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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灰色的云勾勒出连绵远山的轮廓，渐渐掩盖了西安那一座古城。天空最后一点余晖伴着“轰隆隆”的火车声退去了。
我出了西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摆脱了父母他们，终于耳边清净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要单独出门去。
我在西安生活了18年了，枯燥无味。我将沿着陇海铁路向东进发，进发，我要去看大海。
高楼被墨黑的山峰替代，偶尔有几户农家院落，有几畦麦田，暗灰的天空映着高低起伏的绿林随山势而峥嵘。火车巨龙呼啸着冲进隧道，窗外漆黑空荡，它携带哨声刺激着我的耳膜，我不由地低头用双手抱着。
“你怎么了，小姑娘？”一个温和的男声在头顶响起。
“没事，没事，我一会就好。”我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头，发出鼻塞的声音，还捂住耳朵。火车与隧道冲击带起的风旋转着涌荡着激起尖锐的哨响在耳膜边鼓荡。耳边回响得是“当当当”上课铃声；耳边回响得是妈妈焦灼的声音：“果果，快快起床”，“果果，快快写完作业”，“果果，快快休息”。我在一个密闭的罐子里挤压得只余一口气，我的大脑挤压得只余薄薄的一层，无法呼吸，无法思维。
“呜呜，呜呜”火车喷出了长长的白色烟雾，“咣当咣当”车轮子发出清脆而空旷的统一步伐，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抬起头。
我坐在靠窗户的位置，窗外天空暗暗得有几颗星挂着一晃而过。正对面靠窗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女人，她旁边坐着一个五六岁的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靠走廊的位置是一个大约四十左右的男子，应该是他刚才和我说话，我冲着他笑了一下。
“是不是第一次坐火车不太适应？”
“有一点，现在好了，不碍事的。”虽然谨遵妈妈说的，对陌生人要保持警惕，但是对于别人的善意我还是要回应的。
“你吃过饭了吗？”
想一想自己刚才在候车厅吃了一个夹火腿的三明治，喝了一杯燕麦奶茶，点点头：“吃过了。”
“准备到哪里去？”火车上其他人都在低头玩手机，我没有什么事情做，中年男子只好和我聊天。
“我要去看大海。大海很广阔，大海很美。”我有点兴奋，有点期待。
“你的手机一直在响啊！”中年男子提醒我。
手机上妈妈发了几十条信息，我只有一条：“我去看大海，你们不用管我。”
我沉闷地盯着手机。
“嘀嘀”妈妈的信息一直在发，我的大脑一直停留在当机中。
“妈妈我不想吃了，你陪我做游戏吧？”对面小姑娘晃着漆黑的辫子，带着甜甜的笑容，一双黑眼珠悠悠得亮，映着她的唇乌紫。
“争上游吧。”
多久没有打牌了。上了高中我被剥夺了游玩的权利。我伸着头看她们打扑克。小姑娘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天已经黑了，大家要休息了，明天早上我们再做游戏好不好？”她妈妈的声音若羽毛拂过水面，不起一点涟漪。
我似梦非梦看见湖上飞翔的白鹤。一只，两只，三只，数不清的飞鹤。它们用红宝石的尖喙梳理洁白的羽毛。
湖面上洇熏着水汽，几只小舟栓在湖岸低矮的灌木丛上。我在舟上拨弄着镜子般清澈的水波。
我要像白鹤一样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水随着手地拨动而向远方一圈一圈地传出波纹。亦如每天晚上下学隔着门缝看见有一只黑猫站在我家院子里。那是邻居家的黑猫，“咣铛”铁锁落下的声音，它一下就窜了出去。我回来了，我才是小主人。想想刚才它直立着像女王，它在巡视着。听见铁门的响声，前爪落地猛地向上窜了出去，不见了猫影。
对面那个妈妈温柔的低声念着唐诗：“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和妈妈的声音不一样。
春天在哪里？其实大地早已复苏，百花盛开迷人醉，我被困在学校里一间教室，困在我小小的一方卧室里，这几年从不知道春天在哪里？
梦里的飞鹤会被惊动吗？我看着它们在绿柳里振翅一飞。如果有一只鸟枪是不是会把它们打散，会不会把它们打下来。人总是这样子，对美好的事情，美好的东西总要掠夺侵占，成为自己的。
我的家园，我的房子，我的窗口，我的门，在我们都不在家的时候，那只黑猫是不是也在环顾着我家的一切，环顾着属于我的一切。它想觊觎这一切。
周围静悄悄的，窗外夜色黑沉沉的，一点星光也看不见了。对面小姑娘长长的睫毛覆在她黑亮的眼睛上。她妈妈左手揽着她，右手从大布包里取出一个小毯子，盖在小姑娘身上。小姑娘双腿蜷曲着放在中间的位子上，她妈妈双手抱着她的上身，让小姑娘的脸对着自己。她贪婪地盯着小姑娘，双手收了收。
“喔喔”，我的飞鹤在天上发出长鸣，它拉长了它的脖子，把爪子向下蹬，它想去飞翔。我怎么能够让它飞走？我怎么才能让它下来陪我玩儿，让它跟我回家，让它作为我的宠物，我要怎么才能把它猎取，让它陪我？
我讨厌隔壁家的那只黑猫。它全身黑乎乎的，没有一点儿白，它的眼睛滴溜溜地窥视着我。是的，我十分讨厌它。如我心心念念要得到飞鹤，它圣洁美丽，一飞冲天。我想把它据为己有，也许它在我心头永存。
坐着小船拨弄着水波，我仰望飞鹤。蓝天白云近得把云彩拽下来。如果云彩也是我的，多好。我总是在不切合实际的梦想中行走。我不知道走在深渊里是什么感觉，但是梦里我走进过。那种又深又暗，漫长弯曲，孤零零的我一个人。两边壁石横立，只有头上一条明亮的线，和两边黑黝黝山石的颜色不同的亮线。我有一种战栗的感觉，惊恐慌乱，我一定要走出去。
走出去，我才能看见美丽的飞鹤，明朗的蓝天。
在这深渊里我可以沿着石壁爬出去吗？可以触摸天空，可以登上月球吗？我需要什么作为载体，我才能够脱离这里。
我只能靠想象登上月球那个圆圆的，冰冷的美丽的玻璃承载体。那上面有什么——有我需要的宝石，焕发着七彩光的魔力宝石。我要把它戴在我的头上，戴在我的手腕上，戴在我的脖子上。我拥有了智慧和力量。
我再也不用听妈妈的唠叨，爸爸的关心，老师的讲解，不用在我的小房间里低头写作业，不用背英语单词；明天我就可以看到蔚蓝的一望无际的大海，看到在空中展翅高飞的白鹤；我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爸爸抱起我把我放在我的小床上，妈妈轻轻地为我梳理睡衣为我掖被子。
我朦朦胧胧趴在火车上睡着了。
“噔噔”，“踏踏”，“走走，往里面走”，“不要占着门口”，吵吵嚷嚷的声音在耳朵边轰鸣。我屁股疼，腰疼，脖子麻木，全身僵硬，妈妈温暖的怀抱呢？
“这次考试很重要，你怎么退步了？”“还有60天就高考了，你怎么不上心？”妈妈温柔的嗓音变得尖厉高昂，一双眼珠鼓鼓地盯着我。看着拎大包小包的行人，看着陌生的诧异的七七八八的脸孔，我一下子清醒了。
“我在火车上，我昨天离家出走了！”
凌晨散出灰亮的光晕通过玻璃窗透射在小姑娘妈妈的脸庞上，窗户映照她美丽的侧脸剪影，浮出流畅的清晰的轮廓。小姑娘双腿抬起又落下，她妈妈把毯子向上拽了拽，左手有节奏地拍打着她的身子。
妈妈的味道，我喃喃自语。
妈妈这个时间点应该把早餐准备好了摆放在餐桌上，等着我洗漱完毕吃早餐，等着和我一起出门。总是春光好，母亲翘首望，我在暗影里，踟蹰不前行。我现在怎么办？
人越来越多，连过道里都站满了人，众人呼出的污浊的气息充斥着车厢，让我喘不过气来。“小孩子占一个位子，往里面挪挪，让我坐一坐。”粗壮的大嗓门冲着那位妈妈喊叫。
“我家孩子身体不好，我们特意买的座位。”小姑娘妈妈拿出车票让他看了一下。
怀里的小姑娘惊醒了，密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地睁开了一条缝，含糊着“妈妈”，她妈妈双手拍抚，“嘘，再睡会。”
我才发现阳光照射下她脸色苍白没有一丝红润，昨天晚上我只注意她黑亮的眼睛。
“她是什么病？”我好奇。
“心脏病。总觉得呼吸不畅，没有力气，人容易累。我们就是来西安看病。”她妈妈眼睛滚动晶莹的泪花，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再抬头已经没有了眼泪。
“孩子爸爸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对面的四十多岁的男子也醒了，问她。
“孩子爸爸在工地打工挣钱给孩子看病。”她的声音有点低。
我的飞鹤去了哪里？院子里的那只黑猫，我没有惊动它，我隔着门缝看着它在院子里跳来跳去。一定是它惊走了我的飞鹤。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滴泪。
“看黄河。”有人惊呼。
火车驶过一片绿色的矮树林，黄色的沙滩，白亮亮的宽阔的黄河静静的呈现。这就是黄河，无风亦无浪，100多丈壮阔的水域，孕育了5000年华夏民族生命的母亲河。车行至河中心黄河水掀起了滔滔浪潮，一浪叠一浪，浩浩汤汤，彰显黄河的壮美波澜。我听见了黄河澎湃的心声，一浪推动一浪向前翻滚，浪潮拍打撞击的音乐成为我的精神支柱。在那水天相连处是混沌的明黄，分不清天与水，极目穷处水天上浮着金色的字符，看那风扬起一扇水上的大门，我推开它打开另外一个世界，金碧辉煌，万道浮光呈圆形向外辐射。我的眼睛我的心灵都被摄了进去，那是妈妈在照顾发烧感冒的我，用酒精擦身为我物理降温，一遍又一遍，毛巾换了一条又一条，水换了一盆又一盆。
我的妈妈，我分不清对与错，分不清我对于你的怨与爱。
“轰隆轰隆”，火车横跨空荡荡的水域声音更加宏亮悠长。
车厢上的人百分之八十都站了起来，他们从行李架上，从车座下面，取出他们行李箱，或者旅行袋，或手提或肩背；对面小姑娘已经醒了，坐着看着妈妈收拾行李。四十多岁的男子也收拾自己的行李和公文包，他看着我说：“小姑娘，回家去吧！你妈妈一定在焦急地等你！”
“你怎么知道？！”我讶然。
“你看看我们出门都带了多少行囊，你呢？”他摇摇头叹息一声。
我扭头看看背上的双肩包。
“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你妈妈不见你，怎么不伤心，小姑娘快回家去吧。母女哪里有隔夜仇啊。”对面小姑娘妈妈柔声地对我说。
心上那根拉紧的弦“啪”地崩了，我已经十二小时没有听见妈妈的声音 爸爸的声音。
“郑州站到了。有在河南省省会郑州下车的，请提前准备。火车将在郑州停留三十分钟。”车厢大喇叭响了起来。
“妈妈，我马上坐动车回家。”发出信息，我背上我的双肩包随着长长的人流下车。
“妈妈，你下次陪我一起看大海。我爱你。”
“嘀嘀”，“我也爱你，孩子。我一定陪你看大海。妈妈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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