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小芬经过一高年级教室时无意窥见了一起欺凌事件。短暂场景久久映衬在瞳孔上，一颗天真善良的心灵也初次受到了惊吓；晚自习中途虽匆匆跑回家，她也没忘带上一本英文文摘，最近正读着美国经典散文。然而，虽然身体远离了自己感到可怕的地方，她依然无法专注阅读，读不完一整句话。读了不到一半的《古屋杂忆》，在她坐等校长的这段时间里才断续接了下去——她端坐着，只占着沙发椅的一小部分，她外表的镇静神色中不时也闪现一下蹙眉，而双手一直紧揣着正读着的小开本。
小芬就快十六岁了。她早已习惯追求高效学习，在学校里总自觉掐着时间预习复习，也从不把功课拖带回家：她习惯了回家后常常要面对的空屋——以前父母还有无休止的争吵，自己还能作和事老劝架，后来父亲也走了，母亲总一个人躲在床上，即使外婆过来也这样，但外婆已经很老了，而可恨自己还在读书。昨晚回到家里，迎接小芬的依旧是一片沉闷，母亲在睡房里，只留了张字条在客厅桌上，用她小时候存钱的招财猫压着——母亲让她用钱罐里的硬币下楼去买两把降价处理的红苋菜，外婆明天会过来给她做菜。小芬想起了母亲总哭诉命苦的俗套，也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主动叫外婆来家里，而自己心底想找母亲倾诉的念头依然很强烈；回家前这一路就不断想着母亲了，好像自己已经离开母亲很久了，或者母女俩要分开很久一样。两人间的交流从不是平等的。小芬觉得母亲从来只当她是个听话筒，就如父亲把母亲当作出气筒一样，自然是不会静下来听小芬有什么话想说的了。小芬照例把买好的菜放进冰箱，她对买的是自己最爱吃的菜感到一种实在的幸福，这种特殊的幸福感让她打消了本来的念头，她不想打扰母亲了。小芬从速冻层里用铁勺慢慢刮了半杯冰，再倒上一勺上回外婆带来的浓缩葡萄汁。一切都控制得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可能会使敏感的母亲出房来的声音。小芬吃着最爱的刨冰，逐词跟读霍桑那篇随笔，虽然怎么读也读不进去，因为心里总不断翻涌着之前看到的场景，直到夜里躺到自己的小床上时仍如此，也许将近凌晨时分才昏睡，朦胧中好像听母亲温和问她是否睡不着。今早睁开惺忪的双眼，小芬才担心自己的记忆会慢慢淡去，或像在梦里一样突然变幻，心里不断有声音在责备自己是在躲避……
“麻烦同学坐着等一下，这边有个家长电话，找不着学生比较急，你看会儿书吧。”教务处的梅主任把听筒堵在肚腩上，给小芬安抚了一句，又盯了一下秘书。秘书立即会意，把记事本翻开放在梅主任面前，接着又把手上的笔递过去：
“昨晚她见到校长女儿的事
——哪个女？
养女，教室里，学习无关的事
——传出了？
没，校长女现在班，正常
——这事？
校女没说什么，但班主任知道，提议咱马上联系上校长
——秃头瞎掺和！那这女的？
就想见校长，听秃头提校女的身份，只想把亲眼见的告校长
——死秃头，炒了！那？
就只让您帮忙叫校长过来
——校长见她？
先联系上，秃头已从校女拿了电话
——我刚电话上
只能您把那找学生的老人先搁一边，我去联系校长
——行。”
“让同学久等了，校长比较忙，现在还在市里开会。如果你和我直接说的话也没问题的，我可以帮忙转达。”梅主任背着甩了甩右手，刚才憋着不说话写那么多字很累。
“主任好，我无心浪费领导的时间，只是事发突然，和校长女儿有关，所以不管校长女儿报不报警，我都觉得很有必要向他报告我见到的。”小芬认真回答。
“对，报警处理是当事人的事，我们都不会干预的。只是你可以先说说你都看到了些什么吗？”
“但你不是校长。这事是校长女儿的隐私，和校长的隐私，我真的不应该告诉外人。”小芬大胆正视着梅主任堆笑的双眼。
“好孩子，你很懂得为人着想。但不该太固执，有些事情说出来是没问题的，这样我才能给一些意见你参考参考，毕竟这事情也不小，随便说说可不好。”
“不是随便说说的——我真的看到了！如果把校长叫来，他就能集中全校的人，只要给我看一眼，我就能确定是不是那个人。”小芬毕竟缺乏应付激将的经验。
“你真的这么确定？我看你情绪有点激动。”
“确定！是刚才有个老师告诉我是校长女儿——我转来这学校读书也有半年了，从没见过校长，真想不到第一次要见到他竟然有这么大的坏消息。”小芬的手紧紧揣着自己的书，这时她真希望面前是校长，是她可怜的校长，激动中忍不住泪眼打眶。
“没事的，校长一定过来。你冷静下来，我们一起商讨一下怎么讲好这个事情，总不能到时对着校长就什么也讲不出吧。”
“嗯。”小芬拭去眼角快掉落的泪水，也不明白为什么梅主任的话会比母亲哭诉的话还让人感动。
“好孩子，把书先放下，喝点水。”
“谢谢主任。”小芬接过一个纸笔，梅主任的秘书这时给她指了一下沙发旁那部饮水机便离开了，并让门敞开着。
“首先，孩子，我要以学校名誉保证，你今天来这里帮校长抓坏人，绝不会影响以后的学习生活——放心——好，告诉我你是怎么会在那里出现的？”
“我做完了作业，平时也是，我用课间和晚自习的时间，然后我才翻看课外书。”小芬举起手上的书，满以为对方对书名感兴趣。
“不愧是咱校的好学生。很好——你跑去那里看书？”
“不是，我在教室读了一篇爱默生的散文——嗱，就这《古屋杂忆》的上一篇——但我心里不知为什么总想着我妈，心里头就有些躁动，读不下去，我才想绕到那栋楼的——白天时隔着不远总看到的地方，我真以为那地方没人——我想像书里常提的那样散步。”小芬觉得自己不会正常说话了，有些担心对方不懂自己讲的话，进而不相信自己看到的。
“我懂的，就像——嗯，那是班特长生，平时咱操场跑道也能见到几个的。你以前不认识校长女儿吧？”
“今早她的班主任也在外头，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在等校长，我是无意听到的。不过虽然说不认识她，我以前在校外也碰到过几次。”小芬诚实告知主任，后者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才转来咱校，老实说，估计就她班主任和校长知道。那你看清了事情经过是吗？”
“主任，我真的是路过，没有看到全部。我只能说，看到，听到校长女儿在哭。”
“看到还是听到？”
“都有。我先听到声音才过去的，在窗口看到了她，那间教室开着靠里的灯，我看到她大半个正面——她一定在哭！有个男的手里拿着——像皮带——抽着她！”
“打在校长女儿身上了？”
“她在哭，而且上面没有穿衣服。不过，我听到的抽打声音不像是打她身上的。”
“太过分了！”
“可能是打在她坐着的桌上，对，没错。而且那个男的还一个劲儿骂脏话，骂一句加一个“闭嘴”，我听了就很害怕，就不敢看下去，但又找不到人可以说，我觉得我不能随便就和同学说这些，很多同学就算听了也以为我看书看多了瞎编的。”
“你这么处理是对的。事情可能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所以我们不能随便就传出去，再说了，这校长女儿她自己的事，得人家自己做主。你之前说你能确定男的样子，到底有没有看到他？”
“我走之前，他刚好拿着手机，好像有电话打给他——校长女儿还在哭，马上被男的一手捂住了嘴……我发誓我看到他打电话的侧脸，只要那是学校里的人，让校长集中所有人，我一定可以找出他。”
“同学别激动，把人揪出来不难，但咱们要尽量不让校长女儿受到伤害，还有你，对吧？不能让人知道是你帮忙的。保护你和保护学校的声誉一样重要。”
门一直开着。这时教务秘书急匆匆跑进来，在梅主任旁细声细语了几句，又马上到小芬身旁坐下，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老师，怎么了？”小芬还没脱离开刚描述的那番情景，心跳又瞬即加速了。
“小芬啊，你妈妈今早在房间里烧炭自尽了。”
“不！不会的！”小芬的心彻底乱了，坐着的沙发也塌软了。此刻才后悔没叫醒母亲，逼她听听自己的遭遇，她恨自己不知从何时起便看不起母亲。
“小芬你一定要坚强。你看，校长也来了。”
“校长？”小芬转头，盯着门边那张打电话的侧脸。
“小芬！别管其他的了，快回家去吧，你奶奶打电话给了校长才知道你在这里，校长专程为你过来这里的。”
“校长！”小芬瞪了梅主任一眼，也不知出于何意，狠狠把手上的书掷向柔软沙发面，一边哭着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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