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庄稼

作者: 扶青 | 来源:发表于2017-03-27 15:31 被阅读113次
    偷庄稼

    父亲身材高大,相貌端正。身材魁伟的父亲很是让我们做儿女的感到骄傲。没想到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二年挨饿期间父亲高大的身躯成了熬过饥荒的劣势,因为按城镇居民粮食定量规定:教师和一般职员不分男女无论身高,每人每月粮食定量一律是28斤。这个定量对于个小的女同志还算可以,但对于身高一米八三,体重二百一十斤大块头的父亲来说在没有副食的情况下就差得太多了。

    父亲所在的单位离家远,他在单位住宿,吃食堂。大约从一九五九年年底开始父亲就吃不饱了,这从他吃饭的动作和神态上可以判断出来。有时候母亲说:“这也不是赶火车,干什么吃的那么快?”

    父亲说:“我也不想快,没办法,肚子催的紧呐。”

    一九六一年春,父亲回来高兴地说他们食堂有了代食饼,一两粮票可以买四两,这回能吃饱了。过几日又说市里有人发明了双蒸法,用此法蒸发糕体积增大一倍,不但如此还发明出了人造肉。

    我问:“人造肉和真肉一样香吗?”

    父亲说:“有那么点意思。”

    有了代食饼、人造肉和双蒸法发糕母亲对父亲吃不饱一事略略放心,可是父亲却越来越消瘦。嘴巴和肚子开始变大,胳膊腿开始变细,面颊黄黑两腮深陷。

    母亲终究放心不下,在我开完秋季运动会第二天不上学在家休息时,吩咐我去父亲食堂看一下代食饼人造肉是什么东西。现在十一二岁的孩子上学还得用大人护送,当时年仅十一岁的我已经能自己乘坐公交车到父亲单位食堂充当新食品质量的调查员了。

    食堂在哪儿根本不用问,中午十二点一过父亲的同事们便都迈着急匆匆的脚步奔向食堂。我没有找父亲而是直接溜进了灶房,一个花白头发的男炊事员喝住了我:“哎,你找谁?”

    我上前小声地告诉他我是谁的孩子后,对他说:“大叔,我妈让我看看你们这的代食饼、人造肉和双蒸发糕是啥东西,我爸说他吃饱了,可这些日子怎么比以往更瘦?”

    花白头发大叔说:“你是三子吧?我知道你。你爸,咳,你爸饭量大吃不饱哇。代食饼别看给的多那东西根本就没有啥营养,双蒸发糕更是唬人,把苞米面蒸熟了加水再蒸一遍,看着是大了,可它不顶饿,吃到肚子里一会儿就下去了,至于人造肉,咳,就不说了。来,孩子,你自己尝尝吧。”说着他一样给我弄了一点儿。人造肉和双蒸发糕我勉强咽了下去,代食饼子吃了一口就吐出来了,说不出是个什么味,实在是难吃。

    出了伙房我趴在食堂的窗户上往饭厅里瞅,父亲刚好吃完饭准备站起来,这时对面走过来一个矮个女同事随便递给父亲半碗菜汤和一小块玉米饼。

    父亲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从他弯腰、点头、单手作揖可以想见他对给他食物的女同事是想表达怎样的感激。我转过身来以最快的速度跑出了父亲单位大院,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

    小时候父亲给我们讲过周处除三害和孔子不喝盗泉水的故事,虽然我那时还没有上学但也记住了“朝闻夕死”和“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一向教导我们做人要有志气的父亲怎么会接受同事的残汤剩饭?跑到车站时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眼睛,为什么会哭我说不清楚。

    后来,过了好多年我才知道古人还有另一种说法,叫做“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饿极了的人哪里还顾得了脸面?

    在回来的公交车上我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他的一袋子青苞米引起了车里人的注意。在一看见青苞米马上就能联想到烀苞米香味的年代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小伙子下车后人们的议论:

    “一看他就不是屯子人,这苞米一定是他在大地里偷着劈的。”

    “没错,你看那袋子,就是咱们这买粮用的,农村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面袋子。”

    “哎,农村苞米地不是有看青的吗?怎么能让他随便偷?”

    “看青的当然有,不过,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那么大一片地怎么能看得过来?像这都是胆大的,抽冷子进去‘咔咔’掰几穗回身就跑,抓不住就算捡着。”

    “是呢,抓住还能怎么地?就是几岁苞米嘛,顶多把袋子给没收了,还能治个罪?”

    ……

    下了公交汽车,车上人们的议论反复地在我耳边响起:“……抓住还能怎么地?不就是几穗苞米嘛,顶多把袋子给没收了,”一个下乡偷苞米的计划怎么也挥之不去,当时我就是一个想法,让父亲吃上一顿饱饭。

    回到家里我把花白头发大叔的话和那三样食品的颜色味道详细地说给母亲,父亲感谢同事给他剩菜饭的事我没敢说,觉得那会降低父亲在母亲心目中的形象。母亲听完没有对代食饼人造肉发表什么看法,只是叹了口气说:“咳,长那么高大个子有啥用?布票布票不够,粮票粮票不够。”

    听了母亲这话我不由得心想:哎呀,老天爷呀,我可别长那么高。上苍好像听到了我的请求,他满足了我的心愿,后来我的个子果然没长起来和父亲比相差一大截。

    周六,父亲回来了。平时晚饭都是大碴子粥,那天母亲破例焖了一锅高粱米干饭。父亲一见干饭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微笑着说:“噢,高粱米芸豆干饭,这饭味可真香!”

    看到父亲笑了,母亲和我们兄妹几个都挺开心。不过,父亲只吃了一碗便不吃了,母亲问:“怎么不吃了?吃饱了吗?”

    父亲苦笑了一下说:“总不能放开量吃吧?我也没往家拿粮票,这都是你们娘几个的定量。我知道家里也缺粮,知道你们吃甜菜渣、榆树钱、冻菜叶子,我一个月再回来几次你们就更吃不饱了。咳,想不回来吧,又没忍住。”

    母亲说:“我听说代食饼和双蒸发糕都没啥营养,今后你别再吃那些东西了,还是得吃真粮食,少吃点也饿不死,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咳,我想国家总不能这样吧?”父亲没有反驳,点点头说声是。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拿了一条旧布袋子和两毛钱偷偷地走出家门,走过了两条街上了一辆去往市郊的公交车。汽车过了好多站才到终点,我辨别了一下方向,顺着一条大路往城外走去,走了二三里道两旁见到了苞米地,我注意看了一下地边每隔五六十米便有一个来回走动拿镰刀看青的农民。可能是城里人经常来偷苞米,农民被偷怕了,所以生产队才决定派人严防死守。

    有人向我这边瞭望,他对磨磨蹭蹭走路的我开始关注了。看来再走下去也不会有机会,我不得不转身往回走。白出来一趟,汽车票钱是我珍藏的压岁钱,两毛啊,我有些心疼,也有些不甘。

    离汽车站不远处的高岗上我看现了一个工厂,工厂院子边上有几块私人开的小菜地,菜地伺弄得不好,长了不少杂草,有几棵没太长成的大头菜还剩有一些苞米。我上了高岗四处看了一下没有人,便开始掰苞米,剩下的十几穗都让我掰了。我拎了拎布袋觉得力气还有富裕便又拔了三棵大头菜。

    在我背着袋子走出菜地时听背后远处有人喊:“站住!干什么的?”我心惊胆战,连滚带爬地下了土坡。也许喊话的人不是冲我喊,也可能他见我是个小孩子便发了善心有意放过我。总之,直到上车也没人追我。

    车上的乘客窃窃私语,说的内容和那天我听到的一模一样,都是对我袋子里苞米的来路存有疑问。因为我人小,他们说话便没有顾忌,甚至故意让我听见:

    “肯定不是自己家的,瞧那一身土,一定是趴在地里躲看青的来着。”

    “这么小的孩子就出来干这事,家长是怎么教育的?”

    “教育?没准这就是家长打发出来的。”

    “哼,这苞米烀熟了也去不了賊行味。”

    ……

    我脸红心跳,不敢回头看他们,对他们说的话假装听不见。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贼,其行为是可耻的偷窃。

    下午四点多钟我回到了家,母亲对我背回来的苞米和大头菜没有兴奋而是用质疑地口气问:“这东西你是打哪儿弄来的?说!”

    车上人们的议论已经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母亲严肃的态度更加让我无法表功,我只好用承认错误的语气说是在郊区无人看管的菜地里“踅摸(音:学么)”来的。踅摸的意思是:找、捡,因为偷字实在说不出口。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再没有说什么。

    苞米烀熟了,很香,吃不出賊行味。不过家人谁都不说话,对我既没有表扬也没有批评。

    一个人如果自认为干了一件有功的大事,而周围的人对这件事没有表示称赞,那说明什么?那就是说大家对这件事是持否定态度,认为你干的不但不是好事很可能还是丑事、坏事。

    对于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会产生不同的结果。比如偷,有人觉得刺激,偷了第一次便想偷第二次,次数多了竟有些上瘾,情形有点像吸毒。有人感觉正好相反,觉得后悔和丢人并下决心再也不偷了。我是后者,这种决心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得到。

    那天晚上我久久没能入睡,后来睡着了便开始做梦。梦中父亲夸奖我,他说:

    “苞米真香,这顿饭我可是吃饱了。这么小你就知道孝顺,去了那么远的路,背回这么多东西,真是个好孩子。”

    过了一会儿又梦见母亲对我说:“车上那帮人说的话你别信,他们看别人有他们没有于是就眼热就嫉妒。”

    又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站在我面前说:“孩子,我是那块菜地的主人,半个月前我就调走了,去了很远的南方。地里的苞米和菜我都不要了,你要你就去收吧。”

    多少年过去了,少年时发生的这件事情一直没有忘记,至于是对是错早已不去想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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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福二姨: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读来好是心酸。
        福二姨: @扶青 可是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我也是前几年才知道。
        扶青:@福二姨 直到十几年前才知道,1959年至1962年那三年风调雨顺,哪来的自然灾害?完全是毛大跃进惹的祸。
      • 20cd9ae8f8b2:还行,继续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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