引来旁边服务员异样的目光。秀荷沮丧地放下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女儿贴心地坐到她身边，“来，妈，我帮你。”

“哎，一出去随份子，我只夹自己跟前儿那个菜，别的我可不敢动，一伸手，哆里哆嗦，汤水四溅，多难为情，干脆不吃了。”秀荷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姥姥，以后我天天给你夹菜。”一旁的小外孙天真地说。

“哎，我的心肝！姥姥没白疼你。”秀荷很欣慰。

秀荷的手很大，骨节突出，就像是粗糙的老树枝。无论是端菜倒水夹菜，都会抖个不停，越紧张抖动得越厉害。

在女儿眼中，秀荷就是一个女英雄，没有她做不成的事，可是她的手？“妈妈，从我记事起你就这样。”她对女儿的解释是，被你爸气的，得了这个病。吃了很多药和偏方，时好时坏，后来也就索性不治了。

有一次，家庭聚会，三姨不停地为秀荷夹菜。秀荷的女儿忍不住问三姨:“妈妈的手小时候就这样吗？”

“不是，被你姥爷打的，吓得。”三姨无意中说出了这样的话。

“为什么啊？”女儿不满地问。
秀荷的父亲生气地拍了一下桌子，一家人都噤若寒蝉，满屋寂静，那顿饭吃得也是索然无味。

女儿没有忘记饭桌上妈妈转过身去擦了一下眼睛，又仿佛若无其事地转过来。

究竟是怎样的往事啊？为什么家里的每个人都不愿意提及？

过了几日，秀荷的父亲病了，瘫在床上起不来，生活无法自理，话也说不了几句。9个儿女，除了秀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伺候老爹的任务“顺理成章”地落到了秀荷身上。她也有自己家，可是在弟妹眼中，没有工作的她是“最佳人选”。

洗衣、做饭、接大小便、擦洗身子，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儿。开始，还有人回来帮忙照看，最后，就只有秀荷自己。

对于秀荷来说，这些都不是最难的，最艰难的事情是给父亲喂饭。不管她怎么努力，用勺、还是用筷子，都无法顺利地把饭菜喂到父亲的嘴里。手哆哆嗦嗦的不听使唤，把饭菜弄得到处都是。每喂一次饭得用一个小时，暴躁的父亲还时常发脾气，秀荷轻声安慰着，哄着父亲把饭吃完。

有一次，父亲比划着，想吃面条。秀荷使劲想控制自己的手不哆嗦，把面条喂到父亲的嘴里，她急得满头大汗，也无济于事。父亲一生气，把面条推翻了，烫在了秀荷的手上。开始她只是无声的抽泣着，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狠命地用一只手抽打着自己的另外一只手:“你怎么这么笨，连饭都喂不了，你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父亲被惊住了，瞪着眼睛看着秀荷，然后，默默地低下了头，抹起了眼泪。

秀荷收拾好残局，又做了一碗面条喂给父亲。奇迹的事情发生了，她的手一点也不抖了。她欣喜若狂，恨不得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可是面前只有说不了话的父亲。从那天开始，她的手再也没有哆嗦过，父亲也不再发脾气，乖乖地配合她穿衣、吃饭。

父亲去世了，秀荷哭晕在灵前。她的手，又开始抖了……

02

后来，在一次母女彼此敞开心扉的长谈之后，女儿才终于知道了对秀荷造成终身困扰的往事。

1956年严冬，一个萧索、破败、封闭的小山村，秀荷出生了，重男轻女的赵家生了一个女儿。

秀荷生性胆小、懦弱、善良。在那个人多力量大的年代，她的八个弟妹相续出生了。

家里极度贫困，9岁才上学的秀荷小学三年级时，辍学了。不爱劳动的父亲把她当男孩使唤，洗衣、做饭、砍柴、挣工分。

看似柔弱的秀荷骨子里却有一股不服输的个人英雄主义，善良的她认为能为这个破败的家出力，心里感到骄傲和自豪。

15岁在大会站中和男人一样干活。严寒的冬季，滴水成冰，没有袜子穿着单鞋。晚上，手脚冻裂的口子钻心的痛，痛入骨髓。

19岁，媒人上门了。此时的秀荷已经长成了模样俊俏的大姑娘，长发及腰，一双眼睛很大、很美。为了200块钱彩礼，父亲把秀荷嫁给了马宝。

到了婆家，可以用绳床瓦灶来形容。封建社会走过来的公婆“穷家养娇儿”，马宝重不想挑担，轻不想提篮，家里还有两个痴痴傻傻的兄妹。

秀荷想退婚，女方提出退婚就得退钱。200块钱，早已成了家里的粮食，弟弟的学费，再凑齐简直是天方夜谭。秀荷的的抗争令父亲勃然大怒，她遭到了一顿毒打，谁也不知道当时经历了怎样的情形，就是秀荷自己也没说，只是对女儿轻轻叹了口气说:“我认命了！”从那时起，她的手一吃饭就抖个不停。

秀荷回到了婆家。乡亲们的冷嘲热讽，生活的举步维艰，秀荷决定分家，依靠自己的力量盖房。公婆分给她几副碗筷和几亩薄田。秀荷从亲戚家借来钱和粮食，起早贪黑，房子盖起来了，那些断定他们早晚得离婚的人闭上了嘴。

秀荷前后盖了三次房，抚养一双儿女长大成人，岁月无情地把她的脊梁压弯，风霜染白了她的头发。但秀荷依然为这个家无私付出着，无论和丈夫吵架吵的多厉害，她都没有停止劳作。

一次上山采药，已经手脚笨拙的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右手手腕摔骨折了。山上无人，她硬是用一只手拖着药材回到了家。第二天忍受不了才让邻居给女儿打电话，女儿回来，心痛不已。

无论经历怎么样的困顿，秀荷总是说:能自己做的事情就不依靠别人，做人要厚道，总不会错的。说这话时，她的手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