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出场总是隆重而华丽的,伴随着众仙子恭敬肃立,齐声问安。她是万花林之主,规则的制定者,拥有无上权威。
众仙集会时,姑姑敏锐地察觉到私下来探望恋人的石妖,毫不留情将他斩杀当场。“相爱?”她轻哼一声,嘲讽地浅笑着,玉足款款从石妖身上践踏而过。
“情爱,对于男人来讲,就是一场游戏。对我们女人来讲,只会带来伤害。所以我不许你们碰它。”万花林没有爱情。爱情是一种荒谬的东西,会让仙女们受伤,姑姑必须严密维护她的仙女们不受任何伤害,所以在万花林,“情爱”这两个字连提起都不许。
万花林没有男人。唯一一个男人是金翅鸟化身的守护者,在姑姑眼里,他根本不配与她的仙女们在一起。偶尔误入的男人被视为工具,只为仙女们开枝散叶传承后代而服务。姑姑认为,女人一旦有了爱情,就什么都没了。所以一旦女婴出世,男人们死期即至。
万花林究竟是什么地方?朱公子说,自己到过一个“有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子的地方”;强盗孟龙潭随口接道:“那不就是天堂吗?”而书童后夏望见画壁上女子身后的熊熊火焰,立刻断定那里是地狱。
天堂是没有痛苦的地方,地狱是让人倍受折磨的地方。姑姑苦心经营,致力于为她的仙女们建造一个天堂,结果却发现,就连她自己都因众仙女的背叛而心伤不已。
其实万花林既非天堂也非地狱,更像是他化自在天的天魔界。所谓天魔并非念念喋血,而是因其心念有所偏执,并且妄以己心拟天心而对他人造成魔障。
对于姑姑这样势可通天的角色,要什么不是手到擒来?长生不老、容颜不改、众仙环拱、歌筵舞宴……她希望她的仙女们幸福,希望她们不受伤害。可是,正如老僧所问:“可是你快乐吗?她们快乐吗?”轻轻一问,她便颓然。
她费尽心机造就这片地方,却为什么得不到快乐?究竟是什么,让她绝对信任的牡丹学会说谎;让她最为宠爱的芍药选择背叛;让所有仙女联合起来与她刀兵相见?
姑姑总在强调:“这里是我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由我来安排!”她不允许她的仙女们受苦,于是干脆灭了她们。她一念可灭,也一念可再造一批仙女出来,生杀大权在手,姑姑以为自己就是天。可是纵然法力无边,她也只是一个受过情伤的女人。悲就悲在,她以她偏执的人生观去控制她领域内的所有人。
想要众仙女幸福无忧,这是姑姑美好的愿心,可后来的结局却演变成了:心伤成愤的姑姑灭了与她反目的众位仙女!然后她沉痛地质问朱公子:“你为什么要破坏我的规矩,为什么要教她们爱?她们都是你害死的!”——多么匪夷所思的逻辑。天道无亲,姑姑的规矩又怎么能大过天理?妄图控制、以为自己是规则的代言人,这却是天魔的特征之一。
修为如姑姑,应该明了无物不太极,有悲亦有喜的道理。道生阴阳,情生万物,情之所至,天地运转生生不息,又岂能够因为消极面的存在而强行阻拦其发展运行!姑姑只记得情能伤人,却独独忘了情也能济人。否则,对于朱公子,为何牡丹痴痴不改、芍药处处袒护?
孤阴不长,独阳不生,静极生动是必然之势。只允许女子常住的万花林,注定将迎来一番汹涌的变数,朱公子只是一个引子而已。
不必埋怨姑姑,日常生活中有所偏执,一意孤行的人未必不多,只不过他们没有姑姑这般至高无上的权利与地位,也就相应没有太大的影响,所以看上去不甚明显罢了。
好在姑姑有福气,让她种下心结的老僧堪破领悟,亲自来为她解了心结。
平日里粉面微寒,不怒自威的姑姑,见到老僧出现居然先是惊诧,然后委屈得像个孩子:
“你回来是来嘲笑我的吗?你不是说要成佛吗?”老僧喟然叹道:“我心中还系着你,哪能成佛!”修行如姑姑和老僧这般境界,情关依旧无可逃避,迟早要面对。
心结未解的姑姑,曾经负气以为,没有爱,她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只因自己为情所伤,便不许整个万花林的仙女们于爱情染指半分。这样的姑姑,纵有一念生灭之功,也难逃因见知有偏漏而导致灵台造化世界终于自毁的结局。若执著此心不悟,无论重新演化多少仙女出来,无非是同样一个结局。
面对郁郁不乐地坐在殿前若有所思的姑姑,老僧终于一语点破:没有疼的爱,不是真爱。
如此说来,不忍仙女们受伤害的姑姑,其实是在扼杀仙女们享受爱情的权利啊。“难道是我错了么?”她喃喃自语。恍然泪落的刹那,枯若焦木的法杖,缓缓开出一朵白色的花。
修行并非无情,情不可强行抑制。若说不受情之羁绊,为成仙佛而硬斩情缘岂非又受了无情的羁绊?
有无之间,随缘自在。老僧以情动人,姑姑一念通透,心下顿转,立地成佛——之前一念尽灭众仙,行止为魔;而今一念尽复众仙,可不就是由魔入佛了么?佛魔只在一念之间:有执为魔,执灭成佛。
老僧度她一人,便应了普度众生;姑姑一念回转,便是功德无量。
姑姑要随老僧离开了,临行前,她不再追究之前种种,把万花林依旧托付给栽培已久的继承人芍药。同样选择单身主事的芍药,行事风格与姑姑有所不同——芍药并不干涉仙女们的感情自由。自己没有,但并不介意别人有。多了几分包容,万花林自此真正成为乐土。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情的地方就有修行,若不妄、不执、不偏,得道可矣。
题赠有执者:悟来事事都成幻,辛苦人间数百年。
——【千杯月】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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