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月圆的中秋之夜,我总觉得心里特别宁静,特别安宁。不论在什么地方,看着那一轮明月,便觉“此心安处是吾乡”。所以我特别想在中秋之夜,和大家分享这首《定风波》,词云: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常羡人间琢玉郎”,这个“琢玉郎”是谁呢?这个丰神俊朗、如玉雕琢般的男子,他的名字叫王巩,字“定国”,号“清虚先生”,所以后世也常称之为“王定国”;又因他后来被贬宾州,所以后人也称之“王宾州”。王巩出身名门,祖父是真宗朝一代名相王旦。王旦曾经掌权十八载,为相十二年,深为真宗信赖,是昭勋阁二十四功臣之一,死后谥号“文正公”。我们知道“文正”是对文臣的、所能给的最高的一种谥号了。像范仲淹、曾国藩,这都是文臣之首,死后才是谥号“文正公”。
王巩的父亲名叫王素,也是仁宗朝的一代名臣。王素曾经出知鄂州,也就是主政于湖北武昌,和同样出知岳州的滕子京交情莫逆,所以王素和欧阳修、滕子京以及庆历党人交从莫逆。所以有这样的父亲和这样的祖父,王巩的出身自不待言,他的品格也为时人所敬重。尤其在北宋文人党争过程中,王巩因同情旧党文人,屡受新党迫害。陆游的《老学庵笔记》曾记载说,名臣冯京素来推崇王巩,有一天当着神宗皇帝的面,力荐王巩之才。但新党领袖王安石在旁边听了很不高兴,王安石轻蔑地说:“王巩,不过一孺子耳。”冯京当时反应很快,也非常气愤地说,王巩是孺子吗?王巩戊子年生,“安得谓之孺子”!原来王巩和神宗皇帝生于同年。王安石骂王巩为“孺子”,那意思岂不是说连神宗皇帝也是“孺子耳”?所以据说当时王安石的表现是“荆公愕然,不觉退立”。事实上王巩年轻时,“笃学力文,志节甚坚,练达世务,强力敢富”,再加之家学渊源,他的才学向来被时人所推重。事实上王巩不仅才学富赡,而且长得也特别的帅。不光是今天我们这个时代主要看颜值,古人也看颜值的。所以有一个人特别钦佩王巩,特别喜欢王巩,这个人就是比王巩整整大上一轮的苏轼苏东坡。
苏轼早与王巩结交,他当年在做徐州太守的时候,年轻的王巩前往去拜访他,两个人同游泗水、同游魋山。王巩尤擅音律,尤其善于笛曲,据说“远承魏晋桓伊之笛法”,一曲《梅花三弄》,吹得横绝当世。后来苏轼在徐州建黄楼,特意于黄楼之上请王巩宴饮,王巩当席奏笛,声闻九天、不绝于耳。东坡居士闻笛叹曰:“李太白死,世无此乐三百年矣!”这就是人间的这位“琢玉郎”。所以东坡居士说:“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是说我苏轼常常羡慕这世间如玉雕琢一般的、丰神俊朗的男子王定国啊!就连上天也怜惜他,要赠与他最柔美、最聪慧的佳人,让这才子佳人永得相伴。
可是这个“点酥娘”又是谁呢?而且按照苏轼的词意来看,他称颂更多的还不是这位人间的“琢玉郎”,对于人间的琢玉郎,他只是羡慕,而他称颂的是“天应乞与点酥娘”。是说,这样美好的男子王定国啊,上天一定要赐予他最美好的情人。所以这个美丽的女子,这个“天应乞与”的“点酥娘”,才是真正让人称羡的对象啊!你看她“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你看她是那样的美丽呀,雪白的牙齿、鲜艳的红唇。从那唇齿之间传出来的轻歌曼妙,随着轻风乍起,那歌声如雪片飞过炎热的夏日,能使世界变得清凉。这样的女子和妙解音律、丰神玉朗的王定国在一起,简直就是人间的绝配呀!
那么这个“天应乞与”的“点酥娘”,她到底是谁呢?苏轼的《定风波》中便有交代。《定风波》序云:“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所以作为“点酥娘”的原名应该叫宇文柔奴。据说,柔奴本也是洛阳城中大户人家的女孩,小时候家境非常不错,可惜后来家道中落,沦为歌女。王巩虽然出身世家豪门,却因命运的安排,与柔奴在红尘中相遇,王巩感其妙解音律,一见之下,引为知音。后来王巩纳柔奴为妾,向来以知己之礼待之。可是真正的知己与知音,总要经岁月的磨砺,总要经命运的坎坷磨难,去洗练、去打磨,方能见其知己、知音的成色。在王巩与柔奴生活美满、两情缱绻,在王巩自己仕途正按部就班、一帆风顺的时候,那块炼金石突如其来。那块炼金石的名字就叫东坡居士,就是他的“乌台诗案”。
在北宋文人新旧党争的激烈搏杀过程中,眼见得天下“无一个不好”之人的快乐的东坡居士,成了新党处心积虑清算旧党的一个靶子。当然那时的东坡还不叫东坡,是因为“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之后,是因为命运给了他大起大落的际遇之后,那个叫苏子瞻的乐天派才最终成就了伟大的东坡居士。而在整个苏轼的“乌台诗案”过程中,所有被牵扯到的朋友故旧受处罚最严重的就是王巩。王巩与苏轼亦是人生知己,在得知新党处心积虑要暗算苏轼之后,王巩时任秘书省正字,虽官阶不高,但切近中枢、消息灵通。在朝廷放旨捉拿苏轼之前,王巩就尽快地把消息透露给了苏轼的弟弟苏辙,让苏家早做准备。后来事发,苏轼只不过最后被贬黄州,而王巩则因此被贬岭南宾州。当时岭南是极荒凉之地,兼之瘴疠横行,被贬此间的官员多有病死贬所的经历,所以王巩此去凶多吉少,连苏轼对此都愧疚莫名。王巩临行之际遣散家人,不愿家人随己万死投荒。他人避之唯恐不及,唯柔奴不避生死,誓要倾心相随。
事实上,后来正是因为有柔奴的倾心照顾、细心照料,王巩才九死一生,终于在五年之后,由岭南贬所生还中原。后来苏轼在《王定国诗集》序里曾经愧疚地说:“今定国以余故得罪,贬海上五年,一子死贬所,一子死于家,定国亦几病死。余意其怨我甚,不敢以书相闻。”可见苏轼当时的愧疚与担心到了什么地步。可是五年之后,当苏东坡在黄州凤凰涅槃,当旧党终于在风水轮流转的时政里头重新得势,王巩也终于奉旨北归。王巩一回中原,为宽苏轼之心,便宴请苏轼。事实上,两人一贬黄州一贬宾州期间便常书信来往。虽然王巩在书信中总是作大度放达之言,但东坡先生还是不免惴惴焉。可是等他见了王巩之后,不觉大为惊异,发现虽然王巩贬谪岭南五年,不但没有被贬谪的官员通常那种仓皇落拓的容貌,还神色焕发,甚至更胜当年。所以东坡先生自己也不由得疑惑,说:“定国坐坡累谪宾州,瘴烟窟里五年,面如红玉,尤为坡所折服。”这是东坡先生对王巩说,老弟呀,你贬谪的地方比我艰苦多了,你怎么神色看上去比我还青春,还有生机和活力呀?你是怎么保养的呀?有什么秘方啊?
王巩笑而不答,叫出柔奴为东坡献歌。只见窈窕的柔奴轻抱琵琶、慢启朱唇,歌声随风而上,亦如“雪飞炎海变清凉”。东坡先生见到王巩已觉惊异,见到柔奴,更觉惊诧万分。只见柔奴容貌“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这是东坡先生在惊叹、在惊问:柔奴啊,柔奴,你从万里之外的苦难之地饱经沧桑归来,却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年轻?如此美丽?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冻龄”吗?而且微笑之际,还“犹带岭梅之香”。“岭梅”是指大庾岭上的梅花。“笑时犹带岭梅香”,既写出柔奴与王巩北归时要经过大庾岭这一沟通岭南岭北咽喉要道的情况,又以斗霜傲雪的“岭梅”喻人,说柔奴便如那大庾岭上的梅花,经此人生的寒冬,却愈发地美艳、愈发地清香。这是怎样神奇的魅力呀?
所以东坡居士不解地问:“试问岭南应不好。”难道那不是贬谪之地吗?难道那不是瘴疠之地吗?难道那不是人人望而生畏的穷荒之地吗?事实上,后来东坡居士自己也被贬岭南,虽然那时他已学习了柔奴的境界,成为一个通达超越的人,而且他也像他的好朋友王巩一样,有人生知己王朝云陪他远赴岭南,可毕竟岭南的条件太过艰难、太过恶劣,所以他的人生知己朝云最后也病逝于岭南,可见当时岭南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条件确实是十分恶劣的。所以连向来通达的苏东坡也觉得疑惑,看您二位这气色、这青春、这活力、这容貌,难道你们去的是假岭南吗?所以直爽的东坡居士有“试问岭南应不好”的直接的疑惑。可面对这样的疑惑,微笑着的柔奴却只有一句简单的回答,“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心安定的地方便是归宿、便是故乡。
这是一句多么朴实无华、又多么坚定有力、又多么唯美的一句话啊!“此心安处是吾乡”,因此一句,那个叫“柔奴”的女子,便得永恒!那个叫王巩、柔奴的才子佳人,便得永恒!那个因此而备受启发,写下《定风波》的东坡居士,便得永恒!如今,我也常在人生的路上风雨兼程,有时疲惫不堪,有时也孤独彷徨。可只要见到一轮明月,那一轮月华同样曾经在千年前笼罩过柔奴、王巩与东坡的明月,伫立天边,温柔地看我,我的心中就会响起这样的声音:“雪飞炎海自清凉,此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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