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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早已爬上山顶,可汽车仍在山腰盘旋。公路像随手丢弃的绳子,汽车就像正在爬树的蚂蚁。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山林翠绿翠绿的,一路都在笑脸相迎。这景色和家乡完全不同,虽然家乡离这里已不远了。家乡的山总是光秃秃的,浑黄一体,天也被染成了土黄色,山上突出的大石头也和黄土一个颜色,就连好不容易从石头缝里拱出来的小草,也灰灰的。放眼望不到一点绿色,只有走得极近了,才能见到那些紧紧抓住地面的卑微小草。就是这些入不了眼的东西,养活着世代生存在这里的人们。他一直以为山就理所应当是秃秃黄黄的,及至第一次在外面见到绿色的山,惊讶得好久说不出话来。
山上的土地过于贫瘠,只能勉强种些小小的长不成样子的土豆。山脚下水沟旁倒是有条狭狭的平地,算是老天可怜这里的人们,每年得收获些许苞米。人们就靠着这些小土豆、难得的苞米和山上放养的少量牛羊,活过了一代又一代。
想起四年前他走出大山,乡亲们都来送行,小妹最后在村口塞给他一满把的沙枣,那酸甜酸甜的滋味至今仍在他舌尖上打转转。
他是山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乡亲们那么多双眼望着他,让他很幸福也很不堪重负。为了节省路费,四年他都没有回过一次家。山外的城市很大,比山还要大。他第一次走进城市立即就被震撼了,可是他总感觉那大城有的是活力却没有一丝生气,听不到一点自然的声音。他常常在夜里想家,想家乡的大山,竟然还会想那些土石头,以前从来也没注意过的那些东西,山上挖的甜草根、铺满河沟的鹅卵石还有夜晚不知名的叫声,一样样都钻进自己的梦里来。黑夜想给一切披上平等的外衣,可是城市里却有的是亮,灯火通明的黑夜常让他无法入睡,一个人默默地想念黑漆漆孤寂寂的大山。他花了四年时间才终于习惯了这夜晚的明亮。
山路一个急转弯让他的头重重撞在玻璃窗上,他揉揉额角,愉快地接受了大山的这个见面礼。这次他回到家乡只是想来看看,慰藉一下相思。毕业了,他在大城里有了工作,从此将永远地走出世代相守的大山,走进这活力四射诱人也吃人的城市了。四年的城市生活让他心里的大山深深地沉睡了。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走进这苦了困了无数代人的大山吧,他想,此后再也不要来了,他永远地逃离了大山的包围,以后还会有更多人逃离。
远处朦朦胧胧升起几缕烟云,午饭时间了吧,仿佛有甜甜的苞米粥闯进鼻子里来,他看了看表,十二点一刻。这表是他用大学第一年的寒假打工挣来的钱买的,虽然只有十几块钱,却是他走出大山走进城市的第一步。山里是没有手表的,人们对时间的观念很粗糙,一天就分为早中晚,吃饭劳作都是上几代人就已形成的模式,惟一有具体时间的是村前的小学。
小学不过一间草屋,几个学生,一个既是老师也是校长又是敲钟人的老知青。钟就是草屋前小树上挂的一个破瓦片,用枣木棍敲几下,声传不过数米。他想起那位可敬的老校长,微驼的瘦背,干枯的大手,稀落的胡子,以及那双被油灯熏了几十年的比常人更黑的眼睛。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是他的学生,可他却没有孩子,一直都是孤单单的,村里人没有见过他的老婆,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老婆。没人敢给他张罗,毕竟他是城里来的。
老校长穿过小小的村子,整村人都把无限崇敬的眼光贴着他。听老人说老校长本来是可以回到城里的,可不知为什么没走,一直就这么住在了山里。他的房子也是一间草屋,在村子另一头,不过他总是住在学校里。校园里有个灶台,放学后老校长就在那里做饭。老校长没有地,吃的土豆苞米都是村民给的,当然全村人也都吃过那灶台里的饭。老校长那点工资几乎都花在了学生的书本文具上,自己的衣服是补了又补,袜子早没了后跟。村民是从不穿袜子的,袜子也就成了老校长不同于村民的唯一标志。大家早都确信老校长会死在山里葬在山里,就像无数的山里人一样。
村人不理解老校长的举动,所有人都想着法子往山外跑,唯独老校长非要守着这个恶山沟。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尊敬老校长,或者说是崇敬了。而他也曾是其中的一个。他是第一个到县城上高中的山里人,那一夜老校长很激动,带了一瓶酒到他家里,和他父亲喝了一夜,也聊了一夜,反复地说这娃有出息,将来上了大学进了城比谁都强。父亲满脸愁容地笑着,不住地向他和娃的老师敬酒。老校长借着酒劲儿说,学费不要愁,他去向县局里讨,他们欠他一个情现在也该还他了。果然,入学时学校减免了他的学费。生活费也是老校长拿的,他们家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千恩万谢地接受了。十几里的山路,他用双腿来回跑了三年,依然很快乐。
汽车又翻过了一座山,开始向另一座山奔去。离家乡越来越近了,他感到大山也越来越亲切,味道也开始熟悉起来。远处的山现出一抔黄,那就是家乡的山了啊,与周围太不同了。
四年前他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轰动了整座大山,父亲的脸早变了形,乡亲们一涌而来,踏得大山也微微颤动起来。但是那笔不啻天文数字的学费就像山一样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那一夜,大家都散了,只剩下父亲和老校长,闷声蹲在地下抽烟,烟头一明一灭,一明一灭,硬生生地穿透了黑漆漆浓稠稠的夜。抽了一根又一根,终于把烟全抽完了,就捡起地上的烟头,剥出烟丝来用纸卷了继续抽。他记得那双一明一灭的火光一宿都没有停。
还是老校长,上上下下跑,终于在民政局拿到了特困证明,又到教育局拿来了补助,还在县银行贷到了款。这些他父亲是完全不懂,全亏了老校长带着他们来回奔波,啃着凉窝窝就着白开水。父亲要请老校长在县城下馆子,老校长拒绝了。送他上学那天,他看到老校长的背弯得很厉害,眼睛也更黑了,黑黑的里面有泪光闪烁。为了节省路费,他们只送他到山口就让他一个人上了汽车。
现在四年过去了,他回来了。包里背的不再是干粮土产,而是电脑是书是一些新奇的东西。他看着远处那疙瘩暗暗的黄,记起老校长送别的话,老校长说,一方黄土滋养一方人,哪方黄土都能长出大树来。说话时的老校长,黑黑的眼睛望着浑黄的大山和山脚下灰灰的学校,脸上浮现的是他到现在都读不懂的表情。可老校长看了那么多年,黄土依然是黄土,山依然光秃秃。
快到家了,窗外满眼的黄,黄得那么恶俗。
车在山口并没有停,一直开到了村口。他下了车向村子走去。原以为十里山路他得走到天明,正好可以好好想想今后的打算,没想到路已通到了村口,他竟有些微的遗憾。事先并没有通知父亲他要回来,近两年他很少往家里打电话,每次打电话都要打到村长家,再由村长通知他爸接电话,刚开始他还很兴奋,但后来就越来越不愿打电话了。家在他心里越来越远,远得模糊成一座大山,立在中国西部无数的群山之中,没有了特出的位置。刚到村口家里的老狗就冲了过来,跳着脚舔他。遇到了几个摘山枣的半大孩子,孩子们很快认出了他,飞快地叫着笑着向村里跑去。他微笑着,想像着那即将到来的轰动,似乎和四年前一样,只是心情却很是不同了。
父亲早已出了路口,后面就是老校长,还是那个样子,无论人还是村子都没有什么变化,和四年前一样,和四十年前差别也不大,无非是人的面容有些不同罢了。他离开家四年,回来一看,似乎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一切还是老样子,房子还是草,夜里仍旧漆黑一片。他微笑着接受乡亲们所有的赞美祝福与羡慕。
他没有告诉父亲今后他就住在城里了,可能再也不回来了,他想,过几天等心情平静下来再说吧。
深夜,村子竟还亮堂着。围了一屋子的人都散了,还是父亲与老校长两人,蹲在院子里抽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他到院子里透口气,空气很新鲜,这股新鲜真是久违了,他伸展开整个身子,深深地吸了好久。头顶上的星空璀璨无比,星星甚至比记忆中更大更亮,让他惊奇地盯了很久。
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一合眼就入了梦乡。一大早就被鸟鸣唤醒,他觉得自己像沉睡了很多年,现在一下子又活过来了。一种好像陌生又好像熟悉的情感充溢心头,他抑制不住地急冲到外面。他现在才注意到,村子大不相同了,他好奇地踩在贯通村子的水泥路上,还使劲跺了跺脚。路两边都是砖房,昨天恍惚中的茅草屋一间也没见到。
村子周围的土山还是浑黄的,但天却特别蓝,蓝得似乎一不注意就会淋到头上。他惊奇着赞叹着,信步就来到了最熟悉的学校,竟认不出来了,要不是那灿灿的镀锌旗杆和猎猎迎风的红旗,他就直接错过了。虽然比外面的学校小太多,但也是他从不敢想像的那样漂亮。开始有背着书包的孩子陆续迎着阳光向这里走来。
他突然就想蹲下来,掩面痛哭一场。他能切实感觉到,有颗种子就要破土发芽,他相信,这土地能长出大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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