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容易•戴罪的羔羊值不值得原谅
(一)
我给老罗打了通电话,告诉他我已成功接手他的孙女。在罗盘的强烈要求下,我隐瞒了要去找他的事,并假心假意的询问了他的旅况,以掌握他的行踪。
罗盘似乎很满意我的所作所为,也正因为我的迁就,她变本加厉的肆无忌惮,怪声怪气的说道:“干得不错犬次郎,接下来驮上我的行李去车站吧!”
对,我没有听错,她说的是“驮”!
罗盘忘了这件事,也许是她根本没有春运的概念,她拽着我的衣角,埋着头,跟着我勉强的行进在人浪之中。她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麋鹿,很不幸的遭遇一场迁徙。
我突然想起十几年前的夏天,爸爸妈妈带我去北方玩,火车站里人山人海。当时我个头只齐在爸爸的腰间,爸爸的手能轻而易举地放在我的脑后。来往的人群让我眩晕,我的胃里像有只大白鲨正在掠食。
爸爸总能在第一时间察觉我的异样,他把我抱起来,高举过头顶,让我骑在他的肩上。我双手扭着爸爸的耳朵,完全把自己当作开着坦克的士兵。爸爸十分配合我的游戏,他会问:长官,我们去哪。我兴奋的大喊:“前进!”开始一次奇特的旅程。
可是如今,他的声音是浑厚还是沙哑,他的耳朵是炙热还是冰凉,我回忆不起。
罗盘渐渐适应了嘈杂的环境,她仰起头问我:“犬次郎,这么多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上车。”
“这不好说,你看那么多人,而且现在是春运,票不好买。”
“哦。”罗盘明显有些焦虑和失落。
“我有个暗恋我多年的学姐,在卖票,我可以找她帮帮忙。”我当然不能让罗盘知道,她爷爷早托我在网上订好了票,“但是我不能带上你,我怕她吃醋,你懂的。”
罗盘半信半疑的望着我,眼神中带着几份嫌弃。
我挑了一个人多的地方让她等我,并嘱咐她不要乱跑,还刻意拿走了大部分行李,以免她被不法分子盯上。
我很快取好票,却不见罗盘的踪影,拨她手机也无人接听,我开始没头苍蝇般的四处寻找,脑海里不断的浮现前些天在网络上看到的“少女被卖去当媳妇”、“少女被骗到黑帮染上毒瘾”等新闻,我甚至恍惚看到罗老头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呼唤着“还我孙女”的场景。
“犬次郎!”正当我焦头烂额,这个难听的称呼是多么的悦耳。我回过头,只见罗盘笑嘻嘻地提着一袋子零食。
我还没从焦急的情绪中出来,冲她吼了几句。罗盘吓了一跳,一脸的春风荡然无存,眼见着泪花在她明媚的眸子里打转。
她拽着我的衣角,支支吾吾的说:“我错了,你别丢下我不管,我不想一个人。”
我尝试着摸摸她的头,想要安慰她。她突然跳到一边,抹了一把眼泪,撅着嘴说:“诶,死变态,又想吃我豆腐。”
(二)
我们乘坐的列车将在第二天到达丽江,刚上车整理完行装,罗盘就开始展示她买的零食,总之,全是她和她爷爷爱吃的,没有我的份。她毫不理会我的感受,自说自话完,就捧着肚子呵呵大笑。
大人们常说读了大学就自由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罗盘也深受其害,向往着大学,她听我讲大学里的故事,时而蹙眉时而大笑,伴着列车的乎暗乎明,她的一颦一笑仿佛是掉帧的电影片段。
夕阳涂了口红,阳光抚进车窗。罗盘却沉着脸。我知道她还有一些故事压在心里。为了打开她的话匣,我故作深沉的说:我以前看到这样一句话——“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 ,一是太阳 ,二是人心。”而我觉得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不纯粹的地方,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也同样应该拥有被原谅的机会,当然,前提是他们心甘情愿的为自己的错误负责。
我俩沉默了许久,车厢里的嘈杂声清晰的让人尴尬。
罗盘突然开口,她说:“犬次郎,你被利用过吗?”她声音很轻,几乎是飘进我的耳朵。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真的问句,我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三)
罗盘浸淫在幸福之中,她在学校的朋友越来越多。然而,朋友的邀约最让罗盘头痛,她总是不知道如何拒绝,就算是自己不喜欢的活动,她也硬着头皮参加,还要摆出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她深知,想要握住幸福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只有一个人,罗盘会为了她拒绝其他人。她叫黎之真,罗盘的同桌,一个漂亮的女孩,静下来的时候,有着超脱年龄的成熟感,举手投足却又是活泼可爱。她们的友谊建立在,互相抄作业和交换零食的基础上。
之真的歌声很美,课间休息的时候她会在罗盘的耳边轻柔的唱一曲,罗盘喜欢得要命,一回到家就把那首歌下载下来,但总觉得原唱还不如之真唱得好听。
夏日的操场,热气在草坪上打滚,罗盘和之真坐在树荫下消磨体育课。之真的歌声与蝉鸣和出了奇妙的旋律,罗盘醉在其中,昏昏欲睡。她第一次特别希望夏天来得再晚一些,她知道,到了暑假之真就会去北京陪她妈妈。
唱完一曲,之真说:“罗盘,我想你帮我一个忙。我爸爸的店里需要几个女生帮忙,你在学校朋友多,你帮我问一下,有没有人愿意暑假打工的。”
这是之真第一次找罗盘帮忙,罗盘很是欢喜,拍着胸膛就答应了。才一个周的时间,就帮之真找了好几个候选。
暑假刚过一周,就有警察找到罗盘家里,罗盘这才知道之真的爸爸开的是一家发廊,暗地里招一些未成年女孩逼迫他们做特殊服务。
罗盘把自己关在房间,哭了一夜,她对自己发脾气,是她的不负责任亲手葬送了别人对她的信任。但那个她所信任的人,她没有勇气去联系,她回忆与黎之真相处的情景,她感到黎之真的所作所为都是那么做作,她甚至觉得黎之真从一开始就在利用自己。
每个早晨,罗盘依然备好早餐,笑着跟爷爷说早安,而笑容里多了一些沉重的东西。老罗看得出,但罗盘不说,他也就不问。暑假结束,罗盘鼓足勇气去了学校,同学们并没有像她想象那样对她嗤之以鼻,一如既往的和她嬉笑。罗盘找到那几个女孩,她向她们道歉。询问后得知,在她们去之前,之真的爸爸已经被捕。
罗盘身边的座位变得空荡荡,她有时会突然想起,在那个夏日的树荫下,之真的歌声填满耳朵。她既温暖又恶心。
(四)
“犬次郎,你说她还值不值得原谅。”
我压低声音说:“我认识一个女孩,和你差不多大,她从小父母离异,妈妈去了北京,她和爸爸生活在南方的一个小城,她爸爸脾气大,经常打骂女孩。女孩从未因此讨厌她爸爸,她渴望得到爸爸的关爱和赞扬。于是爸爸对她提出的要求,她言听计从。
女孩很喜欢音乐,也爱唱歌,她不知道自己唱得怎么样。直到有一天,她瞎哼哼被她的同桌听见。同桌很喜欢,后来她就总是唱歌给她听。
女孩知道爸爸开了个发廊,却不知她的爸爸背地里干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爸爸让她帮忙找几个女孩到发廊帮忙。她开心极了,心想着只要完成这个任务,爸爸就会表扬自己。
可是,女孩在学校的朋友不多,她只好找她最好得朋友帮忙。
女孩爸爸被揭发时,她已坐上了去北京的列车,她从妈妈那里得知爸爸已经锒铛入狱。她害怕极了,她觉得自己是爸爸的帮凶。
女孩想,是她害苦了自己的朋友,她不敢联系她,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她。她报警自首,警察却以为她在恶作剧,狠狠的把她教训了一番。她不知所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茶饭不思。煎熬了几日,她病倒在房间。
入院的她,成天望着窗外的一颗树,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光芒之中可以看见尘埃,她想她就是之中的一颗尘埃吧。
直到有一天,一个老伯去看望她。她得知,她的同学并没有受到伤害,她的朋友在等着她的解释。
她仍然不敢打电话给她的朋友,编辑了短信又逐字的删掉。
直到最后,她给她的朋友录了一首歌。”
我把耳机塞到罗盘耳朵。
背靠着背/屋檐下的昨天/你扬起的笑脸无瑕的双眼/望着天/我听你大声许下未来心愿/你想去的地点/我陪你冒险
肩并着肩/夕阳下多刺眼/我假装没发现你眼角的泪/还记得/你梦想一个人闯荡一片天/不怕艰辛的旅程/发光的过程
生命终於完整/海洋的对岸是梦想的港湾/或许难免失败偶尔孤单/总能追赶/如果受了小小的风寒/我的心一直为你取暖/你知道/我永远不离开
这天晚上,罗盘一句话没说,夜里我听到她轻微的抽搐声。
(五)
至此,老罗给我的任务基本完成。之后,他让我们去一家叫忆南的小店。老罗信中说,这与罗盘的事无关,而是关于我。
这勾起了我的好奇,我特意在网上搜索了一番。然而,忆南不过是一家普通的咖啡馆,并无特别之处。
到达丽江是晌午,罗盘两眼通红,哈欠连天,显然是睡眠不足。两双小手却好不疲惫,快速的在手机屏幕上跳着舞步。她还不时的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找了个住处,把行李一放,迫不及待的往忆南赶去。
(六)
“犬次郎!我们都在这咖啡馆坐了一下午啦,你到底要不要带我去找爷爷!”罗盘言语激动,音量倒控制得恰到好处。
我没有回应她。
“那女的是谁,你死盯着别人干啥,你不会是对别人图谋不轨吧!”
罗盘说的是忆南对面一个小服装店的老板娘。
易苗苗,我父母去世后,第一个闯入我生命的女孩。
大一的寒假,我们一家人驱车回老家。我在后座睡得昏昏沉沉,母亲的尖叫把我惊醒。一个急刹,我被甩到座位下面,头撞在靠背上,晕了过去。
醒来时,周围很吵闹,担架上下颠簸,让我难受得很。我的感官却意外的清醒。
我能从吵杂的声响里听到“真惨啊,整个人都被戳穿了。”能够清楚的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还能从余光里看见,我最喜欢的那辆越野车,从挡风玻璃那里穿出了几节钢筋。
我失去了这世界上最亲的两个人,同时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
隔壁铺的哥们儿失恋了,我买了一箱啤酒,和他浇愁,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们没有推心置腹,就只是喝酒、吃肉、游戏、呕吐、睡觉,如此循环。我们整整作贱了一个多月,从还有些冷色的晚冬喝到了春暖花开,从不知名的街边小店喝到了人声鼎沸的酒馆,从伤心欲绝喝到了麻木不仁。
我肆无忌惮的宣泄着自己的情绪,成日叼着烟玩着游戏骂着脏话。这个包容的世界,会原谅这个可怜的我,我这般想。
室友比我自愈得快,他已经理智到可以邀请我在学校的商业街简单的吃一碗面。我掐灭手中的烟,抹了一把略微油腻的头发,从凌乱的被窝里抓了一把钱,前去赴约。
那是我第一次见易苗苗,她雪白、纤瘦、个头不高,坐在我那微胖的室友旁,显得小巧玲珑。她认真的对待着面前的一碗面条,每一口都吃出了优雅的感觉。病态的我已经看不到事物美好的一面。美丽的我说浮夸,优雅的我说做作,善良的我说虚伪。所以,我给易苗苗贴上了做作的标签。
易苗苗以室友妹妹的身份加入到我们的饭局,但我清楚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不喝酒,吃得也不多,每次被迫买烟倒酒送菜,活生生被培养成一个5星级酒店服务员。室友趁着酒劲护她,说我真不是个东西。我装作没听见,依旧对她呼来喝去。我想逼走她,就算她作,也不能作在我这废物身上,我挥霍的时光不能让她的青春来陪葬。
易苗苗的顽强出乎我的意料,柳絮都已经被打扫得精光,她却依旧形影不离。陪伴是一种慢性毒药,我开始对她有了依赖,每次饿了就会想到她,神奇的是她也总能恰到好处的送来食物。
她对我越好,我越厌恶自己。4月19日的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恬不知耻的满大街嚷嚷着要去找一夜情。易苗苗给了我一耳光,我杵在那里眼泪莫名的流下来。她拥抱我,踮起脚吻了我。凑到耳边说:“你只能找我。” 声音细得像蚊子。
想要爬上更高的山峰,就要先下到谷底。我想我已经触底了,接下来的攀登,我很幸运,有佳人相伴。
易苗苗拯救了我,我们却没有一直走下去。我记不清与她相处了多少时日,也忘记了是哪一个晚上,她留下一张字条就消失了。有一件事情,我记得很清楚,也就是那一天晚上,我手中捧着的水晶芭蕾舞演员尤为冰凉。那是易苗苗留下的唯一物品。
易苗苗的字比较卡通,却像刀子一样戳着我的内心。
“狗狗,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坚持对你好,就能幸福。然而我错了,原来我也是个自私的女人。我放弃了我的学业,准备去另一个城市。勿念。——喵喵”
(七)
罗盘拽着我的手,要我去找易苗苗,她说:“你不是说过吗,每个人都有被原谅的机会,你也有的。”
我摆摆手,说:“她从来没怪罪过我。”
罗盘甩掉我的手:“是你自己在怪罪你自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一次出远门,我都会带上那个水晶制的芭蕾舞演员,小心翼翼的放进箱子,又小心翼翼的摆放在房间的显眼处。我此刻才想明白,它成了易苗苗的替代品,我在向它赎罪。
我回到宾馆,找出那个水晶制的芭蕾舞演员,用一个素雅的盒子包装好,附上了一张字条:
“谢谢你,对不起。”
易苗苗走之后,我很难过,想过找她,却拿不出勇气,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室友要去上海实习,我把他灌得烂醉。他才告诉我,易苗苗结婚了。
我吹了一整瓶酒,胃里翻江倒海,冲到厕所就吐,吐到眼泪都止不住。
就在易苗苗留下字条的前一天,她拿到医院的报告——乳腺癌早期。她没有告诉我,她并不能接受我因为怜悯对她好。并且在她的观念里,爱情就是无止限的为另一半付出,她病了,很丑陋的病,她没有勇气再去爱一个人,她选择了离开。
她在另一座城市接受了治疗,手术很成功。她的青梅竹马照顾了她整整半年,他们相爱,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后来,他们开了间小店,生活平淡,却很幸福。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我认为易苗苗对我好是理所应当。也不知从哪一天起,我根本没有关心过她的生活。我开始努力回忆,易苗苗走之前的种种细节,每一点蛛丝马迹都在指责我。罗盘说得很对,我在怪罪我自己,是我的自私,让她承受了太多。但我不会原谅我自己,我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辜负别人的好。为此,我要给我和易苗苗的故事画上句号。
谢谢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拯救我,告诉我如何去爱。对不起,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没能陪伴。
我把那个素雅的盒子偷偷放到易苗苗的店里,远比第一次送情书时来得紧张。我正要溜出去,被她认出来。
“狗狗!”
我迟疑了一下,好久都没人这般温柔的叫我。我回头,强忍住眼泪,微笑着说:“好久不见。”她的男人刚好出来,给她披上了一件薄衣。
我不敢直视她的脸,只听见她说:“老公,这就是狗狗。”
“你好,真的很羡慕你。”男人说。
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八)
我们一起吃了晚饭。易苗苗再也不是那个5星级酒店服务员,她的碗里叠满了老公夹的菜,笑得合不拢嘴。
夜幕铺满了整个街道,我和罗盘并排着撒着步子。我莫名的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罗盘掐了我一把,说:“傻笑什么呢!明天就带我去找爷爷,听到没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之间那些小秘密!”
看来罗盘的好同桌黎之真已经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她了。
我回掐她一把,说:“你呀,根本不是想见你爷爷。”
“犬次郎,我可不像你,一见到美色就忘了本。”
“快把你那中二的毛病收起来。”
“你……”
我俩的争执,最后以我被毒打一顿而告终。
(九)
我把老罗给我信拿给罗盘,她没有看,塞回给我。她说,她不想再哭了。
我笑了笑,尝试着摸摸她的头,这次她没有拒绝。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老罗给我们安排的旅程,让我们释怀。
火车缓缓停靠,北京的早晨,凉意扑面而来,阳光落在皮肤又觉得好暖。罗盘跳到老罗的怀里,搂住老罗的腰,像个树袋熊。老罗冲我笑笑,满脸幸福。
我们去看望了黎之真,她康复得快,但暂时还不能离开病房。老罗让我陪他去走一走,把空间让给了两个小姑娘。
医院的小道,直来直去,空气中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我却不觉得难闻。老罗还是上课时候的腔调,他说:“我很早就认识你父母。”
我并不奇怪,毕竟我父母也是学校里的职工。
他接着说:“你出生的时候,你母亲大出血,你父亲往医院赶,从楼梯上滑到,轻微脑震荡。学校里有些无聊的人说你是扫把星。你母亲听说之后,在年会上大发雷霆,直言不讳的把那些人训了一顿。有一次,我们一起吃饭,你母亲抱着襁褓中的你,自言自语的说:‘宝宝,爸爸妈妈永远不会怪你,我们给你了生命,就会对你负责,纵使牺牲所有。’”
我突然想起,这些年我一直不敢面对的那段话——
“小伙子,你要好好感激你在天的父母。要不是你爸爸妈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拼尽全力的挡住钢筋,你恐怕也……”
“你们两个自私鬼,你们两个自私鬼……”我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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